楊志一邊吃飯一邊听著眾人說話,特別是幾家外姓人罵得唾沫紛飛,但有用的話卻沒有半句,眼底閃過一抹不屑。
丙然,眾人吵了一會,還是由德高望重的楊六爺開了口,「老三啊,你打算如何?就算你娘和兄長平日有些不好之處,但你阿爹和老四總是不錯的,也不能真放他們在礦坑里累死啊。」
楊山手里的饅頭半個都還沒吃完,這會嘆著氣又放了下來,應道︰「六爺說的是,我這當兒子的總不會讓爹娘受苦——」
「我身為孫兒也不願長輩受苦。」楊志趕緊搶過話頭,轉而卻苦著臉道︰「那騙子找不到了,二伯也藏了起來,如今唯一辦法就是拿銀錢贖人,但我們一家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到一百五十兩啊。」
听得這話,別人還沒應聲,楊老大的媳婦王氏,她娘家的一個嫂子卻是跳腳嚷上了,「怎麼,你們楊家想不管?那可不行!我家妹子嫁進楊家累死累活二十年,如今有事,你們一句沒銀子就算了?」
楊大虎跟著楊山父子跑了一下午,多少處得親厚三分,听得這話就幫腔道︰「嫂子這話不對,三哥一家早就分家另過了。再說,就是要救也得先顧著老人啊,哪有先把大嫂撈出來的?」
听到這話,那婆娘自知理虧,索性放了潑,「哎呦喂,老天爺禰開眼看看啊,這還是親兄弟呢,自家又是挖窯洞又是辦酒席,吃香喝辣的,輪到爹娘、兄弟、嫂子這里就哭窮不認帳了,真是虧了良心了!」
這話說得讓楊家族人听了都覺氣惱,可幾家外姓卻是裝了鵪鶉,要他們出銀子肯定是不成的,但自家人又不能不救,就索性盼著這婆娘鬧得再大些,楊家人總不會不管。
楊山听著那婆娘話里話外把自家閨女、兒子,連死去的陳氏都捎帶上了,氣得臉色鐵青。
楊志也是握了拳頭,猛然站起身拉了父親,又喊了兩個妹妹回家,末了扔下一句話,「眾位長輩,這事一時半會的也沒辦法解決,還是以後再商量吧。」
那幾家外姓人還想攔著,但楊家族人看不過,上前攔了一攔,再抬頭時,楊山已經帶著兒女消失在夜色里。
一邊是傾家蕩產,一邊是孝道難為,這是個兩難的選擇題。
一路上,楊家四口都是沉默不語。夜風吹拂,送來夜蟲的歡快鳴叫,但听在楊家人耳里卻有幾分吵鬧。
到了家門前,看見里面居然點了燈,匆匆進門一瞧,原來是楊誠同連君軒請假回來了。
家人見面,自然親熱,楊杏兒猜出二哥必定也沒吃晚飯,于是又扎了圍裙,和面 面條。楊柳兒幫忙燒了鍋熱水,正要切肉炒臊子時,就見連君軒站在門外朝她擺手。
她想了想就跑了出去,連君軒扯住她躲在院角的柿子樹後,末了從懷里拿出銀票。
楊柳兒借著窯洞里淡淡的光亮一瞧,一張寫著五十,一張寫著一百。她愣了愣,就推辭道︰「贖人的錢,我家還拿的出來。」
沒想到卻看到連君軒笑得既得意又神秘,掃了一眼堂屋里低聲商議的楊家父子三個,越發壓低了聲音,「這銀子本來就是你家的。」
「我家的?」楊柳兒腦筋有些轉不過來,盯著連君軒好半晌才突然驚叫起來,「難道這事是你下的套!」
生所被人撞見,連君軒一把捂了她的嘴,扯著她越發往院角的黑影下躲了躲,「你喊什麼,我好心替你報仇,你不高興?」
兩人緊緊靠在一處,連君軒口鼻里灼熱的氣息噴在楊柳兒的耳畔,惹得她不自在的動了動身體。
連君軒還以為她惱了,握著她的手臂越發用力,耐著性子解釋道︰「上次那老妖婆差點要了你的命。留著她總是禍害,不如一股腦都扔進礦坑里去,你家也能過個清靜日子。」
提起上回那件事,楊柳兒下意識模模自己的脖子。當初生死關頭走一遭,她怎麼可能不嫉恨楊老太太?要說真話,她也希望狠狠甩掉那些牛皮糖,省得他們三天兩頭盤算著吸自家人的血。
到底是血緣至親,父親怎麼可能放著父母兄弟受苦不理,若真狠心不管,怕是十里八村的鄉鄰都能把自家人的後背戳破,但若是輕易把他們救回來,以後這樣的事還不知道要經歷幾次,想想她就心煩。
「好了,連大哥,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出氣,但是這事只要露出一絲風聲,我們家就完了,我阿爹那里怕是也不好交代,你可千萬不要再同別人說了。」
連君軒听到她不再喊自己連少爺,心里喜得蓋點冒了泡,登時嘴角就翹得高高,應道︰「放心,這事我讓連強辦的,只要你不說,誰也不會知道。」
楊柳兒捏了捏手里的銀票,只覺得像燙手山芋一般,但不容她多想,楊杏兒見她半晌不回來,便高聲喊道︰「小妹、小妹,你跑哪里去了,快來幫忙。」
「哎,來了。」楊柳兒隨口應了,匆匆囑咐連君軒,「連大哥,你先進去,一會看看我阿爹他們怎麼商量的,千萬別說漏了啊。」說罷,她就小跑著回了灶間。
見她走遠了,連君軒模了模自己空蕩蕩的懷抱,心里既甜蜜又失落,獨自站了好一會才拍拍沾了塵土的衣襟去了堂屋。
楊家父子三個已是商議了半晌,楊志和楊誠自小不在祖父母跟前,又見多了爹娘被刁難,對那一家子實在沒什麼感情,如今一想起家里要傾盡所有積蓄甚至借債,他們就憋悶得厲害,但礙于老爹和孝道大義,又不得不這麼做,就越發覺得胸膛有股火氣直冒上來。
楊志抬起手狠狠灌了一碗涼茶,末了同楊誠對視一眼,這才開口道︰「阿爹,這次二伯惹的禍實在太大了,咱們家就算傾家蕩產,湊夠銀子把人救出來了,那下次呢?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咱們家還要繼續替他們擔著嗎?」
楊山也是著急上火,好久不抽的煙袋也翻出來了,他吧嗒吧嗒狠抽了兩口,嗆得咳嗽幾聲,有些心虛的應道︰「說到底,那是你們的爺女乃、叔伯和兄弟,總不好讓他們真在礦坑里累死。再說家里存銀也有一半了,我再多上山兩次,湊夠也不算難……」
「阿爹!」楊誠听得有些惱了,自己家這些家底是怎麼攢起來的,別人不知道,他可再清楚不過。
這是兩個妹妹拋頭露面,整日奔波在縣城和家里之間的山道上,一文一文收回來的,不舍得買首飾新衣給家人,卻通通拿出去救那如同吸血蛭的一家子,他想想就不甘心。
楊誠繼續道︰「就算家里拿銀子容易也不能這麼隨便扔出去,否則祖母和大伯他們以為咱家富足,怕是要折騰的更歡了。如今只是做買賣被騙,湊些銀錢就能解決,若是殺人放火,難道我們一家還要替他們頂罪嗎?」
楊山知道二兒子說的有道理,但那是自己的親爹娘,怎麼也不能眼看著他們累死啊。
楊志瞧著父親神色有些松動,趕緊添了一把火,「阿爹,二弟如今拜了先生,以後必然要科考做官。如今老宅那邊鬧成這樣,若是將來見得二弟做官,他們許是更仗著咱家的名頭作威作福、魚肉鄉里,到時候別人可不管咱們是不是分家出來了,什麼罪名都會歸到二弟身上。殺頭抄家、流放千里,想後悔都晚了!」
聞言,楊山倒抽一口涼氣,嚇得手里煙袋都掉了,哆嗦著嘴唇問道︰「真有這麼嚴重?」
「當然。」在門外等了半晌的連君軒邁步走了進來,也不客套,直接在楊誠下首坐下,道︰「我祖父有個好友,他們族里的遠房子弟在老家欺男霸女、侵吞良田,後來被言官參了一本,立刻就被抄家了。八歲以上男丁都砍頭,女子不論老幼都賣到教坊司伺候……嗯,總之淒慘極了。」那未竟的話代表著什麼意思,在場的人心里都明白。
耳里听著也可能發生在自家的故事,楊山下意識地望向端著飯菜進門的兩個女兒,大女兒忙得額頭見汗,臉色卻是紅潤極了,見著就知道爽利健康的人,而最疼愛的小女兒正笑咪咪跟在姊姊身後,模樣嬌憨可愛,若是她們被扔去那骯髒地方……
思及此,他控制不住的狠狠哆嗦起來,「不成,那可不成!」
楊柳兒姊妹被父親的喊聲嚇了一跳,心里好奇父兄們在說談論什麼,但她們聰明的沒有開口,只是忙著擺碗筷,一時間,屋子里只剩了碗筷撞擊的叮當聲。
楊志擔心父親被嚇壞了,等了一會就趕緊把話頭往回收,「阿爹,祖父祖母他們是一定要救的。但是為了杜絕以後再有這樣的禍事發生,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正好家里銀子也不夠,還得想辦法湊一湊。」
「成,你們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阿爹想不到的,你們多琢磨一下吧。」楊山嘆了氣,扶著桌子站起,慢慢出了院子,想來又是去陳氏的墳頭了。
楊志和楊誠對視一眼,對于連手阻攔父親救人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但自家娘親過世了,父親耳根子軟,兩人都還沒成親,妹妹們也還沒嫁人,怎麼可以不多加盤算?若是老宅親人都是好樣的,他們就是借印子錢也得救人,可惜……這事還得再好好商量一二才是。
楊山不在家,兄妹四個外加連君軒都是平輩,最大的楊志也沒超過二十歲,說起話來便沒了顧慮,救人是一定要救,但什麼時候救、以後怎麼杜絕麻煩,這是個問題。
楊柳兒有些郁悶,抄起一雙干淨筷子替兄長們挾菜,也抱怨道︰「不是都分家很多年了嗎,怎麼有事咱家還是跟著受牽連?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搬得遠遠的,讓他們找不到。」
「說什麼傻話?」楊杏兒拍了小妹一把,嗔怪道︰「咱們楊家宗祠還在牛頭村呢。」
如今的楊柳兒,身體里裝著一縷現代靈魂,沒什麼宗族意識,撇嘴道︰「我就還不信了,遇上災年,誰還因為宗祠在這里,就活活守著餓死?」
楊杏兒听她說的越來越不象話,抬手還要打,那邊楊志和楊誠卻是齊齊對視一眼,瞬間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露了喜色。
兩人異口同聲地道︰「還是小妹聰明!」
楊柳兒懵懂不知,「我說什麼了?」
連君軒一听卻是想明白了,笑嘻嘻應道︰「確實是個好辦法。」
「到底什麼好辦法?」楊柳兒眼見大哥二哥湊在一起低聲說話,無暇理會自己,就抓了連君軒的袖子問個不停。
連君軒故意不肯說,惹得楊柳兒瞪著大眼,兩頰鼓鼓的,好似被踩了尾巴的貓咪,分外可愛,楊杏兒見了,自覺妹妹失禮,皺著眉頭想把楊柳兒拉回來,但隨即也被連君軒說的話吸引住了……
楊山在外面走了一圈,不知是與亡妻說了幾句話,心里舒坦了,還是被冷風吹跑了愁緒,總之神色比先前好了許多,所以听到兒女們說起「自請出宗」一事,他只猶豫了一晚就答應了。
說到底,他後半輩子要指望兒女,凡事自然得先為兒女考慮,至于父母兄弟,這次傾家蕩產救他們出來,就是有什麼血緣親情也足夠償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