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幾乎城門一開就急著往家里趕,連早飯也沒有吃,楊杏兒把剩飯拾掇出來,楊志也不用妹妹再生火,胡亂吃了一口就跟著眾人一起往墳地去了。
陳氏去世的時候曾留下遺言,不願自己埋回牛頭村的楊家祖墳,只想離自家近一點。于是楊山作主,又同里正打了招呼,把陳氏葬在楊家旱田和迷霧山之間的朝陽之處,周圍有幾棵矮松,環境也算清幽。
只不過通往墳頭的山路溝溝坎坎,有些難行,楊志不顧一早趕路的疲憊,直接把楊柳兒背在背上,這讓楊柳兒瞬間對這個便宜大哥又喜愛了三分,兩只小腳晃悠著,不時望望風景,倒有些像出游。
楊山本來心情沉重,但扭頭見久病的小女兒臉色紅潤,眉眼也好似活潑許多,心頭忍不住一松。
一家五口很快就到了陳氏的墳頭,楊志帶回來的兩盤點心、一只燒雞,連同楊杏兒起早蒸好的饅頭,都擺在墳前的石板上。
楊山坐在旁邊跟陳氏嘮叨些家里的瑣事,楊志則帶著弟妹們跪下磕頭。楊誠從懷里掏出幾篇精心抄寫的經文放到火盆里,楊杏兒哭得眼楮通紅,認真地給娘親燒了元寶和紙錢,末了又扯著楊柳兒到墓前跪下。
看著面前的墓碑,楊柳兒誠心誠意的磕足了九個頭,她不為別的,只為自己佔了這位慈母的女兒軀殼。想必她們母女如今已在九泉之下團聚,而她以後必然會竭盡所能,好好照料楊家眾人,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以此作為回報。
許是陳氏當真泉下有靈,墳頭旁邊的矮松無風搖動了幾下。
良久,楊山偷偷扯了袖子抹掉眼角的淚珠子,低聲招呼兒女們,「都回吧,別讓你們阿娘惦記。等過了百日就送她去投胎,下輩子投個好人家,省得再受苦受累。」說著,他有些哽咽了,起身掉頭就當先離開了。
楊誠紅著眼楮起身,帶著楊杏兒把祭品重新拾掇回籃子里,楊志照舊背著楊柳兒,兄妹四個也戀戀不舍的下了山。
回到家後,此時已是晌午,楊杏兒把供過母親的燒雞,連同幾個和面饅頭放鍋里熱了熱,下邊燒了一大鍋小米粥,一家人圍著桌子,難得吃了一頓團圓飯。
楊柳兒剛剛病愈,又折騰了一上午,吃過午飯就覺得累,回屋去就睡了。
楊志同父親和弟弟蹲在屋檐下,一邊曬太陽一邊閑話,問起楊柳兒的病情就道︰「我還惦記小妹挺不過這場病,今日瞧著倒活泛許多。」
楊誠應道︰「不只活泛了,還變懂事了,昨晚幫著大妹燒火做飯呢。」
「是啊,許是你阿娘保佑。」楊山也覺欣慰,末了又關心大兒,「鋪子里累不累?你們那掌櫃是個吝嗇的,若是吃不飽肚子,就自己拿工錢買些干糧。別惦記家里,家里用不到你的工錢。」
楊志卻是搖頭,伸手從懷里模出一個小小的布袋出來,晃動間嘩啦啦地響動,顯然里面裝的都是銅錢。
「阿爹,我們掌櫃再吝嗇,鋪子里也是賣吃食的,我怎麼會餓肚子?這是我這個月的工錢,您收著,再攢兩個月就能送二弟回書院讀書了。讀了這麼多年,不能就這麼放下,太可惜了。」
「不成,大哥!」不等父親說話,楊誠立刻擺手反對,「這工錢留著給大哥娶嫂子,我……我自己想辦法籌束修,不用家里為我打算。」
楊山也道︰「這麼多年來,家里沒少讓你貼補,听你弟弟的,自己留著將來置辦聘禮吧。你都十九了,到了秋天,怎麼也要相看媳婦了。」
楊志卻執意把錢袋子塞到父親手里,笑道︰「阿爹,我最近在跟著師傅學手藝,說不得師傅告老後我就接手了。到時候工錢定然更高,不會缺了聘禮銀子的。」
楊山想想小女兒生病欠下的外債,還有二兒子房里那幾本被翻得起毛邊的書本,忍不住嘆了氣,到底收了錢袋子,而楊誠則低了頭,兩只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楊志拍拍兄弟的肩膀,有些事情不需要說,血脈親情無價……
等到楊柳兒一覺醒來時,天色已經擦黑了,她開了屋門,就看到堂屋里都擺好飯桌了。
楊杏兒見她醒來了,就打趣道︰「懶貓醒了,大哥回城去了,你都沒送一送。」
楊柳兒嘿嘿干笑兩聲,湊到楊誠身邊坐了,楊誠模模她的腦袋,抬手給她挾了一只雞腿,放進她的碗里。
一只雞長了兩條腿,中午楊柳兒已經吃了一只,這時再厚的臉皮也不好貪嘴了,她直接挾出來送到父親碗里,笑嘻嘻地道︰「阿爹吃。」
楊山見女兒孝順,心里受用,但還是樂呵呵的又挾了回去,「你吃吧,病好了也得多補身子。」
楊柳兒還想讓給楊誠和楊杏兒,兩人卻直接端起粥碗,根本不給她機會,無法之下,楊柳兒只得滿心溫暖的又啃了一只雞腿。
吃過飯後,楊誠雷打不動的又舀了一碗水,拿了一根禿毛筆在院子里的石磨上練字,楊山則拿著磨石開始蹭犁頭和鎬頭之類的農具,為即將開始的春耕做準備。
楊柳兒看著新奇,圍著父親轉了一會,想起半晌不見姊姊,就偷偷跑去灶間想要嚇她一跳,可當她偷偷模到門後時,卻看見昏黃的油燈下,一直無微不至照料她的姊姊正把一根雞骨頭送到嘴里慢慢嚼著,直到成了渣滓,沒有一點滋味才不舍的吐出來……
滴答滴答,眼淚好似夏日突然襲來的暴雨,劈里啪啦從楊柳兒眼里落了下來。
這一刻,她特別想狠狠給自己幾耳光,難道重生在這個十三歲的小女孩身上,她就真把自己當小孩子了嗎?明明享受著楊家眾人的疼愛,卻只在嘴上喊著要回報,今日的一只燒雞就把她的貪婪、自私澈底的揭露開來……
靜謐的暗夜里,楊柳兒半點睡意都沒有,仰頭望著斑駁的黃土棚頂,她滿腦子都是如何發家致富,恨不得再穿越回現代,學一身本事回來。可惜她只是個紙上談兵的假把式,這時候揪光了頭發也沒想出什麼好主意。
楊杏兒睡得迷迷糊糊,察覺小妹好像有些不安穩,本能的模索著替她蓋了蓋棉被,楊柳兒立刻就老實下來,不敢再翻身,生怕吵醒了姊姊。
半晌後,直到姊姊睡熟了,她才湊到跟前,一邊嗅著姊姊身上特有的芳香,一邊無比鄭重的許諾,「阿姊,以後我就是你的妹妹楊柳兒了。」
楊杏兒不知道這個承諾意味著她不到一年就有新衣裙穿、有首飾戴、有豐厚的嫁妝,最後風光出嫁。此時在夢里,她最擔心的還是燒雞吃光了,明日妹妹又不肯吃飯可怎麼辦?
第二日一早楊杏兒起身時,灶間里已經生了火,楊柳兒扎著粗布圍裙正在灶台前忙碌著,大盆的芽麥面疙瘩已經煮好了。
「小妹,你怎麼起來做飯了?」看到那一盆芽麥面疙瘩後忍不住埋怨道︰「這芽麥面是留給你以後打牙祭的,你怎麼都撥成疙瘩了?」
「阿姊,我病好了,不用吃小灶了。」楊柳兒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子,笑嘻嘻地應道︰「以後家里吃什麼,我就跟著吃什麼。」
楊杏兒見妹妹抹得額頭黑乎乎的,忍不住噗嗤笑了起來,扯下頭上的白毛巾替她擦抹干淨,末了也沒計較,端了陶盆出去了。
見狀,楊柳兒偷偷松了一口氣,逐步建立她在家人心里的威信是第一步,暫時看來還算順利。
吃了飯,楊山帶著楊誠要到窯洞上面的田里翻地起壟,這是個著急的活計,因為春雨不知何時會落下,若是錯過了,冬麥的長勢就會受到影響,一年的收成就要打折扣了。
楊柳兒在院子里轉著圈,最後還是在門口擋住案親,央求道︰「阿爹,我想進城看看大哥。」
「昨日不是剛見過了,怎麼還要進城?」楊山疑惑問道。末了猜著小女兒許是惦記著去大兒那里混些好吃食,于是又有些心酸,「進城要走二十里路,你若是不嫌累就去吧。讓你阿姊領著你去,不過天黑前一定要趕回來。」
楊杏兒正好拎著簸箕從窯洞里出來,听得這話就抱怨道︰「這死丫頭又打什麼主意?家里活計多著呢,我要壘個雞窩,明兒個去村里買幾只小雞,秋時下蛋也能換些油鹽。」先前家里養的雞,在陳氏發喪時都殺了待客了。
農家的小雞就是個小錢罐,大半家用都指望從雞里摳出來呢。
听到大女兒這麼說,楊山又有些猶豫了,一臉抱歉的望著小女兒就想反悔。
楊柳兒見狀,開始耍賴了,扯著父親的袖子撒嬌,「阿爹,你就答應吧,我就今日去一次,回來就跟著阿姊好好做活,好不好?」
楊誠最是疼小妹的,見此就幫腔道︰「阿爹,讓小妹去吧。家里還有土坯,中午吃了飯,我自己把雞窩壘好了。」
楊山果然立刻就道︰「那好,杏兒,你就領你小妹去城里走走吧。」
楊杏兒無奈的翻了個白眼,抱怨道︰「成,你們都是好人,就是我一個壞人。」
「不是,不是啊。」聞言,楊柳兒趕緊跑去抱著姊姊的胳膊,討好道︰「阿姊對我最好了,我最喜歡阿姊了。」
楊杏兒伸手在她頭上拍了拍,心里也是疼惜不已,小妹已經十三歲了,但自小身子不好,身形倒同人家十歲的孩子差不多,她也確實不曾去過城里,今日就當帶她散散心了吧。
如此想著,楊杏兒也不由得軟了聲調,「那好吧,我正好繡了幾雙鞋墊,拿去一起賣了。」
楊柳兒一听,歡欣大喊,「太好了,阿姊趕緊換夾襖。」
一旁的楊山父子見了,笑著扛起鎬頭走了。
楊杏兒給楊柳兒找了一套半新的青色罩衫套在老舊的夾襖上,襯著下面的褐色布裙,看著倒是干淨利索許多,正要往楊柳兒頭上戴頭巾的時候,她卻死活不肯,楊杏兒無法只得隨她,自己同樣套了件藏藍的罩衫,然後把頭巾塞進籃子里,帶著楊柳兒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