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今年的冬天較往年溫暖,直到現在還沒下過一場雪,百姓們引頸瞧盼,瑞雪兆豐年,明年的豐收就等著一場冬雪來臨。
午後,燕祺淵折了一枝梅花回來,他神情興奮,一進門就嚷著要給喻妹妹看花。
燕柏昆迎面走來,他看見了,卻也打聲招呼,就疾步奔回自己屋子。
燕祺淵進門,眼神示意,月白、菊黃機警,趕緊把門給關上,一左一右的站在門外守著,不讓任何人進屋。
正在寫字的潔英見他臉色凝重,連忙放下紙筆迎上前。
「怎麼啦?」
潔英抬頭,發現他臉上掩也掩不住的焦郁,從來他都是神情篤定、態若自信的,所以這回……事情很嚴重嗎?
「齊懷出事了。」
「他不是出京辦皇差?」
祺淵說過的,這次皇上特地派十名暗衛跟隨保護,這是過去沒有過的事,她還想著皇上這是看重燕齊懷,有心栽培磨練了。
為此她替祺淵和燕齊懷高興不已,沒想到……皇上此舉是因為知道此行必有危機?
「對,他在半路遇見劫財盜匪,人數眾多、來勢洶洶。」
潔英眉心緊蹙,劫財盜匪?五皇子離京聲勢必定不小,敢動皇家隊伍怎麼可能是普通的盜匪?根本是掩人耳目罷了,所以……又是燕齊盛?
燕齊盛與燕齊懷的矛盾浮上台面,兩人之間的沖突嚴重,燕齊盛的手段不少,一次比一次更狠,這次是打算斬草除根?
他為什麼敢?皇上尚且英年,就算他順利成為東宮太子,歲月漫長,誰曉得到最後會不會被廢,慢慢籌劃才是正途,他為什麼這麼著急?為什麼敢大動作?難道是……準備破釜沉舟了?
有可能,弄錢的途徑盡毀,大皇子黨有松動現象。
最近有人轉投燕齊懷門下,雖然燕齊懷表態不結黨、不謀權,一心為朝廷盡忠、為父皇盡孝,但……他越是這樣,聲勢越是大漲,越得皇上看重。
燕齊盛忍無可忍了,他想除去燕齊懷,讓那些想背叛自己的官員看清楚,誰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燕祺淵的抑郁染上潔英,她咬住下唇凝聲問道︰「所以……五皇子死了嗎?」
「沒有,惡戰後,盜匪被盡數殲滅,但暗衛卻找不到齊懷,他失蹤了。」
失蹤?怎麼可能,那麼大一個人。
「消息準確嗎?」潔英擔心那是燕齊盛引蛇出洞的手段,他在等著燕祺淵自投羅網。
「準確,消息是大師兄傳來的,當時情況混亂,有兩名暗衛護著齊懷離開,兩名暗衛的尸體被找到,齊懷卻不見下落。潔英,我必須去一趟。」
「為什麼?皇上沒派人去找嗎,人多力量大,比你一個人瞎模瞎找好得多。」
「皇上確實派人出京,但燕齊盛的人馬也出動了,皇後娘家莊氏、江湖人士……該出動的都出動了,燕齊盛是打定主意要讓齊懷回不了京。」
這樣的話不是更危險?
就算祺淵的武功再好,但對方人數眾多啊,雙拳難敵群猴,何況他是個傻子,不能與皇上的人馬匯集。
她急忙搖頭,反對的話就在嘴邊打轉。
他捧住她搖蚌不停的頭,認真說道︰「潔英,你听我說,出事的地方臨近榆城,在那里有一處極為隱密的洞穴,是小時候我和齊懷經常密會的地方,如果齊懷身受重傷,或許他會躲到那里,那個地方只有我曉得。
「我必須找他,我怕萬一太慢、萬一燕齊盛的人先一步找到……潔英,當初齊懷胸無大志,他根本不想爭這個位置,是我一點一點推他,是我鼓勵他、恐嚇他,也幫助了他,是我用一堆的話說服他,告訴他身為皇子,他有義務讓百姓過最好的生活。齊懷相信我,所以走向這條危險道路,我不能就這樣把他給撂下。」
她明白的,她完全明白,他骨子流著皇家的血液,在他眼里天下百姓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性命是用來為朝廷國家犧牲的,就算擺明著危險,就算明知道自己可能會死,他都要走這一趟!
她不願意他去,半點都不想,但是他的神情、他的態度都在對她說︰如果燕齊懷回不來,他會恨自己一輩子。
潔英咬住手背,卻咬不住全身顫栗,想勸他明哲保身的話有好幾蔞筐,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知道她的掙扎,但是他不能不走,拉下她的手,看著她手背上的一圈滲著血的紅印,他心疼不已。
親吻她手背上的傷,他凝聲道︰「潔英,那處洞穴很隱密,尋常人不易找到,如果我不去,說不定齊懷傷重……潔英,我非去不可,我不知道齊懷能夠撐多久,求求你,我必須去!」
她想說︰你不能撂下五皇子,撂下我就沒關系嗎?五皇子的生死很重要,對我而言,你的生死更重要。
她想說︰我不要你死,只要你活得好好的,人生不必混得風生水起,平平安安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可是,他求她了……
怎麼辦?明明是理直氣壯的話,但是在崇尚「死有重于泰山、輕如鴻毛」的男人面前,在把仁義禮智信放在腦袋中央,照三餐膜拜的男人面前,她無法說出口。
她真痛恨道德、痛恨規範、痛恨聖賢說人不可以自私?誰說不可以?為什麼要管什麼家國天下,自己爽不就好了嗎!
見他對著她點頭,她直覺的想搖頭,但一顆頭卻變得千斤重,讓她搖不動。
她的心掙扎再掙扎,最後……她的自私被他懇切哀求給綁架了……
垂下眼睫,心中千百個不願,但最後她只能說︰「去吧。你打算怎麼安排?」
「我裝傻一事可大可小,要是有人無限上綱,就是欺君之罪,萬一此役失敗,燕齊盛上位,怕會牽連到父王甚至你和喻家。」
他說「上位」?所以……她猜對了,燕齊盛心急,急的不是東宮太子之位,而是那把龍椅。
他是真的要破釜沉舟了。
如果五皇子死去,九皇子年紀尚小,他雖聰明外露,實力卻遠遠不及燕齊盛,屆時,燕祺淵多年的謀劃將成為一場空,而大燕江山……真要落入一個小人手中?
盎貴險中求,即使他不求富貴,但涉及這種事,下場不是大好便是大壞,況且覆巢之下無完卵,她和燕祺淵再會躲,也躲不開一個亂世。
所以她懂了,她不能扯他的後腿,只能助他一臂之力,讓他跑得快、跑得穩。
潔英接下他的話,「咱們得找到借口離開王府,要不然你幾個日夜沒回來,我瞞不住。」
「對,母妃在京郊有一個莊子,那里種滿了梅花……」他說著。
潔英視線落在他帶回來的梅花上頭,有些花瓣已經落在地上,經過這場,他們還能安安穩穩地待在樹上嗎?
「潔英?」
「我明白的。」她回神,飛快吩咐海棠幾句。
海棠領命,幾個丫鬟分頭忙碌起來,夫妻倆眼對眼,一個眼色,潔英點頭,心卻……沉重。
門打開,燕祺淵歡歡喜喜地拉著潔英往主院跑去,他一路跑、一路大聲嚷嚷著,「采梅花、采梅花,好咧,我要帶喻妹妹去采梅花……」
不過片刻功夫,禮王府上下都曉得大少爺和大少女乃女乃要去莊子上賞梅。
潔英心頭忐忑,卻還是每天帶著「痴呆的燕祺淵」在莊子里到處逛。
折幾枝梅花,和莊里的人打聲招呼,這是要向人證明,這段時日大少爺和大少女乃女乃確實是待在莊子里。
但是假燕祺淵只能騙騙不熟悉的外人,明眼人一看就曉得那是個西貝貨,光身高就足足差了半個頭。
假燕祺淵是天藍易容扮的,在女子當中,她的個頭算是高的,只是和燕祺淵相比還是差上一截。
這次她讓海棠帶著菊黃、喻武留在禮王府看守院子,月白、虹紅和天藍則跟著她出來,喻文駕馬車隨行保護,除此以外,禮王府里的人一個也不帶。
燕祺淵一出京城就離開馬車,和白軒一塊辦事去。臨行前他一再保證,最晚五日內必回。
五日,潔英天天算著日子,還精心策劃一場一場的戲。
燕祺淵是個傻子嘛,既然這次出來是為了「玩」,所以她每天都要帶著假燕祺淵到處晃。
他們去爬山、去找冬筍,他們釣魚、烤魚,他們還在夜里生火烤肉,香氣四溢、笑聲不斷。
潔英要在村民眼前營造大少女乃女乃和大少爺感情融洽,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印象。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
第五天晚上,潔英徹夜未闔眼,她坐在窗邊等待燕祺淵回來,可是她失望了,直到東方發白,她都沒等到燕祺淵的身影。
但她依舊打起精神,帶假燕祺淵去采梅花,人手一枝梅,他們一路唱歌兒、一路說笑,她必須讓所有人都知道,大少爺和大少女乃女乃是多麼的愉快。
晚上她還讓人張羅了火鍋,邀村民一起享用。
第七天,燕祺淵還是沒有半點消息傳回,潔英想起秋獵那次,忍不住對著空氣罵人,「燕祺淵,你要是再敢跳出來幫誰擋箭,回來就準備跪算盤!」
話說得硬,可是心卻發軟,她開始害怕了,不管怎樣,總該有一點兒消息吧?
五皇子找到了嗎?還是五皇子已經……無論什麼消息,海棠都會讓喻武過來報訊,不應該這樣……安靜得讓人感到害怕。
她非常非常的害怕,一顆心跳得無限快,但她還是每天拉起笑容,帶著假燕祺淵到外頭玩。
第八天,潔英再也坐不住了,月白看主子這模樣,自作主張的告訴莊子管事,「大少女乃女乃受了風寒,今兒個不出去。」
整整一天,從早到晚,潔英像只無頭蒼蠅似地,在屋子里繞來繞去。
一下子說︰「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一下子說︰「說好五天,又過了三天,如果沒發生任何事,沒有晚歸的道理。」一下子說︰「為什麼不捎消息回來,是因為情況緊急嗎?他們被人盯上了嗎?」
她重復說著安慰自己、恐嚇自己的話,然後夜幕降臨,一天又過去。
她再也睡不著,她拉著天藍急道︰「我有預感,絕對出事了。」
天藍只能安慰著她。「不會的,如果出事,王爺那里會不知道嗎?何況大少爺不也說過,皇上那里也派出一撥人馬。」
是啊,說好了父王在京城里接應的,二哥就在皇上身邊,大哥加入燕祺淵的秘密組織,如果有事,他們一定會讓她知道。
「可是……他明明說五天就回來。」
「定是臨時有狀況,再等等吧,也許明兒個王爺就會讓人帶消息過來。」
潔英在天藍的勸慰中躺到床上,心里依舊惶然不安。
這次她沒有作惡夢,可是眼楮閉起來她就看他渾身是血,看著她傻笑。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像打鼓似地,她一下一下在心底敲上這三個字︰不會的!
是,他會好好的,他允諾過她,要平平安安回到她眼前。
他們計劃好的,一離開王府就要生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他負責對兒子凶,教育他們、要求他們,她負責對兒子好,在傷心的時候安慰他們,在挫折的時候鼓勵他們,在兒子面前他們要扮演嚴父慈母。對待女兒卻相反,他們要當慈父嚴母?
他們分配好工作,要給孩子最好的教育。
她說她有很多嫁妝,他卻神神秘秘的說︰「我的家當不會比你少。」
她說︰「我有一個很會掙錢的哥哥。」
他卻說︰「我有一堆很會掙錢的掌櫃。」
她說︰「我沒看到錢,就不算數。」
他說︰「等我不傻了,你就曉得什麼算數。」
他們經常這樣斗嘴,有一回他說︰「你把大舅爺看得比我重要,我不舒服。」
她說︰「可不能這樣算,大哥疼了我十六年,你待我好還不到一年。」
他竟咬起牙來,「你等著看,我會疼你一輩子。」
你見過有人把「一輩子」說得這麼咬牙切齒的嗎?她沒有見過,但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好可愛,所以她吻了他,鄭重警告他,「你要是有膽子不疼我,我就告訴我大哥。」
他的額頭瞬間浮上幾道黑線,她看著忍俊不住笑滾在他懷里。
出嫁時,她沒想過他們會變成這樣的,在喜轎里,她滿腦子盤算的是如何「全身而退」,她沒想過自己會愛上他,會想要和他一輩子不離不棄。
她沒想過有朝一日他不在身邊,自己會這樣害怕,好像眼楮突然盲了,再也看不見明天。
「回來吧,求求你回來……」她抱著被子,對著夜空喃語。
好不容易天空浮起一抹魚肚白,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讓潔英飛快下床。
潔英沒讓下人進門,她打理好自己,梳個簡單的發髻,她想出去外面等待燕祺淵,她想……
是的,她想,她感應到了,她覺得祺淵今天一定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