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正和樂時,一道冷硬的噪音響起——
「梁姑娘,夫人要見你。」
八角琉璃亭外,站了一位酷似容嬤嬤的老嬤嬤,面上皺紋能夾死蚊子,全無笑容的繃著臉,活像一具死尸。
「阿戰,你娘吃不吃人?」她有赴死的決心。
一聲「阿戰」令戰鐵衣身體一繃,雖然知道她沒認出他,叫的不是「阿湛」,
他仍想起那時在村里相處的時光,眼神復雜的望著月兌去稚氣長成的小女人,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她實情,讓她知曉他們的緣分在九年前便已結下。
「需耍我陪你去嗎?」
梁寒玉虛弱的一笑,繼而戰斗力十足的為自己打氣。「這是我該打的仗,我得自個兒面對,不過……」
「不過什麼?」戰鐵衣實在不願她去見他那個自私自利的母親,母親為了滿足私欲不會在意別人的感受。
「不過一刻過後我若沒有出來,你得趕緊去救我呀!我不想尸骨無存。」
聞言,慕容寫意再度狂笑,而戰鐵衣︰臉苦笑,黑眸中透著疼惜。
彼嫣然端莊嫻雅,裝扮富貴,嵌了寶石的花蝶垂珠玉簪尾端垂下兩串細金流蘇,雙魚送吉圓珠對釵、青玉芙蓉紋如意插鈿細細插入挽起的發髻內,儀態萬千,雍容貴氣,還透著一絲冷漠,隱隱有股懾人冷意。
但是看得出她韶華已逝了,眼角有幾道細細的紋路,即使上了再厚的妝粉,仍掩不住歲月老去的滄桑。
她已不再年輕了,甚至可以說是邁入衰老。
和受寵的秦紅纓相比,兩人猶如兩輩人似的,一個即將年老,發絲不再烏黑,一個卻風華依舊,皮膚嬌女敕,全無細紋,乍看之下不到而立,仍是風情萬種。
有無受丈夫寵愛差距甚大,顧嫣然的青春年華全耗在一個男人身上,她怨過、恨過、哭泣過,也曾經深深懊悔過自己當年非此人不嫁,如今她才知愛不愛竟是女子一生的轉折。
可惜她回不到未嫁時,那時她是多麼的固執,即使那男人站在她面前宣稱心有所屬,她仍自信滿滿的認定自己能擁有他的心,因為她是永安侯府嫡女,集美貌與才氣于一身的嬌嬌女。
只是,美貌,她有,別人也有,才華,她自滿,那人亦在伯仲間。
她能在家世上贏人,卻輸在兩個字——
不愛。
她現在唯一能依靠的是兒子,那是她今後的全部,她會牢牢的掌握住,不讓他像他爹那樣從手掌心飛走。
「听說你以前是賣棺材的,一口棺能賺多少?商人是賤業,為人所不恥,我看你也是為生計所迫,小小年紀操此賤業,真是難為你了。」她話語好似在關切,卻句句透著鄙夷,只差沒指著梁寒玉的鼻頭大罵她是賤人。
人家是有涵養的貴婦,不做自貶的事,每句話都有深意。
出身低賤的商女想高攀將軍府嫡子,你憑什麼?不就是個玩物,任男人耍弄的賤貨。
識相點自行求去,別白費我口舌,趁我還能容忍你時自找台階下,不要等事情鬧得不可收拾,想走也走不了,我送你一口棺讓你留下了,就埋在那無人走動的亂草堆里。
將軍夫人和一般官宦人家的夫人有相同的陋習,眼高于頂,以為出身決定一切,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鄙夷其它人,要旁人對她們卑躬曲膝。
殊不知她啃到的是一根硬骨頭。
「不為難呀!夫人婆婆,士、農、工、商,商為末,可是若無商人買賣、運送,您可就要自給自足了,夫人婆婆穿的、用的、吃的全是出自商人之手,沒有商人,夫人婆婆只好光著身子見人。」
她說商人賤,不事勞動的人才賤,吃著別人的,用著別人的,穿著別人的,反過來還嫌別人手髒。
真有本事白個下田耕種,養蠶紡紗,自給自足不假他人,把別人的辛勞視為理所當然,她還能更賤嗎?
梁寒玉刻意喊將軍夫人為夫人婆婆,有諷刺的意味在里頭,她很直白的表達你不承認我是你的媳婦兒沒關系,我認你這個婆婆,雖然我看你不順眼,不過看在我將來的相公分上,我忍你這住在黑山樹洞的老妖婆。
「什麼夫人婆婆,什麼光著身子,太不知禮了,你爹娘是怎麼教的,居然教出個口無遮攔的瘋丫頭。」顧夫人做出一副快嚇暈的模樣,手捂著額頭,一旁的丫鬟也端茶送水。
「除了抄家滅族外,罪不及爹娘,夫人婆婆拿著人家的父母說嘴,想必閨訓也學得差強人意,跟我一樣沒規沒矩的,原來夫人婆婆也是有爹娘生、沒爹娘養的可憐蟲。」梁寒玉最不喜歡牽扯到家人,反擊回去。
彼嫣然一听真的要厥了,她眼前一片發黑,氣得牙都咬崩了。「你胡言亂語什麼,真不曉得我兒中了什麼邪,竟然也跟著胡鬧起來。」
這名牙尖嘴利的女子留不得,她早晚會是禍害。
「夫人婆婆怎麼喘氣喘得這麼急,您是肺病發作了嗎?您肯定打探過我的家世才知道我是開棺材鋪的,所以夫人婆婆盡避放心,等你一口氣上不了駕鶴西歸時,我一定親自為你挑口上等的沉香棺木,讓你一路好走。」附贈葬儀隊,熱熱鬧鬧的送她。
「你……你……反了,反了,快拿我的藥來,要喘不過氣來了……」她作戲作得真,直喊人送藥。
說實在話,這點小把戲能騙過沒見過世面的小泵娘,但梁寒玉「拋頭露面」做過幾年生意,又是個穿越的,見一群人裝模作樣的跑來跑去,腸子笑得快打結了。
湯藥總要文火煎熬吧,三碗水熬成一碗才有效用,可不過片刻就端來的黑稠稠、正在冒著煙的東西是什麼,一眨眼間就能變得出來嗎?未免太神奇了,簡直是神速。
難道早就知道會「發病」而特意準備?
「是藥三分毒,我學過一點醫術,不如讓我為夫人婆婆扎一針,減緩您的不適……」梁寒玉說著的同時,指上多了幾根長短不一的銀針,針尖閃著銀光,十分嚇人。
為防萬一,她總帶銀針在身上。
「你、你要干什麼,不要過來!我好了……」顧嫣然手不抖,氣也不大喘了,面色青中帶白的瞪著梁寒玉手中的銀針,唯恐她真往自己肉里扎去。
「啊!我從來不曉得我的醫術這麼好,不需開藥下針就能將人治愈,看來我的天分極高,有學醫的資質。」梁寒玉神色愉快的把銀針一根一根收好,自鳴得意,好不威風。
她真的會醫術,連普惠大師都贊過一句天資過人,但她從不用來救人,只在自治。
因為救人太麻煩了,救的成是功德,人人感激,救不活一命抵一命,個個喊打,她才不自找罪受。
「你沒正式學過醫?」顧嫣然惱極。
「會抓兩帖藥。」給自己補身。
她醫學院沒畢業,跟了老和尚學了兩手把診和開藥,西醫學不算精通,中藥學普普通通,她還真是一事無成。
「那你還敢給我下針——」她氣得忍不住低吼。
梁寒玉一臉無辜的眨眨眼。「總要試一試,要不然夫人婆婆有個三長兩短,你兒子,我夫婿得守孝三年,除非趕在百日內,否則我們的婚期又得往後延,我也不想拖,再拖下去真成了大齡女。」
「你……你……」她真的氣不順了,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了。
「夫人別心急,慢慢來,別人家的閨女何需你來操心,自有她的家人來煩心。」此時響起一道清清柔柔的嗓音,宛如三月的柳花,在風中低吟下滑過,很細、很纏綿,帶著微燻香氣。
其實一進廳堂時,梁寒玉就注意到將軍夫人身後的薄紗屏風內,坐了一個女子,但她看得不真切,只當是府里哪位庶女來請安。
但是當對方從後頭走出來,梁寒玉瞬間兩眼發亮,那女人明眸皓齒,秋水為瞳,冰膚玉肌,秀發如雲,小嘴兒染上櫻色,手臂比那水豆腐還透亮,盈盈一抬目,光彩洋溢。
不能否認,是個美人,即使是她也有片刻的驚艷。
只是美女看多了會視覺疲倦,倒是美人的聲音很好听,掙掙琮琮。
「是呀!是我太多事了,老想著來者是客,不好放著個小泵娘不理,這才越俎代庖,想讓她學學大家閨秀,還好有你提醒,不然牛崽仔當羊牧了。」面色恢復如常的顧嫣然捂著嘴輕笑,眼中一閃冷銳。
牛崽仔?羊?她是拐著彎罵人牲畜嘍。梁寒玉盈笑水眸閃了閃,笑意不減的裝出憨實樣。
「夫人是天生的熱心腸,不管著事心就慌,一看到有麻煩事就想管上一管,也不管別人領不領情,您真是需要有人來分憂,別徒然累著了自個兒。」蘇明月瞥了眼梁寒玉,內心冷笑,夫人把這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看得太重,太當一回事了,一個商戶女,能有什麼威脅。
彼嫣然笑了笑,一臉寬慰。「還是丞相家的千金懂事,知書達理,秀外慧中,要是我家不孝子能娶你當媳婦,我就有福了。」
喔!原來她就是京城三美人之一的蘇明月呀!丙然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活月兌月兌的美人一枚。梁寒玉笑意轉深。
只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穿得富貴點,戴著珠釵寶簪,上好的脂粉再一抹,三分姿色七分妝,麻子臉也能變天仙。
若是再加上家世,以及人們的吹捧,光沖著蘇丞相之名,人家敢說他女兒不美嗎?十個有九個說是貌若嫦娥,另一個是瞎子,看不到無從回答。
「夫人說笑了,少將軍高大威猛,氣宇軒昂,偉岸的身軀往哪一站都有如天神下凡,一手能舉千斤石,腳下踩著海中蛟,掙下功業給夫人您添福添壽。」蘇明月話語風趣,甜得像糖罐里加蜜。
兩人就像相處融洽的婆媳倆,閑聊家常、會心一笑,眼中全無他人的聊得忘我,好不開懷。
梁寒玉不打算讓她得意下去,開口道︰「不好意思,容我打擾一下,這位蘇小姐,你說話也太不老實了,跟街頭賣假藥的沒兩樣,你見過誰能一手舉起千斤石,都壓成肉餅了還踩海中蛟?」
蘇明月臉上的笑微微一僵,但隨即又笑道︰「姑娘有家何不歸去,何必攪亂將軍府的寧靜,你也有在意的親人,不想他們為了你而思念成疾吧!」不過是小鄉小鎮來的小泵娘,何須為懼,粟米入海無影無蹤。
拿她親人的安危威脅她……好,真是好樣的!梁寒玉眸色布上陰雲。「蘇丞相位高權大,蘇姑娘出身名門,不知你是否听過一句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若是我的親人有個頭疼腦熱的,我就抬百口棺到丞相府,祝各位貴人歲歲平安,年年安樂,富貴長壽。」
她居然反過來威嚇……蘇明月面上笑容隱去,眸色冷凝。「梁姑娘,你可別傻傻也把自己賠進去。」
「我開過棺材鋪,知道做生意要怎麼不賠本。人家不來惹我呢,我便是鄰家好姊妹,若是偏要和我過不去,那我就拉著那人陪葬,反正我這人什麼都吃,就是不吃虧。」
苞她耍狠,耍得過她嗎?她可是連死人的肚皮都敢剖開,和一只只的鬼當朋友,把肢離破碎的尸體當老祖宗。
說到鬼,自從她有了口頭婚約後,好像一只鬼也沒瞧見過,真是怪哉!莫非是戰鐵衣的煞氣重?
「說得好,不吃虧,我戰鐵衣的女人豈容人小看。」戰鐵衣大步走入,身姿筆挺如竹。
「鐵衣哥哥……」
蘇明月痴迷的低喚,梁寒玉頓時寒毛一豎,背脊麻栗,終于了悟戰鐵衣為何對「鐵衣哥哥」四個字充滿憎惡。
「蘇小姐請自重,我與府上並非親眷,蘇小姐出身名門,當知進退。」戰鐵衣以蘇明月最為看重的家世予以一擊。
不是高門大戶嗎?知情識趣的大家閨秀,懂禮有節,端方大氣,那就照禮數來,別越了官家千金的分寸,貽笑大方。
「鐵衣哥哥……呃!少將軍,別來無恙,明月在此有禮了。」她屈身一福,姿態優美如畫。
「寒玉,還不走,你不是說要去看看京城的熱鬧風景。」他看也不看蘇明月一眼,眼中只有一人。
眯著笑眸,梁寒玉小手放上朝她伸來的大手。「是呀!是呀!真想去瞧一瞧,京城好大,和我們鄉下地方不一樣。」
兩人雙手一交握,蘇明月嫉妒得手心一握緊,滿腔妒火的想沖上前將相握的手分開。
「那就走吧!別再貪嘴了,吃壞了肚子只能餐餐吃稀飯配醬菜。」戰鐵衣望著她的黑眸中有絲絲柔意。
「欸!人家也只是一時吃撐了,你不要一直取笑嘛!我得到教訓了,真的。」
她吐了吐丁香舌,裝俏皮。
他黑瞳一深,盯著小粉舌。「嘴巴說說。」
「得到教訓和記取教訓是兩碼事,你總不能要我發誓吧?」明知道不可能做到的事何必為難自己。
「等沒人的時候再教訓你。」他輕擰她鼻頭。
兩個人親昵的舉止全落在顧嫣然和蘇明月眼中,兩人都不敢相信冷若冰霜的戰鐵衣竟然也會笑,且一腔柔情竟是給了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她倆怨妒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