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桌上的信件,這些信都封上蠟印,是隱衛剛送過來的,將所有信件打開,細讀一遍後,六爺拿起毛筆,一番思量,寫下幾行字。
他的字力透紙背,遒勁有力,一筆一劃像極了他的人。
他身形挺拔,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下巴像刀斧雕出來似的,一雙丹鳳眼散發著勾魂魅力,玉冠束發,神情肅然,不苟言笑的模樣不怒自威。
倘若仔細看,會發現他的眼珠子是藍色的,那是承自他的娘親,他的娘親是嫁入中原的異族女子,艷色奪人,傾國傾城。
封好信,一彈指,一名黑衣男子從暗處走出。
六爺將信交給他,吩咐道︰「吳大人看過信後,務必親眼看他將信給毀了。」
「是,主子。」霍平應道。
「我不在的這段期間,那些人還鬧騰嗎?」
「是,可五爺回京了。」
意思是,那兩幫人馬依舊自相殘殺,但主子請放心,五爺在呢,有他鎮場,飛石流彈射不到旁人。
霍平向來沉默寡言,就算非得要說話,也相當言簡意賅,幸好他這個當主子的和霍平有默契,否則怎能從霍平的七字箴言解讀出這麼多訊息。
「傳個信兒給五爺,讓他出來一見。」
「是。」
事情交代完畢,六爺揮揮手,霍平退下。
一見霍平走出書房大門,守在外頭的阿喬像有幾百只蟲子在他身上撓撓兒似的,他再也忍不住快步奔上前,一腳跨進,另一腳卻絆到門檻,一拐、一翻,直接滾到六爺跟前,痛得齜牙咧嘴,但很快的他便抬起頭,一對上六爺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他馬上跳起來,拍拍,假裝沒事,眉彎眼笑地湊上前,低聲問︰「六爺,您快說說,您怎麼就知道張屠戶是殺人犯?」
阿喬心頭擱不得事兒,一整個早上心頭發癢,思來想去就是弄不通,主子怎麼會三言兩語就破了案?
事情是這樣的,今兒個早上六爺路經衙門,看見一群人圍著衙門看縣老爺斷案,六爺見著熱鬧也湊上前去,這才知道白寡婦在家中被人殺害,縣官抓了幾個人問話後,就把白寡婦的姘頭給抓進衙門,嚴刑逼供。
白寡婦的姘頭名叫李泰康,年近三十歲,是個鰥夫,個子並不高大,模樣斯文,開了間布莊。
他手上有幾個錢,但身子骨弱,又有個厲害的娘親,雖然托媒人到處找媳婦,但好人家的女兒哪里肯將就,一個個都怕嫁不了幾年就變成寡婦。
死掉的白寡婦是個極愛漂亮的,三不五時就到李家布莊逛逛,一來二去的、兩人看對了眼,私底下往來頻繁。
據說,若不是李泰康的母親攔著,說白寡婦命硬、克夫,李泰康早就把人給娶進門了。
縣老爺恩威並施,還是無法撬開李泰康的嘴,逼他認罪,于是縣老爺一個惱火,打他十大板,想把他打得頭腦不清,認下罪狀。
沒想到,李泰康只剩下半條命了,嘴巴都吐著血沫子,還頻頻喊冤,打死不肯認罪。
圍觀百姓看李泰康可憐,耳語紛紛,縣老爺臉上無光,拿起驚堂木連拍數下,發下狠話,要再打他二十板子,他就不信李泰康還能堅持。
就在這個時候,六爺揚聲大喊,「糊涂官!」
這一喊,惹得百姓們驚詫不已,連在一旁號哭不停的李老夫人也被嚇得一時忘了哭泣。
縣老爺怒問︰「是誰在公堂上喧嘩?來人,給我拿下!」
六爺也不等人來抓,挺起胸膛,長腿一邁,往衙門里一站,寒聲問道︰「敢問縣老爺是索了誰的好處,非要屈打成招?這無憑無據的,光因為往來頻繁,就認定李泰康是凶手,是什麼道理?」
縣老爺惱羞成怒,指著他道︰「把人給我轟出去!」
六爺搶先一步蹲,拉開地上的白布,露出白寡婦的尸身,那尸體已經放置了兩、三天,傳出令人難忍的惡臭,本要上前抓人的衙役也忍不住倒退兩步。
尸身上有十幾、二十處見骨的刀痕,一顆頭都快被切斷了,且白寡婦死不瞑目,一雙眼楮瞪得大大的,淒厲的表情教人怵目驚心。
六爺看過尸體後,又抓起白寡婦的手,仔細觀察她的指甲,她掉了兩片指甲,指尖留有深色的血跡,而後他也不把白布蓋上,站到桌案前說道︰「白寡婦指甲縫里有肉屑,可見她抓了凶手好幾下,大人不妨驗驗李康泰身上有沒有抓痕。」
縣老爺再眼拙也看出六爺不是一般人,馬上命衙役月兌了李康泰的衣服察看。
丙然,李康泰的身子白白淨淨的,除了因為挨了板子,肉掀翻,濺出點點血漬,哪來的抓痕?
這麼一來,百姓們更是議論不休——
「果然是個糊涂官。」
「李家攤上這事兒還真倒霉。」
「攤上這種大老爺,咱們百姓才真倒霉。」
這些話,一句句全鑽進縣老爺耳里,他面子掛不住,怒問,「你是誰?」
六爺微微笑道︰「傅子杉。」
「你可知搗亂公堂有罪?」
「縣老爺言重了,我哪里是搗亂公堂,分明就是來幫青天大老爺斷案的。」
他把青天大老爺五個字說得分外清楚,惹得百姓一陣竊笑。
六爺不理會縣老爺一張臉青紅交加,揚聲又道︰「照證人與李泰康的說法,他與白寡婦情投意合,若非李母阻擋,白寡婦早成了李家人,這麼恩愛的兩個人,怎會翻臉無情,置對方于死地?
「若以動機論,李母不想讓白寡婦嫁入李家大門,有可能買凶殺她;白家人不想媳婦另嫁,也有可能殺她;見白寡婦貌美,想染指不成、怨恨在心之人,也有可能殺死她……」
聞言,李老夫人急忙放聲喊冤,白寡婦夫家人也大哭冤枉。
但六爺看也不看他們,只朝門前的人群望過一眼,接著緩言道︰「照我看來,想殺她的人很多,獨獨沒有李康泰。」
縣老爺不滿的道︰「你怎知道不是兩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六爺睨了縣老爺一眼,他腦子里全是豆腐渣嗎?都親眼看見李康泰身上沒有抓痕,還硬要賴他?看來回頭他得好好查查,縣老爺這官是考來的還是買來的,說不定順藤模瓜,還能讓他模到驚喜,只是……會模到老大還是老二?值得期待!
六爺大笑幾聲後道︰「白寡婦身上的傷,可不是一般菜刀砍出來的,至少得是把銳利的屠刀,而李泰康這身板兒,怕是要把屠刀舉起來都有困難,怎麼能殺人,又怎能刀刀見骨?要砍出這樣的傷口,身高至少要……」
他話還沒說完,眼角余光便瞥見人群中有一名男子匆匆轉身,他反應極快,一縱一躍,三兩下功夫就把人給拎進公堂,往地上一丟,把人給摔得七葷八素。
六爺一揚手,把對方的衣服撕開,幾道深深的抓痕露了出來。
有百姓認出他,吃驚喊道︰「是張屠戶!」
張屠戶回過神後,趴在地上拚命磕頭喊冤。
六爺也不斥喝他,只道︰「甭裝了,有人看到那天你進了白寡婦的家,你若是從實招來,指不定還可以減點刑罰,要是等證人指證,恐怕……」嘿嘿兩聲,他在張屠戶耳邊說了幾句話。
張屠戶猛然轉頭,對上白寡婦那張慘白的死臉和張得大大的灰白眼楮,頓時嚇得屁滾尿流,什麼都招了。
原來是張屠戶垂涎白寡婦美色,幾次求歡被拒,又發現她與李泰康有所往來,于是心生嫉妒。
那日張屠戶剛幫人宰了頭大肥豬,主家給了內髒和幾刀肉,又賞下一壇好酒,幾杯黃湯下肚,他隨身帶著刀具和豬肉上門,本想向白寡婦炫耀自己一身技藝,不料白寡婦與李康泰剛行完魚水之歡,渾身的慵懶,空氣里還散發著淡淡歡愛氣息。
他又妒嫉又刺激,拉著白寡婦也要行那事兒,誰知白寡婦抵死不從,狠狠抓了他幾下,他一怒之下,就把人給殺了。
「爺,您快說說吧,我想得腦袋都快破了,還是想不出來。」
六爺看了阿喬一眼,當初阿喬家里遭逢大難,他路見不平幫了一把,從此阿喬就死心塌地的跟著他。
他會留下阿喬,是因為阿喬腦子機靈,他不必開口多說,阿喬就能猜出他的心思,把他伺候得妥妥貼貼,偏偏阿喬有一個缺點,就是話很多,從早到晚講個不停,不讓他講,好似還委屈了他。
唉,他怎麼就收了這堆怪人,如果能把阿喬和霍平揉一揉、捏一捏,平衡平衡就好了。
「是張屠戶自己露出破綻,在衙門口時,我看見他的頸側有一道很深的抓痕,且在縣老爺斷案的過程中,他神情緊張、眼神閃爍,听見縣老爺要再打李泰康二十大板時,他吐了口氣,表情頓時變得輕松。」
倘若李泰康熬不過,糊涂縣官定會就此結案。
「原來六爺是先找到凶手才斷的案,要是張屠戶沒有湊在人群里看情況,六爺也抓不到人,對不?」
六爺暗嘆了口氣,阿喬怎會這般小瞧他,就算張屠戶當時沒有跟著湊到衙門那兒,他還是能把人給揪出來,只不過要多費點心思罷了,白寡婦身上的傷這麼明顯,往她家附近捱個兒搜,總會把張屠戶給搜出來。
「六爺,您當時在張屠戶耳畔說了什麼?」
「我說,白寡婦正看著他,對他說話,問他有沒有听見。」
「噗!」阿喬忍不住笑出聲,主子這一招可真陰損,明明就是主子把白寡婦的臉給往側邊扳的。
這時,守在大門的人高聲喊道︰「蘇小姐來訪。」口氣急切,顯然是擋不住對方的來勢洶洶,需要主子快點發話,是攔、是放。
「蘇姑娘怎麼會來?」阿喬一急,連忙道︰「主子別惱,阿喬馬上攆了守門的。」
「攆守門的?」六爺冷笑兩聲,他豈會看不出阿喬那單純的心思,想禍水東移?他可不是個蠢主子。
當初他會買下這幢不顯眼、小小的二進屋子,是為著在外頭行事方便,雖然進進出出的人不少,但各個身懷武藝,怎會被人給跟上了還渾然不覺,只有……他一雙銳利的眼眸上下打量著阿喬,也只有這個不會武功的蠢蛋,才會被人跟蹤。
阿喬一看主子的眼神就知道主子猜出自己的念頭,身子一彎,先跪先贏。「主子,阿喬錯了。」
當然是他的錯!
蘇紅櫻是蘇將軍府的嫡三小姐,聰明穎慧卻性格陰沉,蘇家是拿她當皇後教養大的,她深諳的籌算智詐之道,手段算計多了去,怎會讓阿喬胡謅幾句,就相信他已離開京城?
她幾次遞話,想見他一面,他不願意,是不想節外生枝,更不想讓她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何況上頭對她的終生大事已做出決定。
只是如今她人都找到這里來了,他不能不見,五哥需要蘇將軍的勢力,他必須幫忙拉攏蘇家,萬不能得罪。
「回頭,在宅子外頭貼上售字。」
「爺要賣了宅子?!」不會吧,當初這宅子可是找了好久爺才定下的,隱秘又安靜,鄰居不多,重點是連暗道都挖好了。
「誰說要賣?」六爺瞪了阿喬一眼。
這四個字一出口,阿喬就通了竅。哦……是假賣不是真賣,目的是讓蘇姑娘熄了心思,不往這里跑。
「行,我馬上去尋新宅子,這兩、三個月,主子暫時換個地方議事兒。」
六爺還算滿意的點點頭,這就是阿喬的好處,舉一反三。「還不把蘇姑娘給請進來。」
「是,主子。」阿喬松口氣,趕忙起身,以為事情就此揭過,沒想到他的腳都還沒跨過門檻,就听見主子涼涼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她一刻鐘之內沒離開,你就東西收一收,哪兒涼快哪兒去。」
阿喬猛地倒抽一口氣,卻不能不回聲應是,隨即又急著要去迎接蘇大小姐,怎料他的腳又絆上門檻,一個踉蹌,再摔、再滾,他詛咒了門檻兩聲,發誓要將它給削平,再抬頭,就見眼前一雙紅色繡花鞋,視線往上飄,果不其然正巧迎上蘇紅櫻凌厲的目光。
阿喬心中一凜,激出滿身雞皮疙瘩,他知道,自己被蘇姑娘給記恨上了,誰讓他說謊,可是這是主子的命令,他豈能違抗?唉,她怎麼不替他想想,當奴才容易嗎?
「喬管事好大的禮。」蘇紅櫻譏諷道。
他只能假裝听不見,趕緊起身道︰「蘇姑娘,六爺有請。」
蘇紅櫻膚白如雪,眸如點漆,粉鑄脂凝,嬌波流慧,似嗔如笑,整個人雪雕玉琢,容貌嬌美,風姿綽約,再加上一身霓裳霞裙,羅襪朱履,娉娉婷婷,細柳生姿,媚麗欲絕。
她站在桌案前,定眼望向六爺,似笑非笑。
好個忠心耿耿的弟弟!
蘇紅櫻很清楚,一向對女子敬而遠之的六爺,為何沒將她驅逐門外,為何強忍滿面不耐,與自己虛與委蛇?正是因為她背後的將軍府。
她的祖父忠心侍主,與皇帝亦師亦友,祖父知曉皇帝所有的秘密,知道皇帝對大皇子、二皇子的好,其實是捧殺,皇帝真正屬意的是五皇子,因此爹娘想盡辦法拉攏她與五皇子。
從五歲開始,她就知曉自己日後將會進入後宮,成為大轅朝皇帝的女人,她負有使命,必須為家族父兄爭榮,可是自從十歲那年意外遇見六爺,她便喜歡上他了。
人人皆畏懼他那雙藍色的眼楮,可她卻覺得他的藍眸像是會魅惑人心,就那麼一眼,她的心便不顧一切的淪陷。
她很清楚,自己應該照長輩的意願去做,只是……她喜歡他啊!
即使知道他的異族血統使他無法繼承大統,即使知道他的身分無法滿足父兄對于權利的想望,即使知道他無法讓自己坐上女子至尊至高的寶座,但她還是喜歡他。
長輩總是教導她,想要什麼就得去爭、去搶,沒有人會平白無故把她喜歡的雙手奉上,所以她該為自己的想望爭搶嗎?
六爺極力壓抑皺眉的,他快受不了了,蘇紅櫻身上傳來的脂粉味兒,讓他想吐,她每靠近一寸,他就想往後退三尺。
這也是他痛恨後宮的理由,所有女人都一樣,總喜歡把自己弄得香氣沖天,可是對他人來說是香味,對他而言卻是難耐的惡臭。
這氣味,讓他分外想念母妃,想念她身上淡淡的青草香,母妃曾同他說過,那是草原的味道。
母妃是草原女子,應該活在藍天下,應該在馬背上歡唱生命歌謠,但是為了家族,她進入爾虞我詐的宮牆,沒了自由的滋養,母妃的快樂一天天枯竭,直到她身上的青草香消失,直到脂粉味兒染上,她的生命告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