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魚肚白,慈安宮里的檀煙已點上,宮中里外看似一片祥和。
發上插著六根金鳳白玉釵,身穿正紅色宮裝的大齊皇太後,坐在一面鳳凰舞天的屏風前,接過葉嬤嬤奉上的碧螺春。
「景華給皇祖母跪安,皇祖母千歲千歲千千歲。」景華端著那張白淨秀氣的臉兒,不苟言笑的上前請安。
「起吧。」太後不咸不淡的擺了一下手。
「謝皇祖母。」景華低垂著眼直起身,站在正廳中央,眼觀鼻鼻觀心,半步不敢動。
她知道,母後的娘家過去與皇祖母的娘家素來不和,可說是一輩子都在明爭暗斗,是以皇祖母一直不喜母後,連帶地也不待見她這個太子。
「哀家听說太子最近在習劍?」
「是,景華謝過皇祖母關心。」景華的對答一向簡潔利落。
太後用茶蓋撥弄著杯里的葉梗,語氣冷淡的說︰「過去我要讓平陵侯當你的師傅,教你武功劍法,倒是不見你有興趣。」
那是因為平陵侯心機深沉,野心勃勃,除非她傻了,否則才不會讓這個滿腦子想造反的外戚踏進她的東宮。
景華正想隨口扯個理由蒙混過去,不想,外頭傳來太監的通傳聲,「平陵侯晉見太後。」
不一會,一道穿著灰青色官袍的高瘦身影,大搖大擺的進到慈安宮的正廳,看也不看景華一眼,直接上前向太後跪安。「姑母萬安。」
泵母?這個曹盛治是把慈安宮當他自己家了嗎?景華冷冷的瞥著態度囂張的平陵侯。
「來得正好,哀家才剛跟太子聊起你。」太後擺了擺手,旋即賜座。
「這可稀奇了,好端端的怎麼會聊起我?」曹盛治昂著臉坐在太後身旁,看向仍站在原地的景華,目光多了一抹輕蔑。
這個太子爺,怎麼越長越像女孩子?一張臉白淨秀氣不說,就連身子骨也單薄得不像個男孩子。
察覺曹盛治的目光掃過自己的胸前,景華心中暗驚,趕緊抱拳彎身。「景華就不打擾皇祖母與平陵侯小敘,就此跪安。」
太後也沒挽留,只是淡淡的應了一聲,「嗯,去吧。」
景華行了個禮就往外走,臨到宮門口,遠遠的還听見身後傳來曹盛治的取笑聲。
「太子爺這般文秀,只怕是那些公主都不及太子半分。」
他這話這是什麼意思?他是在懷疑她嗎?景華心慌,卻又不能露出半點異狀,只能佯裝若無其事的返回東宮。
一進東暉宮,瞥見熟悉的頎長身影站在窗邊,景華一喜,旋即朝沐榮快步走去。
「咳咳!」突然一聲咳嗽,驚住了景華。
她撇頭一看,赫然發現鄒定戳就站在一旁,都怪她眼中只看得見慕容止,根本容不下其它人。
「太傅。」她故作鎮定的行了個師徒之禮。
鄒定敷早把她剛才看見沐榮的雀躍之情,以及下一刻就要伸手去拉沐榮的舉動,全都盡收眼底。
倒是沐榮毫不避嫌,目光直勾勾地凝睇著景華,根本視鄒定敷如無物。
鄒定敷心下一凜,試探性地問︰「殿下與慕容幾時這麼好交情了?」
景華臉兒漲紅,那一臉小女人的嬌羞之態,饒是傻子都看得出這兩人分明有曖昧。
鄒定觀當下面色鐵青,寒聲質問︰「慕容止,你對殿下做了什麼?」
沐榮鳳眸一轉,挑了挑嘴角。「我什麼也沒做。」
「太傅這是怎麼了?」景華不安地問。
「這應該是微臣問殿下的話,殿下怎能忘了自己的身分?」鄒定敷指責起景華,話中暗示著她不該自曝身分,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
景華自知理虧,縱然她地位貴為太子,可面對亦師亦兄的鄒定敷,她也有不是之處,也會乖乖低頭認錯,從不因為身分而耍賴。
沐榮眉頭一皺,伸手將景華拉到身後。「鄒太傅有什麼話就沖著我來。」
鄒定敷愕然,以他對沐榮的認識,此人冷血無情,手段堪稱凶殘,唯一可取的是他信守承諾,對待有恩于他的人言出必行,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貿然引薦沐榮入宮。
來歷成謎的沐榮,身手了得,當年既然能成為江豐最信任的心月復,可見他的手段與心計之深沉。
而這樣的沐榮,此刻竟然一心護著景華,那姿態、那口氣,分明是將景華當成他的女人。
思及此,鄒定敷猛然一震,緊瞪著沐榮。「你說你入宮是為了找一個女人,莫非那個女人就是——」
沐榮一笑。「不錯,殿下正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鄒定敷聞言,當下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太傅,其實……」景華從沐榮身後探出了臉,良心不安的招認,「我十四歲那一年就認識沐榮了。」
「十四歲?那時殿下還未回宮,怎麼會……」倏地,鄒定敷想起那一年,養在別宮的太子,在十四歲生辰那天私自離開別宮,失蹤了一段時日才自行回到別宮,他對這件事記憶猶新,因為此事在當時讓軒帝與皇後非常憂心,帝後兩人為了太子失蹤一事,差點雙雙病倒。
不想,太子竟然是在那一年,就與沐榮結下不解之緣。
「殿下莫要忘了自己的身分。」鄒定敷語重心長的勸道。
聞言,景華臉色愀然一變,抓在沐榮袖上的縴手慢慢地松開,見狀,沐榮反手一把握住。
「殿下幾時忘了自己的身分?」沐榮冷眼瞥向鄒定戳。「即便我與殿下兩情相悅,殿下依然是殿下。」
「沐榮……」景華見他一心護著自己,心下不由得發暖。
鄒定敷無情的打斷這一刻的柔情,冷聲指責,「你這麼做,很可能會害了殿下,殿下的身分若是曝光,那可是會動搖整個大齊王朝,弄不好還可能賠上殿下的性命。」
「有我在,景華不會出任何事。」沐榮信誓旦旦的說。
「那大齊王朝呢?」鄒定敷又問。「殿下肩上扛的是整個大齊,你保得了殿下,保得住整個大齊嗎?」
景華一凜,挺了挺胸口,道︰「大齊有我,我不可能棄大齊于不顧,我知道自己的責任。」
「殿下若是真知道自己的責任,就應該在沐榮第一天進宮的時候,把你們二人相識的事告訴微臣。」鄒定敷不留情的責難。
聞言,景華心虛的低下頭。
「鄒定漵,太子從沒忘過她的本分,是我執意纏上她,你若還想訓斥,就對我來吧。」
「沐榮,我不知道你過去是什麼來歷,可你既然能幫我斗垮江豐,又幫著我把江豐的余黨一網打盡,又解開我身上的毒,我相信你肯定大有來頭,但這里不是江湖,這里是朝廷,殿下的一舉一動關乎著整個社稷江山,成千上萬的大齊子民系于殿下之手,豈能讓你的兒女私情毀于一旦。」
「你的意思是,她若是想當皇帝,就得一輩子都不得喜歡上任何人?」沐榮嘲諷的反問。
鄒定敷沉默了一下,這陣沉默讓景華心底的悲哀全涌上來。
「開口閉口全是大齊江山,有誰問過她的意願?」沐榮冷冷的問。
「身在帝王之家,萬般不由己。」鄒定敷只給得出這樣的回答。
景華心頭一顫,萬念俱灰的垂下臉。
「話雖如此,但我是不可能放棄她的,我看中的人,到死我都不會放開。」說這話時,沐榮臉上雖然帶著笑,但他眼中那抹執著,鐵一般的堅定,讓人不禁為之一震。
看來,沐榮是鐵了心要跟景華在一起……鄒定敷心思沉重的想道。
有沐榮這樣的絕世高手幫著景華,對景華來說有益無害,但壞就壞在景華的身分敏感,一旦她是女兒身的事見了光,那得牽連多少人?
太後一向不喜皇後,若是抓著這一點拉下皇後,後宮又將掀起一番風雨。
「太傅,我只是想跟一個人相守在一起,我不會忘記自己的責任與本分,也會小心不讓任何人發現,這樣……也不行嗎?」見鄒定敷始終鐵青著臉不說話,景華心慌意亂的開了口。
「殿下的婚事已經定下來。」鄒定敷語重心長的宣布。
景華一听愣住了,沐榮只是眼神微變,不見任何反應。
「皇上先前與胡宰相有過一番密談,決意將胡宰相的嫡長女嫁入東宮。」
景華傻了,「再怎麼說我是女人,女人要怎麼娶妻?」
「平陵侯一直想方設法找出殿下的弱點,好向太後挑撥,朝中對于殿下尚未娶妻一事時常議論不休,為了不讓人起疑,皇上只好向胡宰相吐實,並要胡宰相配合殿下娶妻一事。」
景華笑了笑,笑中透著一絲無奈與淒涼。「父皇為了我,當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而她又何嘗不是呢?為了當好太子,她什麼也不敢多想,什麼也不敢討,從幼及長總是循著父皇的安排,恪守本分,乖乖順從。
見她一臉落寞,沐榮胸中一緊,顧不得鄒定敷在旁,一把握住她發涼的縴手。
「別怕,有我。」他目光熠熠的說。
景華一怔,心中既酸且甜,作夢也想不到,沐榮竟然對她用情如此深。
甭說是她,就連鄒定敷也難以置信,若非親眼所見,他真要以為他熟知的那個冷血沐榮根本是另一個人。
眼下看來,沐榮對景華確實有情,但……他倆的關系,若是被軒帝或其它人發現,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思及此,鄒定敷不敢再往下深想。「殿下莫要擔心,胡宰相是皇上的心月復,定會幫著殿下度過這次難關,只要大婚那日別露出破綻,日後有胡宰相幫著掩蓋,相信不會有人懷疑殿下的身分。」
景華自嘲地笑了笑。「也只能這樣了,在這座宮中,我還有說話的分兒嗎?」
在場的兩個男人都沉默了。
百姓江山……如此沉重的擔子全都壓在景華肩上,她的委屈與痛苦,又有幾人能懂?
望著一臉惆悵的花顏,沐榮胸口發緊,想起了過去的自己。
由于生在沐門,他自小被迫與同宗族人明爭暗斗,人人都想當家主,從小他就中過無數的毒,每一回都是靠自己解毒,長久下來,他對人心已麻木。
當上家主之後,為了樹立沐門的聲望,死在他手上的江湖人不計其數,久而久之,他不把人命當回事,養成了冷血無情的心性。
看著眼前的景華,他不由得想起從前的自己……不同的是,他是人人聞之色變的沐門家主,而她卻是大齊王朝日後的皇帝。
他們兩人,一個在朝,一個在野;一個是明,一個是暗,照理說不該有交集,但老天爺偏偏讓他遇見了她,讓她在他心底烙下了痕跡,這輩子除非是死,否則他是不可能放開她了。
沐榮心一定,將景華拉到懷中,撫了撫她綰起的發髻,無視一旁皺眉瞪視的鄒定敷。
景華的臉皮可沒他厚,當下頰兒嫣紅的想跳開。「沐榮,別這樣……」
「不論你想做什麼,都有我陪著你,你要什麼,我就幫你弄來,即便是大齊江山,我也能替你討來。」
這……分明是生死許諾。景華聞言,鼻頭直泛酸。
「無論你是想當太子,還是想當皇帝,我都會幫著你。」
「沐榮,你真打算留在殿邊,就這麼隱姓埋名一輩子?」就連鄒定敷亦感到震驚。
「太子在哪兒,我就在哪兒,這輩子我都只為太子效命。」沐榮鳳眸一挑,狂傲的說道。
再也顧不上鄒定敷在場,景華眼眶一熱,悶頭就往沐榮堅硬的胸膛撞去,難忍激動的將他抱了個滿懷。
「……本太子允許你這輩子都跟著。」許久,才听見沐榮懷里傳來她傲嬌的聲音。
沐榮低沉的笑了笑,抬起眼望向鄒定敷,神情狂狷的說︰「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大齊的太子除了景華,不會有別人。」
鄒定敷心里明白,像沐榮這樣不可一世,亦正亦邪的絕頂高手,只要是決定了一件事,就永不可能改變心意。
或許……景華能得到沐榮的傾心相助,未必不是件好事。
只是,景華的太子之路依然漫長,整座朝廷甚至是後宮,人心波詭雲譎,即使有沐榮這樣深藏不露的江湖人在,景華真能順利熬過那些難關嗎?
再過幾日,便是皇太子大婚,京城普天同慶,宮中張燈結彩,入目盡是一片紅彤彤的喜氣。
東暉宮處處可見紅色彩緞,正廳里擺滿了從各宮送來的賀禮,太監宮人們個個笑盈盈的。
所有的人都在笑,獨獨即將成婚的正主兒笑不出來,如意在旁看著,同樣哭喪著臉。
「殿下,您還好嗎?」
景華目光有些木然,「我沒事,我想一人靜一靜,你先下去吧。」
「是……奴婢知道了。」如意一臉擔憂的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偏廳里只剩下景華一人,她望著一室喜氣洋洋的擺設,紅得刺眼,心頭禁不住涌上一陣酸楚。
身為一個女子,最大的渴望便是這一生一次的大婚,但,為了坐穩太子之位,她連終身大事都得犧牲。
先前御織署曾將耗費個把月,精心繡制出來,要給未來太子妃的鳳凰于飛錦繡嫁衣以及她的新郎官禮服,一同呈上給她過目,望著那件大紅嫁衣,她心底是說不出的艷羨。
興許她這輩子都沒機會穿上嫁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