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血濺出的瞬間,他驀地驚喊出聲,睜開了眼。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感覺背脊爬滿了冷汗。
夢?
看向四周,光線有點暗,像是已近黃昏,可又浮著一層霧氣。他無心理睬異狀,啞聲喊著,「拾藏,丫兒呢?」
無人回應,教他心底凍成了冰,他翻身坐起,連外袍都未穿就走到外頭,不過是門開門關,四周似乎又暗了些,但他不管。
「丫兒?」他呼喚著,一聲急過一聲。
他心里不安,抽了芽的恐懼茁壯得快要將他壓垮,他快喘不過氣,腳步卻不肯停,在府里每個院落尋找著。
急步踏過轉角,場景竟換成了宮中,他頓了下,直睇著前方良久,回頭欲離開,卻發現自己身在刑部大牢中,眼見燕祿成長劍橫過,丫兒喉間的血濺上他的臉。
幾乎同時,黑暗鋪天蓋地落下,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他神色木然,緩緩抹去臉上的濕意,分不清是血還是淚,而後低低笑開,直至瘋狂大笑。
原來,他已經瘋了。
笑聲猶如夜鶚痴號,如杜鵑泣血,他卻怎麼也止不住,只因這一切太可笑。
他傾盡一切,最終的結果竟是一死一瘋……也好,他也受夠了,都無所了!
緊閉雙眼癱倒在地,他動也不動,只余沙啞笑聲,突然,一道刺眼的光射進了他的眼皮子。
他微眯著眼,看見那道光線逐漸擴大,光影之中有抹縴瘦的身影,徐徐走到他面前,噙著他最熟悉的笑。
「爺,我來帶你回家。」
「回家?」他怔怔地看著她。
「對,咱們該回家了,」她緊緊擁著他。「該回家了。」
家?家在哪?
周奉言疑惑著,擁抱著他的于丫兒卻突地消失不見,教他驚聲大喊,「丫兒!」又是夢嗎?到底要怎生地凌遲他?!
他憤恨地吼著,察覺身邊的黑暗以極可怕的速度移動,不斷地往他身後褪去,光影徹底將他包圍,刺眼得教他無法直視——
「爺!」
他猛地張開眼,朝聲音來源瞪去,就見于丫兒站在面前。
「……夢嗎?」他啞聲問,伸手緊抓住她,不管怎樣,他絕對不再放手。
「不是,是我把你帶回來了。」她笑盈盈的眸閃動淚光。
周奉言虛弱地睇著她,刑部大牢的記憶猛地回籠。「可是你不是……」
「爺,奉行說,你入魔了,所以把看見的事實扭曲成幻覺,事實上,長劍是落下了,但是寇久救了我,你沒有看到最後。」
刑部大牢內,當燕祿成抽劍劃向她的頸項,預計的痛楚爆開的瞬間,在她身側的寇久不惜用手臂擋下,幾乎同時,拾藏也抽劍劈向燕祿成。
電光石火間,燕祿成避開了致命要害,錯愕之余,就只見他神色遽變,倒地不起,拾藏和寇久面面相覷,一會才由拾藏上前一探,確定燕祿成已身亡,霎時,大牢里的獄卒作鳥獸散。
「我帶爺離開,拾藏你背著夫人,咱們殺出宮,快!」寇久喊著人已沖向前,劈開鎖住周奉言的鐵鏈,將昏厥的他扛上肩。
「夫人,失禮了。」拾藏不管于丫兒願不願意,立即將她背起,才出了刑部大牢,就遇見了雙葉和舞葉。
「爺要不要緊?」雙葉見周奉言一身傷,不禁急聲問。
于丫兒呆楞地看著雙葉,死里逃生後的她有些恍惚,一切變化得太快,教她來不及理解。、
「沒事,只是昏過去,八成是太激動,咱們趕緊回府。」寇久說著,已經率先跑在前頭。
「拾藏,把夫人給我。」雙葉已收起軟劍要將她抱過手。
「不要!」于丫兒緊抓著拾藏不放。
雙葉臉上難掩失落,身旁的舞葉隨即上前將于丫兒抱下來。「夫人,不要誤會雙葉,她最終還是選擇保護爺,會到靖王身邊不過是將計就計當內應而已,她方才只是擔心有靖王的眼線,想帶咱們離開宮中。」
于丫兒猶豫地看/雙葉一眼,就見雙葉抽出手巾壓著她喉間的血痕。
她混亂了,腦袋真的亂成一團。
先前拾哥說,他在爺的安排之下,在靖王被發派到須寧時,假裝投誠,而寇久原來是周家家奴,只是改名換姓進宮,刻意接近燕祿成,到牙行里找麻煩,事實上是為了傳遞消息。
所以,她目擊了拾藏和寇久踫頭,是寇久捎了訊息罷了。
拾哥又說,爺沒對她透露寇久的身分,是怕她不經意對雙葉道出寇久的身分,會害了寇久。
兩人簡短地告知她實情,本是要先帶她離開,但她因為擔憂著爺,不見他一面她真的放不下心。最終,兩人才勉為其難地帶著她進刑部大牢,看似架著她,實則伺機而訪。
事實證明,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他們始終是爺忠心不二的家奴死士。而燕祿成之死,她想應該是周呈曄或是高鈺已經殺了皇上所致。
眼前,她能相信雙姊真的是為了爺才到靖王身邊嗎?
爺的狀況不明朗,周府已經承受不了暗算,她身為周家主母,必須代替爺保護周家的人。
「如果你膽敢危害周家人,我會殺了你。」于丫兒話落,趴在舞葉的背上摟住舞葉的頸項,舞葉立刻背起她往前奔去。
拾藏一個眼神,雙葉便跟上,一行人出了六部之外,驚見禁衛已亂成一團,搞不清干天宮那頭出了什麼事,又擔心周呈曄和高鈺會有危險。
「拾哥,你到干天宮瞧瞧吧。」
拾藏點了點頭,不知道跟寇久吩咐了什麼,隨即反身朝干天宮而去。
一行人出了宮,才發覺外頭竟有戰事,野火從二重城外燒起。
「先回府,我帶其他民兵去應敵。」寇久說著,背著周奉言領著眾人回周府,隨即帶著尚未進宮的民兵到二重城外查看情勢。
舞葉一放于丫兒落地,于丫兒便趕緊查看周奉言的傷勢,想拔掉插在他身上的管子,然才一使力,卻是連肉帶皮地拔起,嚇得她傻了眼。
「混帳,竟然用炮!」舞葉咬牙切齒,看著管子底端的肉早已被燒焦,若要醫治,這些焦肉勢必要先刮除。
「先別動,還是把大夫找來較妥當。」雙葉一見那傷口便知不是隨便上藥就可以的。「我到外頭找大夫,趁著戰火尚未燒進一重城里得先把大夫找來。」
「外頭早已經沒有人了,上哪找大夫?」于丫兒噙著淚問。
「宮中!」雙葉像是突地想到什麼,雙眼直發亮。「御醫,有不少御醫因為皇上的病體一直守在干天宮。」
「不會都被殺了吧?」于丫兒難掩憂心。
「我先跑一趟再說,反正宮中現在正亂著,想進宮不成問題。」說著,雙葉飛也似的往外奔去。
于丫兒和舞葉在房里等待著,不知道過了多久,拾藏帶著雙葉歸來,還帶回來一名御醫。
就在御醫醫治周奉言的傷勢時,透過拾藏說明才得知——
「……所以,冀王死了?」于丫兒顫聲問著,不願熟悉的人因為敵對而亡。
「有人瞧見是周將軍一劍殺了冀王,而後高鈺殺了皇上,一把火燒了干天宮,而周將軍趕著出宮,听說他還有幾名長輩還住在南郊家中。」拾藏低聲說著,看了御醫一眼。「待會御醫處理完爺的傷勢,我也到二重城瞧瞧,宮中那頭還有陸得、肆衍、巴律和戚行,應該勉強鎮得住爆中亂局。」
「只要發布皇上殯天,皇嗣盡斷的消息,宮里甚至是外頭的兵馬應該就會停止殺戮。」于丫兒沉著臉,直到這一刻才發覺戰爭如此可怕。
一場戰火可以分割太多人心,甚至帶走數不清的人命,如果可以,在有生之年,她再也不願瞧見戰事。
「我知道該怎麼做。」拾藏應了聲,垂眼看著周奉言肩背上數不清的傷口,御醫不斷地以扁匙刮除,教人看得心驚膽跳,「爺怎會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探過脈象,雖說不穩,但確實是活著的,卻難以理解面對剮肉之痛,爺怎會還陷在昏迷之中。
「睡著總比清醒著痛好。」那些傷口像一個個窟窿,看得于丫兒心痛難當,卻又強迫自己非看不可。
她要記住,這些傷都是爺為她所受的,她要記住爺曾經為她承受的一切。
趁著診治的當頭,拾藏解釋她臨去西楓的那日,雙葉已經坦承原為燕芙公主的眼線,後轉為效忠靖王,但因為不滿靖王行徑,又對她真心喜愛,于是不願再替靖王效命,周奉言選擇原諒她,但要她將功贖罪,到靖王身邊竊得消息。
于丫兒听完,心里釋懷許多。
御醫包扎好傷口,開了幾帖藥,于丫兒想法子硬把藥給灌了下去,吊詭的是,三更到,周奉言竟然沒有反應。
于丫兒狐疑不已,直到五更天時,外頭傳來騷動,戚行、巴律等人回府,才得知高鈺將燕競的首級掛在午門上,昭告天下燕家皇嗣盡斷,高鈺就地稱王,改國號為大定,將定都豐興,城里的余亂皆降服。
然而,周呈曄的家人全死在這場戰亂之中,據聞他曾在五更天時回到宮中,拒絕了高鈺的封官,舍官成為一介布衣。
而周奉言的傷口雖無惡化,但絲毫沒有清醒的現象,教于丫兒憂心忡忡。
藥照抹,湯藥照灌,然周奉言像是陷入沉睡,怎麼也清醒不過來,要不是尚有一口氣,儼然與死無異。
就連御醫也說,不曾見過這種病癥,無法對癥下藥。
直到三天後,意想不到的人到來——
「……奉行?!」當舞葉領著周奉行進房時,于丫兒錯愕之余,卻又欣喜不已。
周奉行徐步踏進房里,瞅著周奉言半晌,探手取下掛在床楣的畫軸,攤開,于丫兒難以置信地瞠圓水眸,只因畫像和之前她所見不同,同樣是周奉言,但畫中的周奉言卻變成坐著。
「這畫……」
「奉言入魔了,許是受了什麼刺激,讓他萬念灰,借著幻覺進了畫中的世界,要是再不將他帶回,他大概也回不來了。」周奉行淡淡地說著。
于丫兒聞言,搶過畫軸,就著桌上燭火點燃,可不管如何靠近火源,那畫軸竟是怎麼也燒不起來,奇異景象讓同樣在房里的舞葉傻了眼。
「不是跟你說了,沒用的,這畫軸唯有那個男人才能燒毀,才能解契。」周奉行頭也不回地說著,伸手按在周奉言的胸口上。
「奉行,你既然來了,一定有法子救爺的,對不?」于丫兒趕忙踅回她身邊,將所有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周奉行看著她滿是血絲的水眸,忖了下。「我正是為此而來的,不是嗎?」
「那……」
周奉行拿過她手中的畫軸。「你去接他回來。」
「怎麼接?」
「我送你進畫中世界。」
「好。」于丫兒不假思索地道。
「要是回不來呢?」
「只要跟爺在一起,哪兒都好。我想再跟爺說說話,我怕他一個人在那里沒人伺候,你送我去吧。」
周奉行定定地注視她良久,低聲道︰「眼前最重要的,是你必須先把自己畫進畫里,只要你的信念夠堅定,就能成畫。」周奉行把畫軸遞給她。「畫出你原本的樣子,最原始的模樣,奉言最愛的那個你。」
于丫兒怔住。爺最愛的她……她忖著,走到桌邊,取來文房四寶,想象著爺最愛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模樣。
但她想,只要是她,爺都愛,一如她,只要是爺,她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