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儲藏室安安靜靜,只有空調傳來隱隱約約的低鳴。
「剛才那個人……」丁柏鑫突然打破了這片死寂。
「嗯?」她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
「剛才跟你吵架的那個人……是林副總沒錯吧?」不知怎麼的,他突然覺得有些難為情,他從來沒有探過別人隱私的經驗。
「對啊……」她心虛地應聲。其實她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追問下去呢,還是希望他就此打住。
「你跟他是怎麼了?」他想起了尾牙那天晚上,她憔悴落淚,卑微地哭喊著要見他的事。
沈曼曦靜了靜,事到如今,瞞著秘密又是為了誰?于是,她坦然道︰「我和他交往過一陣子。」
丁柏鑫的臉上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雖然心里早就有了這樣的答案,可是能夠听她親口說出,而且是在意識清醒的狀態下向他坦白這一切,無來由地,他的舌根像是含了一口蜜糖,甜味緩緩滑入了喉頭里。
她見他面無表情,不禁感到困惑,可是也不好問他「為什麼你好像不太意外」。
是因為他根本不在乎嗎?還是他早已從哪里看出了蛛絲馬跡?不知道,她搞不懂他。這男人似乎永遠都是那麼冷靜、那麼沉穩,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突然,她想起了男人主動約她吃面的那一天,有沒有可能,他其實不是臨時起意開口邀她,而是早有計劃?
「那個,我問你哦……」這次無關尊嚴了,而是她真的想弄明白,「那天吃面的時候,你真的是因為評估過後才那樣拒絕我?」
丁柏鑫沉默了幾秒。「不是。」
「那到底是為什麼?我不符合你的標準嗎?」他該不會喜歡那種聰明絕頂、打扮既中性又隨興的女人吧?
「也不是。」他笑了笑,低頭繼續在箱子里翻找,「我的確是評估過,但我評估的是有沒有辦法改變這件事。」
「蛤?」
「你說你想改變。不管是想改變你自己的生活也好、想改變感情的型態也罷,最大的變數應該是你自己。你該從你自身開始改變,怎麼會以為換換男人的類型就能解決?說穿了,那樣做也只是拖一個無辜的人下水而已。」
拖一個人下水?她錯愕,連忙辯道︰「我沒那樣想……」
「你想過嗎?三個月後、六個月後,也許哪一天,你突然覺得還是原本的生活適合你,那麼,這段被你臨時喊卡的感情怎麼善後?」
她的確沒想這麼多,所以她啞口無言,反駁不了。雖說感情的世界里本來就沒有一個絕對的保證,可是經他這麼一說,自己好像成了只求自己舒適的自私鬼。
氣氛又冷了下來,兩人低頭默默翻著各自手邊的紙箱,直到她從紙箱子里模出了一支黑色粗框眼鏡。
「啊!」她驚呼,臉上陰霾一掃而去,興奮地向他秀出戰利品,「你看,我找到了!是這個對不對?」
「對,就是它。」他接過手,吹了吹上面的灰塵後戴上。
「唉唷?你戴這副很好看耶,為什麼後來改戴另一副了?」這是實話,不是虛華的贊美,「是度數不夠嗎?」
「不是,是因為我被客戶嫌棄過。」
「啊?騙人。」這客戶住海邊嗎?連眼鏡也要管。
「是真的。」他苦笑了下,道︰「戴這眼鏡讓我看起來太像剛畢業的學生,有些客戶會覺得我不可靠,所以經理叫我去配一副看起來穩重一點的眼鏡。」
「……」她還真是開了眼界。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瞧了眼來電顯示,是唐璦琳。
「喂?」她接起。
「女人,你是跑錯場子了嗎?都九點半了你還不來啊?!」
呃,她完全忘了跑趴這件事。
「我——」她不自覺地看了眼身旁的男人,對著電話彼端的人道︰「呃……那個……我臨時有事,沒辦法過去了。」
丁柏鑫听了卻對她擺擺手,像是在說「你就去吧,別管我」。
他這才察覺,眼前這女人的大衣底下穿的是一件合身性感的小禮服,充滿女性魅力的曲線若隱若現的,他一時之間還真不知道該把視線擺在哪。
罷才的冷靜與自若完全只是因為少了眼鏡,世界一片霧蒙蒙,他哪里知道她大衣底下穿了什麼。
結束了通話,沈曼曦將手機收回大衣的口袋里。
「咳,」他驟然回神,別過頭去強作淡定道︰「有約會的話就快去吧,這里我來收拾就好。」
「我不想去。」
「不是約好了?」
「沒有,只是別人的生日趴而已,少了我一個不會怎麼樣。」
「但你確實是跟你朋友約好了,不是嗎?」
他的堅持令她不解,可她又想,也許他是個非常重視信用的男人,她爽約的行為是否令他感到厭惡與不齒?
「……好吧。」她輕嘆了口氣,卻像是在做垂死的掙扎,「我真的不用留下來幫你收拾這些東西?」
「不用,我自己來就行了。」
「哦。那我走了哦?」
「嗯。」他甚至沒有抬頭目送。
她難掩內心那股巨大的失落感,直至離開技術部門的辦公室為止,她遲遲等不到任何一句開口留她的話語。
這是人生第一次,沈曼曦跑趴跑得這麼不情願。
她忍不住暗想,如果唐璦琳沒打那通電話來,她是不是還能賴在那兒跟他多聊個幾句話?
沒想到她竟然會為了這種事情而感到惋惜……
她攔了輛計程車,毫無干勁地癱在後座,看著車窗外頭的街景如跑馬燈般地一幕幕閃過,她猛地想起了他的聲音。
「你該從你自身開始改變,怎麼會以為換換男人的類型就能解決?」
從自身開始改變嗎?
「司機大哥。」
「嘿?」
「前面紅綠燈麻煩回轉一下。」
這回她重新報了個地址給運將,而那個地址,是回家的方向。
丁柏鑫不是聖人,也不是鐵石心腸。
只是他認為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建立在錯誤的出發點上,不管是對他而言,或是從沈曼曦的立場來看。
也許她因為被林書逸傷害了,不管是沖動也好,還是意圖報復也罷,總之,他只是一枚棋子,一枚讓她用來逃避挫折與痛苦的棋子。
而這枚棋子似乎也不是非他不可。
在他眼里,沈曼曦就像是一只受了傷而墜落的金絲雀,她需要的只是短暫的溫柔與避風港,一旦痊愈了之後,她會毫不猶豫地飛回枝頭上。
可是,反觀自己,他又何嘗不是半斤八兩?他又怎麼能保證自己的動機絕對無私?
收拾了一室凌亂,他的心里仍是飄忽浮躁,于是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想把兩天前完成的某個系統功能給改良、優化一下也好,程式碼的世界向來有助他集中精神,排解情緒上的紛亂。
不料他檔案才剛打開,手機震動了,他看了眼來電畫面,左胸口里像是不受意識控制似地緊抽了下。
是李湘羽。
有那麼一時半刻間,他猶豫著是否應該假裝沒看見,可這幼稚的想法僅僅三秒便被他給排除了。
他猜想或許她是有什麼正經事吧,畢竟將近十年的感情不是說斷就能立刻斷得干干淨淨……嗯,至少物質上的糾葛比想象中還要來得復雜許多。
「喂?」他接听電話,口氣平淡。
「是我,湘羽。」
「嗯。」
「你有空嗎?」
他有空嗎?丁柏鑫看著螢幕畫面,雖然眼前的不是必要性的工作,可他也不想為了無關緊要的事情而擱下。
于是他很坦白答了,「看狀況。」
彼端楞了下,「看狀況是什麼意思?」
「你先說你有什麼事吧。」
「其實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對方支吾了幾秒,才道︰「我最近這幾天在大掃除,整理出了一些你留在這里的東西,我都幫你打包好了,現在方便拿過去給你嗎?」
「現在?」他皺眉,不自覺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多了。他考慮了幾秒,最後還是拒絕,「太晚了,可能不太方便,你找天放假再過來,或是你想用寄的也無所謂,快遞費我付。」
電話另一端的人兒沉默了半晌,「……你以為我會計較那一點快遞費?」
「說要算得干干淨淨的人不是你嗎?」
「那只是氣話。」
丁柏鑫听了覺得難以置信,他無奈地閉了眼,捏著眉宇道︰「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該生氣的人是我吧?」
「哦?你也知道你該生氣?」
事實上,整個分手過程他一直是冷靜的,冷靜到幾乎可以說是冷漠,而這正是李湘羽忿忿不平之處。
但是,丁柏鑫不懂,遭人背叛的是他,她忿忿不平什麼?反正也無所謂了,他不想再花腦力去思考那種沒有正解的事情。
「我現在沒空跟你談這些。」
「是呀是呀,你永遠都沒空跟我談這些。從以前你就是這樣,每一次都說你正在忙,每一次都說你手邊的工作很重要、沒辦法分心,搞得好像我一直是無理取鬧的那個人……」
「湘羽,」他忍不住出言插話,「你現在說這些,到底是希望我怎麼回答?還是你只是想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李湘羽靜了下來,他卻在話筒里听見她沉沉的嘆息。
「算了,你說的對,現在說這些的確沒什麼意義。」她自嘲地笑了,道︰「禮拜六、日你應該在家吧?」
「嗯,應該。」
「我過去之前會再Call你確認。」說完,沒有晚安、沒有道別,沒有明確的約定,李湘羽掛了電話。
宛如被一場午後雷陣雨給狠狠淋透,丁柏鑫盯著手機看了一會兒,不自覺地輕吁了一口氣。雖然受創的心情早已平復得差不多,可是每每想來還是不免感到震驚。
李湘羽和他是大學時代就開始交往了,由于理科女孩子少,李湘羽在系上也算是個眾人追求的對象,可是,偏偏這個女孩子選擇了他。
他甚至不知道他倆是怎麼在一起的,只記得有一次她向他借了筆記,事後歸還時,她贊美他的筆記整理得比任何人都還要有系統,就這樣借了一次、兩次……甚至十幾次了之後,她說要答謝他,于是請他吃了一頓飯。
吃了那一頓飯之後,一起吃飯這件事情似乎就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
「湘羽是不是和柏鑫在一起了?」
班上開始出現這樣子的傳言,他不太確定「在一起」的定義是什麼,只是單純認為這種事情若由男人來否認的話,或許會傷了女孩的面子。
于是,每當有人來問他的時候,他總是笑笑,既不肯定也不否認,倒是李湘羽比較聰明些。
「你們去問他呀。」
她總是如此回答同學的疑問,然後問題繞回了他身上。
他開始認真分析——他們一起吃飯、一起到圖書館念書,經常一起放學,偶爾假日約出去看場電影,他們喜歡彼此相處起來的節奏與步調,甚至每每她一通電話來求助,他便自覺有義務必須趕到她的身邊……
倘若這樣不算交往,那他還真不知道什麼才叫作交往,于是,他認了這是交往。接下來的幾年間,兩個人的感情雖有風風雨雨,但少有大風大浪。
四年前,李湘羽放棄了科技產業,她說太辛苦了、沒有生活品質,于是轉而投身踏入了旅游業,她說她想去考導游執照,他尊重她的選擇,只說她想清楚就好。
兩個人之間的裂痕,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兩人聚少離多,她負責的旅游團大多是歐美線,一出去就是半個月起跳。當她終于回到台灣來,她的男人卻整天埋首在公司里研究該死的演算法。
李湘羽自認是個理性成熟的女人,她不吵不鬧,總是笑笑的說︰「沒關系,你去忙你的,公事比較重要。」
而他竟也笨到相信她說的「公事比較重要」,直到有一天,李湘羽突然提出分手……哦不,不是突然,或許她在心里想著這件事情已經想了很久。
「我們就到今天為止吧。」那時,她面無表情地提起。
丁柏鑫的臉上難掩錯愕,他一直以為兩個人接下來的人生計劃會是結婚生子,而不是分道揚鑣。
「為什麼?」他問。
「因為我要跟另一個男人結婚了。」
當下,那句話的殺傷力就像是有人拿著船槳用力往他臉上揮去,令他眼冒金星,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
然而,很奇妙的,他真正所感受到的疼痛,竟遠遠不如他的預想。
為什麼?他不愛她嗎?可是「愛」又該怎麼表現?有人能給他一個精準具體的定義嗎?沒有,從來沒有人教過他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