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狂笑聲在屋內回蕩不絕。
蕭雋黑著臉,瞪著餐桌對面那個正笑得開懷的燕王世子趙祈,素來風度翩翩,以斯文俊雅聞名貴女圈的他此刻卻是絲毫不顧形象,笑得眼淚幾乎都要嗆出來,手捧著肚子顫抖不止。
「你夠了沒?」蕭雋冷冷地問。
「哎唷哎唷,笑死我了……不行,肚子好痛……」
「趙祈!」
驚天怒吼似是要掀了頂。
趙祈听出這聲喝叱的冰冷怒意,知道自己笑過頭了,連忙揉揉笑痛的肚子,硬生生坐正身子,端出一張正經八百的俊臉。
「咳哼!」他故作嚴肅地清清喉嚨。「抱歉,本世子失態了。」
裝什麼裝?
蕭雋怒瞠眸,心下頗有種誤交損友的感慨。
趙祈齜牙咧嘴,運動了下臉部肌肉,好不容易恢復正常,又咳了兩聲。「好了好了,你別惱了,算我不是,這樣吧,這頓酒飯我請你。」
蕭雋歪歪俊唇。「這間酒樓可是我侯府的產業,還需要你請我?」
「咳,嗯,說得也是。」趙祈笑笑,見好友臉色不善,忙補充了句。「誰都知道這「小園春酒樓」的酒菜可是京城第一,這專門招待貴客的上等廂房又極是寬敞雅致,瞧瞧!」趙祈拿扇子指了指角落一座用上好壽山石雕的牡丹花開盆景。「這樣好的盆景,就連我們燕王府內都是難得的,在如此賞心悅目的環境里品酒用菜,可謂人生一大樂事啊!」
這一連串舌粲蓮花的贊語說下來,蕭雋听著卻是絲毫無感動之意,目光淡淡。
「你這等花言巧語的本事,還是留著對你的世子妃展示吧!浪費在我這等粗人身上可惜了。」
「呵呵,呵呵。」好友不買帳,趙祈只能干笑,可想起之前蕭雋告訴自己的事,依然忍俊不禁,星眸熠熠發亮。「我說元承啊。」元承是蕭雋的字。「你果真被一只雜種大狗給撲倒了?還被自己的丈母娘給當場目睹了?那後來呢?你可別說你沒給那只沒眼色的畜牲一點教訓。」
他是想教訓的,可鄭恬站在自己養的惡犬面前,宛如母雞護著小雞。
蕭雋冷著臉。「我哪里會那麼沒風度到跟一只畜牲計較?」
「是喔。」趙祈握在手里的扇子戲誠地打轉,眼珠也跟那扇子一樣滴溜溜地轉。「我看是沒臉計較吧?」
「趙祈!」
又是一聲咆哮,可趙祈卻敏銳地注意到好友的耳根微紅。他笑了,這回並非嘲弄或揶揄,而是因為心頭一股融融的暖意——
有多久沒見到蕭雋如此外顯情緒了?自從父親去世、心愛的女子又亡故後,蕭雋彷佛已習慣戴起面具,不對誰表露真心。
其實他也曾是個鮮車怒馬、恣意狂肆的少年郎啊!
趙祈暗自在心里感嘆,想起自己從小苞蕭雋一同斗雞走狗、打架鬧事培養出的患難交情,不覺搖頭晃腦,手中扇子一張,一派風雅地在胸前搖了搖。
蕭雋最看不慣好友這副風流貴公子的做派了,沒好氣地翻翻白眼,合掌一拍,命人上酒菜。
兩個男人吃飯喝酒,話題自然還是繞在蕭雋的新婚生活上。
「你那個二夫人,听著是個天真爛漫的,鄭家送她來陪媵,就不怕弄巧成拙?」
天真爛漫?
蕭雋嘲諷地挑眉,他可不敢如此評斷鄭恬,能夠在鄭府那樣復雜的環境下存活下來,絕不會是個毫無心機的,只怕是三分真、七分裝。
他冷笑。「她是真天真也好,假天真也罷,若是她膽敢隨著鄭瑜算計到我頭上,我自會讓她嘗嘗厲害。」
可念頭一轉,回憶起那日回門見她和那條灰毛大狗玩得歡樂的模樣,蕭雋胸口莫名一緊,那燦美如花的笑顏令他聯想起某個人……
趙祈並未察覺他的異樣,皺著眉頭說道。「對了,我听說你在認親時當眾說了以後不分什麼正室、偏房,兩頭一樣大,這事鄭家難道沒意見嗎?你回門那天他們沒給你臉色看?」
「我也等著呢!」蕭雋定定神,似笑非笑地扯扯唇,將回門那天和鄭氏父子喝酒的情形轉述給好友听。「……鄭文正若真是個正派的,我當眾那樣給他女兒沒臉,他早該順理成章地指責我了,沒想到他竟一聲不吭,從頭到尾沒提起這事,可見若不是心虛,便是心里有所圖謀,這才不想跟我撕破臉。」
「心虛?」趙祈不解。「他心虛什麼?」
蕭雋斂眸,這話說了連他自己也顏面無光,可好友既是一直關切著他這樁婚事,他也不想隱瞞。
他連喝了三大杯酒,深吸一口氣。「鄭瑜……並非完璧。」
「什麼?!」趙祈聞言,先是大為驚駭,接著便是勃然大怒,拍案起身。「鄭家竟敢如此辱你!」
相對于趙祈的盛怒,蕭雋此時已能沉得住氣,澀聲開口。「新婚之夜,鄭瑜怕就是擔心自己並非處子的事教我察覺,才會出主意讓鄭恬也過來陪侍,當時我就覺得她這提議太過超乎常理,便故意裝作醉得神智不清,等著看她玩什麼花樣,想不到……」
蕭雋沒再說下去,但趙祈已能想象當時好友心頭的震驚狂怒。只要是男人都不能忍受妻子給自己戴綠帽,更何況這婚事原本就非他所願。
「委屈你了,若不是太子六叔這幾年與我父王暗中斗法,也不會連累了你。」
趙祈黯然低語,他是真心覺得對好友抱歉。
這樁賜婚來得倉促,他和蕭雋都措手不及,後來經過一番探听,才知道是太子在皇帝面前無意間提了一句。
話說先太子去世後,皇上斟酌再三,決定立繼皇後所出之六子為儲君,跳過了先皇後留下的三子燕王。此事當時在朝中引起一番激烈的爭議,最後是燕王自請的往北邊鎮藩,才平息了紛爭。
眼看這些年燕王立下無數軍功,麾下又養了數十萬的雄兵,太子不免深為忌憚,憂心這儲君之位坐不安穩。而蕭雋不僅承襲武穆侯爵位,在燕王麾下更是一名猛將,殺伐決斷,戰功彪炳,勛貴子弟中難得有他這樣成材的,皇上對他十分看好,召他回京後封他為驃騎將軍,領西山大營,兼管五城兵馬司,一時鋒頭極健。
想著,趙祈幽幽一嘆。
太子怕是听說他父王有意將小妹許配予蕭雋,不願蕭雋與燕王一系結盟過于緊密,這才要鄭家借兒女聯姻插足其中——鄭侍郎是太子人馬,想必太子是盤算藉著鄭家拉攏蕭雋,或者至少維持中立。
當初得知皇帝賜婚,他原本想著豁出去也要替好友爭一爭的,絕不能讓蕭雋不明不白地娶了鄭家的女兒,孰料蕭雋本人倒是很淡定地阻止了他。
「太子想藉婚事拉攏我,難道我就不能反過來利用這婚事陰他一把嗎?這事你別插手,如今情勢復雜,莫因此誤了你父王的大事。」
「可是讓你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實在太委屈了!」
「反正我這輩子是注定娶不到自己喜歡的女人了,娶誰不都一樣?」
蕭雋話說得瀟灑,可如今他知道自己娶了個身子不清不白的女人,這口氣真能吞忍得下去?
尋思至此,趙祈又是一聲嘆息,拉回心神,望向好友,千言萬語在唇邊猶疑著,終于忍不住吐落。「小妹漸漸大了,這些年來長得愈來愈像二妹妹,她性子又好,如果你不是攤上這門婚事……」
「別說了!」蕭雋厲聲喝道。「我已然娶親,這話說著只是有損令妹的閨譽而已,何況……」他頓了頓,起身來到窗邊,居高臨下地俯瞰街景。「我從未想過找誰當替代品。」
的確,他才貌雙全的二妹妹不是誰都能取代的,即使是小妹也一樣。
趙祈拿扇柄敲敲自己的頭,見蕭雋神色黯淡下來,不由得暗惱自己多話,哪壺不開提哪壺?正想著說些什麼活絡一下這沉凝的氣氛,只听見蕭雋驀地一聲低呼。
「是她!」
趙祈愣了愣,好奇地望過去。「你說誰?」
蕭雋沒回答,目光凜冽,追著街邊一道窈窕倩影不放。
「小園春酒樓」位于京城最熱鬧的一條街上,穿過東邊的一條巷子,再轉過另一條窄弄,便來到一家店面小巧的粥鋪。
這「知味粥鋪」是前兩年才開的,店主是一對鄉下來的洪老夫婦,帶著自家獨生子做的營生,店里最出名的就是各式腌制的醬菜,無論是北方常吃的京醬蘿卜、甜醬黃瓜,或是南方人愛的白糖乳瓜、辣油香菜心,在這里都能吃得到,味道格外鮮濃入味,賣相極佳,光是看著就令人食指大動。
嘗過的客人一傳十——十傳百,鋪子里的醬菜很快便打開了名氣,店里也開始往外賣醬菜,不久前就連「小園春酒樓」的掌櫃都找上門來跟老板簽下長期買賣的合約。
趁著下午粥鋪清閑的時候,鄭恬悄悄來到了店里,一身青色棉布書生長袍的男裝打扮,墨發用一根尋常的木簪子束著,抹黃了一張臉,平日里的艷色雖是掩去不少,但外表看來仍是個文雅清秀的讀書人。
「小姐,你來了。」
正在店里擦拭桌椅的洪福生見她來了,眼楮一亮,連忙放下抹布,洗了手就要倒茶給她喝。
鄭恬左右看看,鋪子內除了他倆再沒別人,便壓低聲嗓笑道︰「洪大哥,我不是說了嗎?以後沒別人在跟前,你就像從前一樣喊我恬丫頭便是了,別這麼客氣。」
「那怎麼成?」洪福生倒了杯茶給她,退後幾步搓著手,憨厚的臉上略顯不自在,耳根微微發紅。「我和爹娘能有今天,都是小姐你幫的忙,你如今身分不一樣了,不再是從前村子里那個小丫頭了。」說著,語聲漸漸低沉下來,目光一黯。
鄭恬見他這副神情,心下嘆息,不覺回憶起當年,身為秀才的父親因遲遲未能中舉,帶著妻兒回到家鄉坐館教書,娘親則帶著她在家里種菜,拿自家腌制的醬菜去賣,多少能貼補家用,一家人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倒也和樂融融。
後來到了鄭府,吃穿用度是比以前好,但快樂也少了,兒時那種純粹的幸福以乎再也找不回來了……
「瞧我這笨的!」洪福生發現她的臉色,懊惱地敲了敲自己的頭。「又讓小姐想起不開心的事了。對不起啊小姐,我這人不會說話,你別見怪。」
「我不會怪你的。」鄭恬放柔了嗓音,微笑清甜如泉。「相反的我還要謝謝你,洪大哥,多虧有你跟大叔大娘幫著我打理這醬菜生意。」
洪福生听了,慌忙搖手。「哪里,我還要感謝小姐大恩大德,給我們一家人一條活路才是。」
想他們一家三年前因為旱災,在村子里實在過不下去了,爹才想著厚著臉皮帶著他和娘來投靠京城的遠親,沒想到對方早不曉得搬到哪里去了,一家三口只得靠著父子倆賺些小錢維生,正走投無路之際,剛巧就遇上出門上香的鄭恬母子。
鄭恬給了他們一筆銀子,安頓他們開了這間粥鋪,又親自將做醬菜的手藝傳給他,靠著食客的口碑,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前陣子還盤下一處院子,預備開一間專做醬菜作坊,到時候這間粥鋪就會交給新來的掌櫃掌管,洪老夫婦和洪福生都會將主力轉到作坊的營生。
「對了,小姐這趟回來,正好可以看看這幾個月的帳。」洪福生興沖沖地轉進里間拿出賬本,洪大叔和洪大娘知道東家小姐來了,也笑著出來打招呼。
「不必對帳了,之前你們要香草轉交給我的帳簿我都看過了,沒啥問題。我今日來就是想跟你們說說作坊的事。」
說著,鄭恬從懷里掏出一張圖紙,詳細跟這一家三口說明到時這作坊的內部如何設計安排,有哪些工具和設備是必須購置的,還有雇用多少工人、如何采買蔬菜等等……這些事她怕香草說不明白,寫下來又怕洪福生認不得幾個字,只好畫了圖,再親自過來一趟搭配著圖解說,也好讓他們記得牢些。
這番滔滔不絕地說下來就用去半個多時辰,她急急起身。「我這回也是偷溜出來的,不能多說了。大叔、大娘、洪大哥,這醬菜作坊的事情就交給你們費心了,有什麼消息再透過香草傳給我。」
「是,小姐放心,這店里的事有我們呢!」洪老夫婦連連拍胸脯保證。
鄭活相信他們都是質樸的鄉下人,醬菜的生意交給他們打理,她一介女子也不需拋頭露面,等賺夠了銀子,她一定要想辦法讓娘和弟弟搬離鄭府。雖說自己這輩子怕是只能困在那深宅大院里了,但只要娘和弟弟得到自由,她一切心血就不會白費。
帶著對未來美好的向往,鄭恬微笑著離開「知味粥鋪」,洪福生親自送她到門口,直到她走遠了,仍痴痴地盯著她背影消失處,全不知道自己這副傻樣完全落入附近一雙冷厲的眼里。
鄭恬在巷子口的點心鋪買了兩盒點心,才剛轉過身,一輛華麗的馬車忽地停在她身前,接著,從那敞開的車門里伸出一條手臂,動作粗魯地把她拽進去。
「救命!」
她才剛驚呼一聲,人已經落入一個寬厚硬實的男子懷抱里,馬車也毫不耽擱地立即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