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北京,昭武郡王府
仲夏時節,微風燻人暖,一座臨水的涼亭內,香雪和弟弟長柏相對而坐,烹茶談心。
紫藤花沿著亭檐攀爬,一串串細致妍媚的花朵垂落而下,迎風搖蕩,飄落無聲的花雨。
香雪斟了一杯茶給弟弟,長柏將茶杯接過,飲了一口清香,縱目望去,水光瀲灩,花團錦簇,一片美好景色,教人心曠神怡。
可他的心卻依然不能安定,帶著微微忐忑,一個少年忽然從偏鄉僻壤被接到這最繽紛繁華的天子腳下,他覺得自己彷佛作了一個夢。
而這夢是沾了姊姊的光,據說郡王爺是不舍她思念親人,才應了她的請求,將他接來郡王府。
他又啜了口茶,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放下茶盞。「姊姊,郡王爺……對你好嗎?」
香雪聞言,素手一顫。
弟弟會這樣問早在她的意料當中,他自然會好奇,只是她該如何回答呢?
她淡淡一笑,襯著四周搖曳的紫藤花影,更顯得姿容姣好,氣質溫雅,就連長柏看著自己姊姊這模樣,都不禁有些出神。
他忽然自嘲地勾了勾唇。「瞧我問的是什麼傻話?郡王爺自然是對姊姊好的了,否則又怎會特地將我從舅舅家接過來,還為我請了西席先生來指導學業?」
香雪笑著將桌上一碟玫瑰油酥推給弟弟。「嘗嘗看,這可是京城老字號的手藝。」見他拈起一塊送進嘴里,她又輕聲揚嗓。「你在外院住得可好?生活起居可有不適的地方?」
李管事派去的二十名護衛將長柏接過來後,便將人安置在外院的西廂房,後來朱佑睿得知此事,又派了兩名小廝和丫鬟過去服侍,還為他延請了名儒方先生作為郡王府的西席。
香雪仔細地詢問弟弟的日常生活,許是她笑容太恬馨,語氣太和緩,漸漸的,少年褪去了不安的神色,俊秀的眉目飛揚起來,活靈活現地描述這些日子自己在京城的見聞,包括他是怎麼透過方先生的關系認識了幾個跟自己年紀相當的學子,閑暇時彼此切磋課業,進益良多。
听著弟弟高談闊論,香雪一方面覺得欣慰,一方面心神微微恍惚起來。
郡王爺對她好嗎?他對她,的確很好。
一個月前,那位方外真人終于尋到了一塊上古玉石,雕成了一塊玉鎖,再刻上鎮魂的石鼓文,掛在他的頸脖上。
經過一日一夜的作法,他的魂魄果然被召喚回來了,悠悠醒覺。
而他一睜眼醒來,李管事便覺得她再也沒了用處,立即命人將她關去柴房,不讓她有任何機會接近他。
她在柴房里待了幾個日夜,貼身婢女趁著送餐的機會悄悄過來告訴她,郡王爺醒是醒了,但總覺得怪怪的,經常呆呆坐著也不吭聲,就連皇上來看他,也是一副精神萎靡的狀態。
「他……曾問起我嗎?」她帶著一絲希冀問。
婢女默然。
她頓時明白了,他並不在意她,縱然他在昏迷時,她是那麼為他憂心如焚,可這男人一點也沒把她放在心上。
她被遺忘了。
惆悵、自嘲、絕望……種種復雜的情緒絞痛著她,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那男人了,豈料某一日,他竟主動出現在她面前。
他居高臨下,怔怔地俯視她,墨瞳深邃無垠,似是閃爍著異樣神采,她努力睜著不適應強光的眼眸,悵然與他相視。
「听說是我把你誤當成侍衛擋劍,你才會受傷。」他幽幽低語。
她愣了愣,好片刻才弄明白他指的是皇上遭遇行刺的那個夜晚,可他怎麼會忽然提起這件事?
「上回醒來的事我都忘了,李管事說你曾經想用砒霜害我?」
上回清醒的事他忘了?這意思是……
「我只記得我從驚馬下救了你,要你躲在樹洞里等我,之後去追那個刺客,中箭落馬……」
她怔忡地望著他。「你……忘了上元節那天的事了嗎?」
那天,是那麼甜蜜又哀傷,他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取走她的心,卻又因發現一瓶砒霜而震怒,將她的心狠狠摔在地上……
他蹙了蹙眉,心神恍惚。「我覺得自己應該記得的,可是我忘了。」
「那……曼曼的事呢?」
听到這個名字,他似是震了震,墨眸倏地錠射異光,他大踏步上前,一把將她從地上拽起,急切的姿態令她心痛。
「你知道她?她是誰?快告訴我!」
原來他也忘了曼曼,只是對這個名字有印象,看來他似乎是因為感覺自己彷佛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所以醒來後才會那般魂不守舍。
「我不知道她是誰,只是曾經听你提起過。」她知道這樣的答案會令他失望。
雖然並未從她口中問出令他滿意的答案,他仍是放了她,她向他解釋了自己是受劉瑾的人脅迫才要對他下藥,她求他原諒,他不僅不怪罪她,還命人好生照料她弟弟,並且為了她大罵李管事一頓,責備其不該自作主張將她關進柴房。
後來,他親自抱著她回到正院。
他身上有了真人開光的鎮魂玉鎖,只要掛足百日,可保神魂永久安定,照理說已不需要她這個純陰之人的陪伴,可他依然將她留在自己身邊,和他同吃同住,補品和湯藥每日皆流水似地送進正院,直到將被折磨得形容僬悴的她重新滋補得豐澤玉潤、神采奕奕,他才肯罷休。
愛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說他寵她,都說向來對淡漠的郡王爺從來不曾對一名女子如此上心,甚至為她責罵了自己最信任的心月復管事。
可只有她知道,他真正想寵的人不是她,而是那個他不想忘卻偏偏忘了的曼曼姑娘……
「姊、姊!你在想什麼?」
長柏焦急的呼喚驚醒了香雪的思緒,她定了定神,望向弟弟滿是關懷的臉孔,心窩一暖。
這是她唯一的弟弟,就是為了護住他,她才不得已遭受劉瑾的威脅,但如今一切恐慌和憂懼都過去了。
數日前,朱佑睿告訴她,劉瑾因卷入安化王之亂而被控謀逆,皇上震怒,下令抄他的家,結果竟抄出比國庫多出數十倍的珍寶和銀兩。
「他已經完了,你放心,他再也動不了你和你弟弟。」
她終于能安心了。
「長柏,你是我們家唯一留下的血脈了,你務必要用功惕勵,將來考個功名為家門爭光。」
一番溫言勉勵听來並不令人覺得嚴厲,只感到殷殷的期許。
長柏用力點頭。「知道了,姊姊,弟弟絕不會辜負你的苦心。」
她暖暖地微笑。
朱佑睿覺得自己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曼曼。
他經常在恍恍惚惚間呢喃地喚著這個名字,可卻不知自己喚的人究竟是誰。
其實他並非完全失去記憶,某些奇幻的經歷仍存在于腦海里,彷佛他在離魂狀態時曾去過數百年後的時空,那里有許多他想象不到的嶄新事物。
只是記憶相當混亂,這些片段總是湊不成一幅完整的拼圖,以致于他有些分不清那究竟是事實,或只是一個奇異的夢。
有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總是佔據著他的腦海,他猜想那就是曼曼,可為何自己就是想不起與她的糾葛?
直到他在柴房見到香雪那天,那人影的相貌倏然變得清晰。
竟然是香雪。
但……似乎又不該是她,照香雪所言,她該是另一個人,只是容貌相仿。
他請教過那位將他魂魄召回的方外真人,在這招魂的過程中,他有沒有可能遺落了什麼?
真人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言語頗有禪意。「若是真遺落了什麼,那也是不該帶回來的東西。」
不該帶回來的東西……曼曼……是他不該記得的嗎?
他覺得心痛。
茫然失措地過了一個月,這日由于皇帝急召,他不得不奉旨進宮,來到太素殿。
太素殿臨水,又因是用錫打造,在夏季時殿內尤為涼爽通風,舒適宜人,號稱是避暑涼殿。
可今日這殿內卻是氣氛肅煞,隨侍的太監和宮女個個熱得大汗淋灕,形容狼狽。
一只官窯月兌胎白玉瓷盞驀地用力砸下來,在地上敲出令人驚心動魄的聲響。
「該死的劉瑾!」
隨著皇帝這聲怒吼,一群太監和宮女當場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朱佑睿擺擺手,示意他們都退下,確定周遭都清場,只剩他和皇帝獨處時,他才低聲揚嗓。
「皇上息怒。」
朱厚照狠狠剜他一眼,兀自發火,氣得面色鐵青,連嗓音都發顫。「要朕如何不怒?你瞧瞧劉瑾這奴才,真是反了天了!你知道從他家里搜出多少金銀珠寶嗎?抄家的冊子整整裝了幾大箱!他一個人的私產抵得上朕數十個國庫!」
朱佑睿聞言亦是暗暗心驚,縱然早就知曉劉瑾權勢滔天,各地來的孝敬源源不絕,私底下也貪了不少,可也沒想到這數字竟是這般驚人。
敝不得這位少年天子會如此盛怒,原本查出劉瑾的謀反證據,他還不怎麼願意相信,只想著這位老太監或許是身陷官宦漩渦,難免沾了一身腥,看在他從自己年幼時便隨侍自己,一直盡心盡力的分上,倒也不必置于死地,只把他眨去守太祖皇陵就是了。
只是沒想到抄家的清冊送上來,竟是這樣一座金山銀山,令人怵目驚心。
「朕還記得小時候自己調皮,每每騎在他的肩頭上,吆喝著他帶我四處玩耍,真想不到他會……」
朱佑睿一凜,听聞小皇帝連自稱都換了,顯見心情是如何激蕩,瞥他一眼,似乎連眼眶都隱隱發紅。
「皇上,外頭天色晴好,不如讓臣陪您縱馬奔馳一場,舒活舒活筋骨吧!」
小皇帝沒應答,許久,終長嘆一聲。「也好。」
君臣倆來到西苑校場肆意奔馬,連跑了幾圈,朱厚照總算覺得一腔憤懣稍稍消散了幾分。
君臣倆梳洗過後,又上了一艘精致妍麗的畫舫,游覽太液池風光,宮女們跟著送來酒水、點心,朱佑睿就陪著小皇帝喝酒解悶。
湖面上開滿了荷花,蓮葉田田,花蕊映日別樣紅,幾只蜻蜓點水而過,一派夏日閑情好風光。
小皇帝一杯接著一杯地喝酒,心情卻是郁郁的,漸漸的有了些醉意,低聲咕噥。「佑睿你說,這世上難道就沒有什麼情分是不變的嗎?是不是一個人換了位置,就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朱佑睿默然凝望著天子。
其實皇帝即位至今也有五年了,堪堪是弱冠之年,說不上是個小孩子了,可在自己眼里,總覺得他跟當年自己初識的那個小太子沒兩樣。
他依然是那麼直率,那麼毫不掩飾,在自己面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伴君如伴虎的至理名言,自己從未深切地體會過。
其實天子也需要朋友,也渴求一份真誠的感情,一直視為半個親人的劉瑾如此背叛他,難怪他會傷心。
他會不會從此再也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情分了?
想著,朱佑睿不由得難受,想勸勸這位情真意切的小皇帝,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罷了!不談這些糟心事了!」倒是朱厚照揮揮手,起身來到畫舫圍欄邊欣賞湖光水色,任涼風習習輕拂發鬢,一時興起,便回頭對朱佑睿笑道。「咱們來釣魚吧!」
朱佑睿怔住,望著那道憑欄而立的身影,腦海驀地閃過一串文字——
1519年,寧王朱宸濠于江西叛亂,正德皇帝以御駕親征之名,巡游江南,後于返京途中,學漁夫撒網嬉戲,失足落于水中,病重而亡……
「皇上不可!」他下意識地奔過去,差點便想拉住朱厚照的衣袖,總算頭腦尚余一分清醒,急急止住。
小皇帝訝異地看向他。「怎麼了?瞧你急成這樣?」
他蹙眉,連自己都不曉得這股沖動從何而來,但那段文字帶給他的沖擊太劇烈,似乎是他在離魂時看到的後世史書記載……
「皇上,您以後離水遠一點吧!」
「怎麼提起這個來了?」
朱佑睿苦笑不語,那段文字究竟是真是夢,他實在分辨不清,而且即便那段文字是真的,他也不該直言,若是泄漏了「天機」,改變了歷史,怕是會造成無法預料的後果。
「你這是什麼表情?」小皇帝觀察他的神色,眉頭一擰。「朕看你自從醒來後,心情好像一直沒有好過,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壓在心頭?你跟朕說,朕能幫你排解的一定幫。」
皇帝自己都因為安化王之亂和劉瑾謀逆的事而焦頭爛額了,卻還有心思關懷他。
朱佑睿無法不感動,情緒在胸臆間翻騰。「皇上,其實臣……作了個夢。」
「夢?」小皇帝愕然。「什麼樣的夢?」
「一個很長的夢,是臣在昏迷期間作的夢。」他字斟句酌地說道。「臣一直想跟您說,可擔心您覺得內容太荒誕……」
「怎麼會呢?你知道朕最愛听故事的。」小皇帝興致勃勃,瞳眸星亮。「是什麼樣的夢?你盡避說來,朕恕你無罪!」
「不僅要請皇上恕臣無罪,還得請您保密,否則事情被別人听去,把臣當成瘋子,到時請道士來收妖就不好了。」
「瘋子?收妖?」小皇帝愈來愈有興趣了,霎時忘了自己正為劉瑾的事苦惱,一迭連聲地追問。「好好好,朕絕對替你保密,你快說!究竟是怎樣的夢?」
「臣……」朱佑睿深吸口氣,打量小皇帝好奇又興奮的神情,終于下定決心,悠悠道來。「臣夢見自己去到了五百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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