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一半,有人不經通報就沖了進來。
兩人同時轉頭,意外發現竟然是五公主齊鈺清?
她怎麼會來?皇上讓她過來探病?
不可能,男女有別,堂堂大齊公主怎能跑到年輕官員家中,所以她過來……呂襄譯突然意識到什麼,直覺地,身子一轉,他把余敏擋在身後。
但是慢了,齊鈺清看見雙眼通紅的余敏,眉緊了,眼底生起凜冽寒意。
在寶珍坊相遇後,她便派人探听余敏的底細,探得的消息令人相當不悅,不過是個年輕丫頭,卻替韓璟睿掌家?她憑什麼?
哼,一個女人能憑借什麼?說穿了就是男人的寵愛,倘若是別的,她還可以容得下,如果是寵愛……緩緩搖頭,凌厲的目光一轉,她不會輕易放過。
倏地,表情大翻轉,她露出可愛的小虎牙,臉上滿是茫然憂心。
她不管不顧地推開呂襄譯,沖到床邊,急急搖著璟睿的手臂,哭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誰那麼狠吶?」
余敏垂下頭,她知道,這番做作不是真心,而是表演,更是某種表態,就像小狽撒尿佔地盤。
一個公主表現出這樣的態度,旁邊的女人自然該知難而退。
只是她很心疼,公主的動作那麼大,會不會弄痛爺?
和齊鈺清不同,余敏的擔憂是真心的,沒有表演成分。
她扯扯呂襄譯的衣袖,撅嘴擺臭臉。
呂襄譯明白,小魚很心疼。她心疼自家的爺理所當然,卻不知怎地,他胸口悶悶的、澀澀的,只是再不樂意,他還是配合她。
他上前,對齊鈺清說道︰「公主,我們前頭說話,璟睿好不容易才睡著,太醫說他現在需要休息。」
齊鈺清點點頭,一步三回頭,臨別依依,卻還是跟著呂襄譯走出房間。
行到房門口,她發現余敏還站在床邊,不禁寒聲道︰「有太醫在,閑雜人等別在這里添亂。」
添亂?她是爺的丫頭啊!本來就該留在爺身邊,不過……多事之秋不宜爭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余敏跟著退出房間,走到外頭小廳,她善盡奴婢本分,倒茶遞水,伺候貴人。
余敏把茶放在桌上時,齊鈺清卻朝她伸手。
兩人對視片刻,余敏不耐她的驕傲目光,但身分擺著,這不是講究人權的時候。
垂眉,她乖乖把茶盞從桌上端起來,奉到公主手中。
齊鈺清冷笑,手接過茶盞,刻意停了停,「匡啷」一聲!把茶盞摔個粉碎。
「你想燙死本宮嗎?」隨著斥喝,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火辣辣的疼,余敏被打蒙了,呂襄譯一驚,彈身跳起,立刻將余敏拉回自己身後,他怒容滿面,青筋暴起,只差沒反手還齊鈺清一巴掌。
這絕對是故意的!余敏知道,呂襄譯知道,始作俑者更清楚,齊鈺清淡淡笑開,看看呂襄譯再望望余敏,這一試,全明白了。
齊鈺清看也不看地上的碎瓷,好像剛剛沒有發生任何事,一切只是眾人的想象。她問,「襄譯哥哥,璟睿哥哥的傷勢如何?」
變臉速度之快,教人詫異。
呂襄譯深吸氣,把狂怒強壓下去,寒聲道︰「外傷共有五十三道,但外傷好治,內傷困難,太醫還不確定璟睿能不能夠活下來,得再觀察幾天。」
齊鈺清刻意,他更刻意,刻意講得嚴重些,讓對方明白在這節骨眼兒鬧事是笨蛋行徑,也刻意透過齊鈺清的嘴,把事態傳給皇上知道。
戰事即將開打,皇帝比任何人都緊張,目前知道「引敵入境」法的人大齊上下沒有幾個,而最重要的一員正躺在床上。
齊鈺清貝齒輕咬,拳頭握緊,一臉的天真爛漫,像個不解世事的小女生。她對呂襄譯說道︰「放心,本公主定會替璟睿哥哥討回公道。」
看著她的表現,余敏徹底無語,是性格分裂嗎?
「襄譯哥哥,倘若璟睿哥哥醒來,煩你差人給我報個信兒,免得鈺清憂心。」
「是。」呂襄譯低頭道。
齊鈺清又吩咐太醫幾句,讓他好好照顧璟睿。
離去前,她朝余敏多看兩眼,呂襄譯不動聲色地往前面一站,擋去她的視線。
這麼維護?唉,這些男人心里都在想什麼啊,怎麼都對一個小婢女如此上心?
她有什麼好的?長得丑,看起來又笨,為什麼人人待她不同?性子清冷的璟睿哥哥這樣,眼高于頂的呂襄譯也這樣,就連父皇提起這個丫頭也贊不絕口。
目光一凜,她甜甜的笑容里注入幾分寒意。
余敏的做法有點粗暴,但她顧不得了。
她要操辦國公夫人的後事,也要照看著爺,就算有平王世子爺的保證、有太醫的堅守崗位,她都要親眼看著爺醒來。
所以她命人在睿園里布置好靈堂,再讓凌大哥將國公夫人的遺體搶回睿園。
如果凌大哥搶的是金銀財寶,大概沒那麼容易月兌身,但他搶的是一具遺體,靖國公府里居然沒有人出面反對,就連韓璟華也沒作聲。
這便罷了,國公夫人入殮之後,身為兒子,韓璟華竟沒過來守靈?這未免太奇陸,好歹夫人是他的親娘。
但余敏沒有心思理會那些,一邊忙著後事,一邊看顧著璟睿,她分身乏術,恨不得自己有三頭六臂,哪還有力氣去忖度韓璟華?
不過,余敏運氣夠好,在韓薔被捕入獄,在凌大哥把國公夫人帶回府不久後,靖國公府就被查封了。
一屋子男女老少全被驅離府中,王信問余敏,「要不要把老夫人接回府里?那畢竟是爺的祖母。」
祖母?在爺被圍殺的時候,祖母在哪里?在夫人被害的時候,祖母有沒有吭聲?接了祖母要不要接弟弟?接完弟弟,弟妹呢?
錢盈盈的生事功力非同小可,府里已經夠忙了,沒有多余的人手去防範別人讓,前院都忙成這樣,要是後院再失火……她傻了嗎?這時候絕對不能往後院放火種。
所以余敏只命人探听,離開靖國公府後他們落腳何處,便不再理會。
這一忙就忙到深夜,國公夫人的靈堂有人輪班守著,爺已經熬過最危險的一夜,余敏放松精神,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還是夫人為爺做的衣服。
她回房洗漱過後,又進璟睿房間。
「沈太醫,您先下去歇一歇,我來守著爺。」
沈太醫看了璟睿一眼,對她點頭,「有什麼狀況,要馬上叫醒老夫。」
「我會的。」
余敏送走太醫後,搬了張椅子坐到床邊,她靜靜看著璟睿緊閉的雙眼,輕聲道︰「爺很累是嗎?爺好好休息,小魚陪著你。」
他還有點發燒,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紅暈,余敏取下他額上微溫的帕子,在冰冷的水里過幾下,擰吧,重新敷在他額頭上。
「爺別擔心,我已經把夫人迎回睿園,我會盡力把夫人的後事辦好,可……夫人要是知道爺受這麼重的傷,肯定煩惱,所以爺要努力好起來,把身子養好,屆時小魚陪爺送夫人最後一程,好不?
「我給夫人穿上很漂亮的衣服,是我親手裁制的那一套,本來想等夫人搬進睿園時給夫人一個驚喜,可惜來不及了,不過,夫人穿上那套衣服美得像仙女呢,我想現在夫人一定已經當仙女了。
「爺相不相信緣分這事?昨天,我穿著夫人給爺做的衣服月兌險,今天夫人穿上我親手做的衣服入殮,光憑這點,小魚就相信我和夫人有很深的緣分……
「靖國公被押入天牢,爺會不忍心嗎?倘若爺不忍,就得快些清醒,自己去求皇帝饒他命,小小奴婢我人微言輕,幫不了爺,但就算小魚的話有分量……小魚心量狹窄,絕對不會去求情。
「以德報怨,何以報直?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種話,是屁!
「知道我們那個時代有多少受虐兒嗎?如果這種父母不受懲罰,不曉得還有多少孩子受害,所以我堅持——虐殺孩子的成人要處以唯一死刑……
「爺知道素月、素心吧?她們是夫人身邊的丫頭,夫人死後,她們被國公爺關押起來,國公爺逼著她們對外宣稱爺奸婬她們姊妹,夫人知悉此事,氣得一病不起,國公爺心疼夫人,才會對爺家法處置,沒想到「一不小心」把爺打死。
「好爛的劇本哦,誰相信?爺如果重,憑爺這種高富帥的不敗將軍、無敵英雄,會有多少女人前僕後繼撲上你,哪需要去偷夫人身邊的婢女?
「素月、素心姊姊挨打了,打得皮開肉綻,不過大夫說她們的傷不要緊,養幾天就會痊愈。她們很听話,乖乖吃飯喝藥,說是要到夫人靈前盡忠。
「我問她們,到底怎麼回事?素心姊姊說,最近國公爺結識一位唐三爺,那位爺一身的煞氣,嚇得府中僕婢紛紛走避,他帶來二、三十個男人,外院住不下,國公爺竟想把人給安排到內院里。
「夫人也沒說好或不好,只是收拾行李,說既然府里住不下,她就搬到睿園好了,沒想到國公爺竟為此事與夫人大起爭執,國公爺讓人把素心、素月兩位姊姊推出花廳,她們听見國公爺向夫人大喊︰「人可以走,但嫁妝必須留下。」也听見夫人質問國公爺,春水胡同里的「姚夫人」是怎麼回事?
「兩人越吵越凶,屋里傳來東西砸碎的聲音,素心姊姊她們幾度撞門,想沖進屋里,好不容易門撞開了,卻發現夫人已經倒臥在地上,然後她們就被關進柴房里了。
「爺,夫人死不瞑目,小魚闖進國公府時,蘭萱堂很冷清,半個人都沒有,夫人獨自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棉被,眼楮卻瞪得很大。
「小魚在夫人跟前允諾,必定讓爺平安無事,我也會找出凶手,繩之以法,夫人信了小魚才肯閉上眼楮,所以爺得幫幫小魚,別讓我言而無信……」
她叨叨地,不斷說話,一句接過一句……她沒算過自己說了多久,只是一閉上嘴巴,心里就慌得厲害。
看著Emily,她睡了,睡得很安詳,他甚至在她的嘴角看見一抹淡淡的笑意。他是醫生,在這種時候,應該做的事不是發呆,可,除了發呆,他什麼都做不了,好像……他也死了,靈魂飛走了,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
她死了,再不會對著他笑,再不會往他懷里耍賴撒牆。
她死了,兄妹之情劃下句號。
她是算準他會配合她的要求,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尋找到另一份感情嗎?她是放心,知道沒有她,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大錯特錯,沒有她,他就無法過得好。
他可以允許自己不娶她,可以允許自己不說愛她,可以和另一個女人共組家庭,只要她快活,可是他無法忍受一天看不到她、听不到她、聞不到她,她必須真真實實地存在自己的生命中,給予他生存的養分與勇氣啊。
他的腦子一片模糊,把Emily抱出為她精心打造的病房里,莫霏企圖阻止他,他無法開口說話,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向她。
下一刻,莫霏松手了,他抱著Emily進電梯,抱著她往地下室走去,把她抱進自己的車子里,系好安全帶。
他開車,開到祖母家,開到他們在大年夜里去過的海邊,然後把她抱下車。
他與她臉貼著臉、額貼著額,任由海風一陣一陣吹來,吹得地的頭發躍亂,他的衣角翻飛。
「Emily,醒來好嗎?不要死好嗎?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留下,可以嗎?」
她無法回答,他只好繼續再繼續,不斷不斷說。
余敏已經說了一個晚上的話,換了一夜的布巾,她的話題多到驚人,直到天亮,她才曉得原來自己是個多嘴的女人。
「爺,醒來好嗎?不要死好嗎?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在我身邊,可以嗎?」同樣的話,余敏不斷說。
這話很熟悉,像某個男人、在某個世紀、對某個女人不斷重復的句子,于是直覺地、下意識地……
「好。」
余敏微怔,是幻听嗎?視線挪到璟睿臉上,他的眼楮仍然緊閉,她苦笑,確實是幻听。
她繼續說︰「我常自問,我喜歡爺,是因為爺待我好,還是因為爺長得像哥?我沒有答案,好像在不知不覺間,爺和哥重迭在一起,成為同一個人。
「就是這樣啊,你們都放縱我挑剔,你們都由著我任性,你們都滿腦子保護,從沒想過其實我已經長大。
「你們都做著相同的事,讓我怎麼能夠分辨得清?
「不問了,不要管了,只要爺好好的,就算這段感情不切實際,就算最終我們不能在一起,也沒關系,所以,爺,醒來好嗎?不要死好嗎?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在我身邊,可以嗎?」
「好。」
再次怔住,依舊是幻听嗎?
她抖著手,輕輕握住他的,但這次聲音帶著微微的發抖,手抖著、心也抖著,她不敢呼吸,生怕錯失了什麼。
再問一遍,她說︰「爺,醒來好嗎?不要死好嗎?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在我身邊,可以嗎?」
「好!」
這次她看見了!看見他的唇打開,看見聲音從他的嘴巴里透出來,看見……他吃力地睜開眼楮……
忍不住了,淚水一顆顆下墜、一串串滴落,像蜿蜓小溪流過雙頰。
她用力憋著,用力地不讓哭聲逸出嘴巴,只是她控制不住發抖的身子,控制不住顫栗的手指,泄漏了自己的恐懼害怕。
「不哭,我不死。」璟睿輕輕地安慰她。
他很痛,卻也很快樂,是痛快啊,因為他听見她的話,听見她要求自己在她身邊。
「不哭,我不死了。」他又說。
她開始點頭了,用力點頭,一點再點,點得像招財貓的手。
她拚命用手背抹去眼淚,一下又一下,可是淚水自己開了泄洪閘門,她無法止住,只能不斷說著不符合事實的話。
「我不哭……嗚,我沒有哭,我在笑……爺,小魚在笑……」
這號表情怎麼能夠叫作笑呢?明明哭慘了,明明拭淚拭得臉頰一片紅通通,要是呂襄譯在,肯定又要嫌棄她丑,可是天曉得,他眼中的小魚有多麼美麗。
「笑,就別掉淚。」
「好,小魚努力,努力不心疼、不難過,努力開心、努力大笑,哈、哈、哈……」
她的「努力不心疼」還沒有成功,璟睿卻心疼了,很疼,一抽一抽的,抽得痛極了。
在若干年後,這樣的疼痛記憶依舊在他心底深刻。那時候,他第無數次地告訴自己,要心疼這個女人,一輩子、兩輩子、十輩子……
秉著布條的手很沉重,他緩慢抬起,強忍疼痛,拭去她頰邊的淚水,因為他可以忍受身體的痛苦,卻無法忍受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