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春天逼近,天氣也一天一天暖和起來,往年冰雪掛檐的景致已經散去,換上的是草綠芽女敕,大地回春的蓬勃。
一大清晨,枝椏上的雀鳥叫春,低一鳴,高一鳴,吵得人無法入眠,早起的旅人已在大堂用膳,一碗鮮肉粥,幾個白面饈饈,幾碟配菜,三三兩兩分坐好幾張椅子。
柳毅等人也在其中。
不過除了長春睡得好,一臉神清氣爽外,其它兩人就顯得有些精神不濟,眼楮下巴有明顯可見的陰影。
「高叔,你沒睡好嗎?怎麼看你猛打哈欠。」老實到讓人想揍他的長春這麼一提,四腳平穩的桌子忽然動了一下。
「認床。」高一咬著牙,橫睇了他一眼。
這小子紅光滿面的簡直在嘲笑他,教人想在他臉上添上一些青青紫紫的顏色,只會吃吃喝喝的呆子太招人恨了。
「可是我們以前也常出遠門呀,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認床的毛病?」高叔肯定是上了年紀,體力不行了,趕點路就累出毛病。
斑一冷冷一瞥。「你不知道的事還多得很,要多學習點,這一次上京要走將近兩個月,你不多斟酌點容易闖禍。」譬如此時他就很想打歪長春的臉。
「嗯,我听高叔的。」長春很受教的點頭,把高一氣得差點栽倒,接著他綠豆大的小眼楮又掃向萬分景仰的主子。「公子,你晚上去做賊嗎?小的看你眼眶浮腫浮腫的,要不要向店家要兩顆熟雞蛋敷一敷,我娘說雞蛋能消腫。」
柳毅原本吃得很慢,慢條斯理又不失文雅,身邊多了個打岔的,他握箸的手微微一頓。「不用,等上了馬車我再睡會兒就好。」
是她嗎?
還是不是她?
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不能僅憑肖似的面容驟下判斷。
可是回過神想想,也不是不可能,那丫頭一向膽大妄為,沒什麼事是她不敢做的,只要她想做,誰也攔不住。
「公……公子,那是辣子。」公子是不是病了?
「什麼?」柳毅有些煩躁,到底是誰在他耳邊喳喳呼呼個不休?
「公子,你不吃辣的。」長春見主子一口咬掉半片辣蘿卜,蘿卜片上還夾著細細的辣子絲,驚愕極了。
口中一片辣味傳來,柳毅眉一皺,多喝了兩口粥。「吃著吃著就習慣了,不打緊。」這辣……還真難受,他都辣出淚了。
湖北人都吃辣,唯獨他打小吃不得辣,一桌子辣菜他只能挑著吃,根本連一絲也不沾。
斑一提醒道︰「吃不慣就別勉強了,看外頭的日頭掛得挺高的,咱們趕緊上路,以免像昨日一樣延誤了。」早一日抵達長安,也能早一日安下心讀書,馬車上的顛簸實在不利于溫書。
「再等一會兒,我尚未吃飽。」柳毅比平常多吃了半碗粥。
「等多久有何用,會來的終究會來,不會因為公子多等一刻而不來。」了然在心的高一打著禪機。
打從長春說起遇到一位長得像阿喜的小子,高一就猜到「那一位」也來了,阿喜是徐家姑娘身邊得力的丫鬟,和另一個叫梨花的同是她的左右手,專門掩護她做壞事……咳,是做點事。
「高叔,多吃一點,我們還要走很長的一段路,你可別病倒了。」身子骨最重要,話少說。
斑一哭笑不得的看著小主子將他最討厭的豆腐乳夾到他碗里,還一次夾了三塊,存心膈應他。
忠言逆耳,他不過說了實話而已。
不一會兒,用完膳的旅人大多都離開了,只住一夜的房客也紛紛結帳,繼續他們的行程。
很快地,大堂中只剩下柳毅幾個人,眼見著時候不早了,不走不行,柳毅才微露失望的準備起身。
驀地,二樓樓板發出咚咚咚的腳步聲,一陣非常輕快的足音從樓上拾階而下,邊走還邊用跳的,十分頑皮。
人未至,先聞到一股清幽的藥香,接著兩只柔若無骨的白皙小手突然蒙住柳毅的雙眼。
「阿毅,你猜猜我是誰?」
柳毅不用想也知道是誰,這世上會叫他阿毅的,也就只有這麼一個,他懸得老高的心終于落地,他暗吁了一口氣,嘴角愉悅的微微向上勾起,他邊拉下對方的手,邊寵溺的道︰「你又淘氣了,盈兒。」真好,她在。
徐輕盈不可思議的道︰「咦!你怎麼知道是我,你背後多長了一只眼楮嗎?」
她要找一找,凡人多了一只眼會被當成妖孽的,二郎神只有一個,是哮天犬那廝的主人。
「你的聲音我若是還听不出來,枉費當了你十年鄰居。」她不出聲他也能認出,只要她一靠近他便知是她。
「啊!原來是我笨,忘了改變嗓音。」之前住店時,她還再三叮嚀阿喜裝沙啞呢,沒想到一見到他太興奮了,一時給忘了。
「盈兒,你弄亂我的發了。」柳毅做書生打扮,一身儒服,頭上束冠,以紫玉簪綰住,素面的簪子並無花紋,但勝在實用,如今被她磨磨蹭蹭的,他的玉簪都要掉了。
「我在找你的第三只眼,你不要吵我。」徐輕盈拍開他欲攏發的手,聚精會神的尋「寶」,專注得兩眼眨都不眨。
「第一,我只有兩只眼楮,後腦杓沒多生一只。第二,誰讓你私自離家的,徐府的人知不知道你的去向?你太膽大包天了,一個人也敢出門……」她就不怕遇到危險,讓關心她的人擔心。
她的縴指點上他喋喋不休的唇,沒好氣的道︰「你跟我娘一樣嘮叨,一見到我就想說教,我沒有私自離家,我留了書信告訴我爹娘,我要上京城到大伯家玩,我只是不小心和你巧遇了,一路結伴同行而已。」
柳毅閃為她這突如其來的觸踫而心口一動,凝視著她的眼眸幽深得宛如汪洋大海,輕燃著絲絲火光。
徐輕盈當然看不出他的動情,又問道︰「你真的沒有第三只眼嗎?」
他覺得好笑又好氣,也只有她說得出這麼孩子氣的話,不讓她繼續胡鬧,他一把捉住她的柔荑,拉到面前。「你這段路繞得真大……」
驟地,他一愣,她怎麼成了個俊小子?
白衣勝雪的徐輕盈恍若天人之姿,一身男裝瀟灑飄逸,如他一般的束發但未戴冠,翩然若竹,星目點漆,朱唇潤紅,膚白如玉,像尊玉人兒,淺淺一笑,頰邊的小漩渦若隱若現。
不過她也還不到弱冠之年,扮成男兒身有如十三、四歲唇紅齒白的少年,不戴冠更顯得稚女敕。
「看傻了眼吧!是不是沒瞧過像牡丹花般的翩翩美少年?」徐輕盈很自負的伸出縴手輕刮了下他的臉頰,模仿調戲良家婦女的動作,自以為瀟灑。
「徐姑娘你……」高一很想說,你怎麼好的不學,盡學男子的劣根性,你一個姑娘家不該太粗鄙,但一看到她身後涂黑一張臉的丫鬟阿喜,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抖動著雙肩似是想笑,又有一絲對柳大夫夫婦的同情,生了這麼個從不知婦德為何物的女兒,想必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辛苦,甚至可以用雞飛狗跳來形容吧。
看著兩人眼中只有彼此,高一有些不安,但最後還是拉著長春先去準備馬車。
柳毅和徐輕盈壓根沒察覺身邊的人只剩下阿喜,自顧自的繼續斗著嘴。
「盈兒,牡丹花形容的是女子。」高潔如菊,沉穩若松,忠貞如柏才是用在男子身上。
「有差別嗎?我看過比海棠花還美的男人。」天庭的男仙個個俊逸不凡,美得讓她這只雞眼花撩亂。
聞言,柳毅危險的微眯起眼。「你在哪兒看過?」他話里那酸味濃得連他自己都被燻得有些頭暈。
「在夢中。」徐輕盈俏皮的回道。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她是十二生肖中的雞神,為了找尋實力堅強的隊友才來到《柳毅傳》這本書中與他相遇,不過她是越看越胡涂,這本書怎麼和她看過的不一樣,好多故事情節都變動了,彷佛是全新的故事。
原本柳毅會在九月啟程,一邊欣賞沿途的風景,作幾首詠景的酸詩,由于走得慢,他才會在十二月底的寒風中路過涇陽,在漫天風雪中遇到涇陽河畔牧羊的龍宮三公主。
不過一只蝴蝶撲動翅膀的威力影響到大局,不管此書有沒有被竄改過或重修,多了一個故事中所沒有的討喜小青梅,一切的走向都將變得不同,也出現不可回避的變局。
就像每個穿越劇的女主角一樣,即使什麼都不做,她身邊的人也會因她而或多或少有了改變,甚至面臨截然不同的際遇,投入湖心中的小沙粒依然會掀起漣漪,向外擴散。
徐輕盈以為她什麼都不做就能維持原樣,可是她跟徐賢之學醫了,又在無意間為和春堂藥鋪尋來不少珍稀藥材,她的藥還救活了很多該死之人。
變,是必然的,而她毫無察覺。
「在夢中?」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柳毅分辨不出來,不免有一絲焦慮,他不想自己用心澆灌十年的香荷,最後落入別人家。
「怎麼,人不能作夢呀!」他管得真寬。
擰著俏鼻的徐輕盈像一株暗然吐香的水中蓮,一滴露珠在大大的荷葉上滾動,她隨風輕曳地捉弄露珠,不讓它滾落。
「公子,時候不早,該啟程了。」備好馬車、結完帳的高一,走過來溫聲提醒,這里「兩個男人」異于常人的親昵舉動已引起店小二的注目。
「嗯,馬車準備好了?」等到該等的人,柳毅心無掛念。
「套上馬了,隨時能出發。」休息一晚的馬匹顯得神采奕奕,水好,草料足,日行百里不成問題,高一唯一的苦惱是徐家姑娘要如何安置,兩個青蔥一般的小泵娘總不能和一群男人走,那她們以後還要不要嫁人……他忽地看向盯著人家姑娘不放的公子,心里有如萬匹馬奔馳而過。
鮑子啊,知道你盯著人家很多年,但總該節制些,不要讓人一眼就能看穿你抱著什麼險惡的心思,給人家姑娘留點好名聲……
「盈兒,你們主僕倆是怎麼到楊柳鎮的?」走出客棧,柳毅只看見自家馬車和一匹高大的黑馬,卻沒看到徐府的馬車,難道她用飛來的不成?
一說到夜逃的經過,徐輕盈驕傲得有如下蛋的母雞。「我騙我娘說我沒胃口,晚膳不想吃,等我餓了再讓梨花把膳食端到我屋里,但其實天一暗我已不在府里,我和阿喜騎馬……」
她的潛逃計劃非常周詳,有賴床毛病的她沒法一早起床,因此太陽一落山就把準備好的包袱背在背上,以她多年的攀牆身手,要爬一座牆有何困難,三、兩下就過去了。
原本她不想帶著阿喜,一個人多自在愜意,可是她的兩個心月復丫鬟吃定了她心軟,一邊哭著,一邊一人抱住她一條腿要挾……沒錯,她們居然敢用小小的老鼠膽要挾她,至少要帶一人在身邊伺候,不帶就不給她走,迫于無奈,她只好把沉穩文靜的梨花留下,帶走和她心性相仿、同樣愛玩愛湊熱鬧的阿喜,兩主僕可以一路玩到京城。
「等等,你說騎馬?」柳毅的眼角抽動了一下。
「是呀,我第一次騎,還滿刺激的。」徐輕盈一直想把其它生肖踩在雞爪子下,她終于辦到了。
「第一次?」他面色發白。
不只柳毅听後冷汗涔涔,就連不太贊同公子和徐家姑娘走得太近的高一也捏了一把冷汗,之前他就注意到馬廄里那匹高原悍馬了,就算是他也不敢輕易上馬,高原悍馬向來不好馴服,養上幾年還是野性難馴,控制不了。
「我家小姐真的很威猛,她一上馬,馬兒就乖乖听話,一動也不動地任她又揉又搓,是我上去了它才狂躁不已,馬蹄子揚得很高,差點把我和姑娘摔下馬。」阿喜在旁補充道,想到當時的情景,她還余悸猶存,卻又感到興奮刺激。
「受傷了嗎?」柳毅問的是徐輕盈。
巴掌大的小臉像花一樣嬌女敕,白里透紅的輕搖。「我自己就是大夫,有傷不會治嗎?」
意思是他大驚小敝了,凡事總有第一次,她不過做了別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改寫了女不如男的謬誤。
哼!人們還說牝雞司晨是亡國之兆,誣蔑它們雞族的女性,沒有母雞下蛋能生山公雞嗎?它們生生看呀!
徐輕盈趁夜出了城,一夜狂奔到楊柳鎮,她是半夜拍了客棧的門入住的,而後因為太累了,倒頭就睡,一覺睡到隔天晌午,才在阿喜的服侍下洗了個澡,給磨破皮的大腿上藥。
阿喜也是第一次騎馬,不懂得竅門,兩條腿的內側磨得又紅又腫,還泌出血絲,她也讓阿喜在傷處抹上那色澤透明的膠狀藥膏,又冰又涼,很快就消紅去腫,只剩下一點點不適。
梳洗完畢,見天還沒黑,主僕兩人又去逛了一會楊柳鎮,基于愛美的天性,還買了一些姑娘家喜歡的小玩意兒,一逛就忘了時辰,等回到客棧時已錯過飯點,徐輕盈先回房休息,阿喜就到樓下吩咐廚房上點飯菜。
沒想到阿喜在上樓時居然撞上冒冒失失開門出來的長春,她自個兒也嚇了一大跳,趕緊捂臉跑開,怕被認出來。
其實阿喜的臉涂不涂黑都很好認,她的眼楮很圓,不論何時看起來都像受到驚嚇的小白兔,厚厚的嘴唇如煙燻過的臘肉,有著褐紅色的沉重感,鼻子左側有顆米粒大小的痣。
柳毅好笑的輕點了下她的鼻尖。「你不是不承認自己是大夫。」這會兒倒是百無禁忌。
徐輕盈嬌氣一哼。「治我自己就是大夫,我不怕被毒死,你咬我呀!我只治想治的人。」
她可是有格調的人,不輕易展露出神入化的醫術。
身為「想被治」的其中之一,柳毅絕對尊重大夫的決定。「這一路上還有很多路要走,騎馬不方便,我修書一封讓人送往徐府,你和我一同坐馬車,我送你上京尋徐大伯。」
「公子……」高一見小主子一意孤行,總覺得不妥,可是現在有許多話不便直說。
「那我的馬呢?」徐輕盈可是很喜歡這匹有個性的大黑馬。
「讓送信的人一並送回去,府上想必也為丟失了愛駒而憂心。」柳毅看得出這匹馬價值不菲。
「阿毅,你搞錯了,這不是我家的馬。」要是真往府里送,她爹娘還不驚得直罵她是敗家女。
「難道是你偷的?」他眉頭一皺,這樣的好馬不多見,多用在戰場上。
徐輕盈嬌聲如鶯,不滿的嗔道︰「才不是呢!是我之前在山上采藥的時候發現了它,那時它可跩得很,我一靠近它就跑開,還不屑地朝我噴氣,嘲笑我腿短追不上它。」
一旁的黑馬神氣地嘶鳴,還用鼻頭頂了頂她的肩膀,把她逗得開心極了。
「後來呢?」原來是匹有靈性的馬。
她眨巴著大眼,笑得得意。「後來我就用紫靈芝喂它,它就像剪去爪子的貓兒一樣溫馴了,這次我想要騎它上京,它很乖的就答應讓我騎了。」
「什麼,你用紫靈芝喂它?!」高一驚得大叫,這也太奢侈了吧!
「高叔,只是紫靈芝而已。」撫著額的柳毅笑得很無力,對徐輕盈而言,能救人的就是好藥,隨處可見的黃花苦丁和珍稀的百年人參並無貴賤之分,都只是藥。
「是,公子,是我眼界小了。」說完,高一退到馬車邊,幫忙長春將小主子的書篋搬上車,而後一躍身坐上車轅,他怕他再听下去會受不了。
「兜兜也吃五百年以上的成形人參和百年雪蓮,它很好養的,從不挑嘴。」一天吃五根人參而已。
這還不挑嘴?柳毅的眼角又抽了一下。「它叫兜兜?」
「是呀,很可愛吧!」徐輕盈模模兜兜柔軟的鬃毛。
兜兜也很親密的用馬頭磨蹭她的粉頰。
見狀,某人忽然很想吃馬肉。
「帶上吧。」這匹傲嬌的馬,該磨磨它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