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針一般,一滴滴、一絲絲、一針針的刺進聶平遠的頭上、臉上、手上……它們穿透他的衣衫,扎進他的皮膚里,然後一針針落在他心上。
他已經在這兒站四、五天了。
那天他說要去皇宮告御狀,其實他知道行不通也不可能,但他那麼說,可以讓司馬毅感受到他勢在必行的決心。
仁康王府所在的位置並不僻靜,距離京城最熱鬧繁華的大道只有幾十步,經常是人來人往的,他在這兒多日早已引起注意,他猜想,現在已經有很多人都在談論著他的事。
這件事會鬧大的,而他就是要鬧大。
其實他來到京城的第一天便找上幾名說書唱戲的人,讓他們將他、穆希恩及司馬毅的事編唱成故事及歌曲在酒樓茶樓里表演。
這些地方都是消息傳播最快的地方,不用幾天便會傳遍整個京城,給予司馬毅相當的壓力,縱使司馬毅不在意,他相信緋妃娘娘也不會坐視不理。
這幾天下來,他的體力一點一點的透支,僅靠意志力支撐著他。而那些強大的意志力,皆來自于所有關于她的記憶。
她知道萬濟堂已經恢復名聲了嗎?她知道他在這兒等她嗎?她……會跟他回去吧?會的,他相信一定會的。
突然,他听見馬蹄聲由遠而近,轉頭去看,馬車已在不遠處停下,馬車上依序下來兩女一男。
雨水及疲憊讓他的眼楮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來者是誰,待他們走近,他才發現竟是聶平莘、丫鬟春心,以及管事費叔。
聶平莘撐著傘朝他走來,為他遮擋雨勢。
「你怎麼……」
「大哥,我不放心,所以……」她話未說完已經淚流滿面,哽咽難言。
一旁的春心跟費叔也因不舍而紅了眼眶,「少爺,您……」
他笑嘆一記,輕拍聶平莘的臉頰,「大哥沒事。」
「大哥,你一直在這兒等嗎?」看聶平遠臉色蒼白,神情疲憊憔悴,她實在不忍。
「我無論如何都要把希恩帶回天祈城。」他說。
「大哥,若是司馬毅不肯把嫂嫂放了,又或是嫂嫂不跟你回去呢?」聶平莘神情憂慮地道︰「這些,你想過嗎?」
「我不想。」聶平遠平靜地道︰「我只知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帶她回去。」
看著他堅定無比的眼神,聶平莘了然于心,她點點頭,「好,那我陪你,我們一起把嫂嫂帶回家。」
就這樣,兄妹兩人共撐一把傘,在雨中等待著。
穆希恩一路往王府大門跑,就差十步,獲知她已知道聶平遠之事的司馬毅及時趕到,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氣怒的瞪著他,「讓開!」
「你不能出去。」司馬毅臉一沉,「你見他做什麼?你能跟著他回去嗎?」
「我沒忘了我們的約定。」她說。
「那就好。」司馬毅懊惱地說︰「你可知道現在茶樓酒肆里都在談你們的事,昨兒母妃也找我進宮去問了,這事要是傳到聖上耳里,你以為是鬧著玩的嗎?」
聞言,她心頭一驚。司馬毅是聖上的弟弟,是皇親國戚,事情鬧大了,對聶家及聶平遠絕對只有傷害。
「穆希恩,你回不了天祈城也回不了聶家,就算我放你走,你以為你還可以回去嗎?」司馬毅神情嚴肅地道︰「你當初休了他,跟了我,全城皆知,雖說你我關系清白,可外面的人怎麼看?他帶你回家,別人又會怎麼笑話他?」
穆希恩目光一凝的直視著他,聲音微微顫抖,「這些我都知道,不用你提醒我。」
是的,這些她比誰都清楚,正因為她知道,所以她才這麼忍耐,這麼痛苦。
當初為了聶平遠,她接受司馬毅的條件成為他的護身符,現在為了聶平遠,她不能回天祈城,她得一輩子活在回憶里。
「穆希恩,他若要你,他獲釋時早該來找你,為何要……」
「我懂他。」她打斷了他,冷然的看著他,「他知道他還沒替自己及萬濟堂平反,他知道當時的他是沒有任何立場及把握將我帶回去的,他……」
她想起她在萬濟堂遭到眾人羞辱時,他對她說的那句話……忖著,她不禁紅了眼眶。
司馬毅看著她悲傷的表情,心里也是一陣難受。他哪里看不出她是多麼全心全意的愛著聶平遠,又哪里不知道她的人在這兒,心卻一直在聶平遠身上。
他都知道啊,可是他需要她,比聶平遠更需要她。聶平遠沒有她,頂多心傷,說不準過了一些時日就忘了,然後再娶他人。
可他,會死啊。
「司馬毅,」她直視著他,「若你擔心這事傳到聖上那兒去,就更該讓我見他,因為只有我能讓他死了這條心回去。」她說罷,伸手推開他,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走至門口,護院不敢開門,望向司馬毅。
司馬毅不語,穆希恩轉頭看他,「開門。」她說。
他這才不情願地道︰「開門。」
護院得令,立刻打開大門。大門一開,穆希恩便見門外有一對撐傘的男女,正是聶平遠跟聶平莘。
她愣了一下,兩只腳像是被鋼釘釘在地上似的動不了。
「嫂嫂?!」看見穆希恩出現,聶平莘喜出望外,淚水直飆。
等了多日,全身濕透,體力也幾乎透支的聶平遠驚喜的看著終于出現的穆希恩,反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嫂嫂,你終于出來了。」聶平莘顧不得正在下雨,跑向前去一把拉著她,「嫂嫂,你跟我們回天祈城,我們回家吧!」
穆希恩心痛如絞。家?聶府已經不是她的家了,她回不去也沒有資格回去,而且,她見他們的目的是讓他們離開。
為了聶平遠的安全,為了聶家,她必須讓他們回去。
于是她掙開聶平莘的手,「我不會跟你們回去的,王府才是我的家。」
聞言,聶平莘一震,「嫂嫂,你在胡說什麼?你是被逼著待在這兒的,你愛的是大哥,你……」
穆希恩沒回答聶平莘,而是走向聶平遠,不過幾步路,她卻覺得腳下彷佛是釘山,每一步都教她痛徹心扉。
強忍著淚,她來到他面前,「聶平遠,我早已給你下了休書,你我恩斷義絕了。」
聶平遠沉默了一下,神情平靜,「希恩,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只想告訴你,你擔心的事都無須擔心,天若塌下來,我會扛著。」
她倒抽一口氣,「只怕你扛不住,我也活不了。」
「那麼,至少我會護著你,死在你身上。」他說。
「我不想死,也不需要你以死證明什麼。」她眉心一擰,「你知道那些茶樓酒肆里都在散播著什麼嗎?」
他唇角一勾,「我知道,因為那是我的計劃,是我雇用那些說書人傳唱散播我們的事。」
她簡直不敢相信這竟是他所為,「你想死嗎?!要是聖上知道,你就……」
「我要你跟我回去。」他神情疲憊卻目光如熾,「你在王府做客夠久了,我們回家吧。」
做客?他一直當她是來做客的嗎?「聶平遠,你未免太天真了。」她眉頭一擰,「你以為——」
「你是我的妻子。」他打斷了她,「我來接妻子回家,天經地義。」
從他的眼里,她知道他對她的愛是多麼的深刻真摯,可就因為他這麼愛她,她更應該為他著想,甚至保護他,她寧可當一世罪人,也不要陷他及聶家于危難之中。
「我早已不是你的妻子。」她說︰「我已給你休書。」
他自懷中取出休書,「這休書上只有你的名字及手印,並沒有我的,它並不成立。」
她強忍著幾乎要崩潰的情緒,一把抽過休書當著他的面撕掉,「我說它是休書,它便是休書,你快走吧!」
說罷,她迅速的車轉身子,邁步前進。
「嫂嫂!」聶平莘沖過來拉著她哭求著,「你不是真心的,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我求你別這樣,跟我們回家吧。」
她甩開聶平莘的手,一語不發的往前走。
門里,司馬毅正等著她,她知道只要再幾步路,大門一關,她便與聶平遠再無瓜葛,她忍住那椎心的痛楚及悲傷的眼淚,一步步向前。
突然,身後傳來倒地聲響,還有聶平莘的哭叫聲。
「大哥!大哥!」
她停下腳步,瞪大眼楮望著前方的司馬毅,司馬毅看著她,神情凝肅,也是不語。
「大哥,你別嚇我,你醒醒!醒醒啊!」身後,聶平莘哭喊得聲嘶力竭。
聶平莘的哭聲彷佛一把刀,不斷的切割刺戳著她的心,她好痛,痛到情緒終于崩潰,淚水也決堤。
她淚眼望向司馬毅,後者長長一嘆,眼底透露出無奈,彷佛已知道了什麼。
她轉過身,義無反顧的沖向聶平遠——
如豆的燈下,穆希恩守在床側,寸步不離的看顧著高平遠。
幾日折騰,他太虛弱了。看著臉色蒼白樵悴的他,她的心很痛,伸出手輕輕撫模著他的臉,感覺他的胡碴扎著她顫抖的手。
「聶平遠,你好傻。」她說著,忍不住又是淚下,「天涯何處無芳草,以你的條件,還怕找不到與你匹配的女子嗎?何苦把自己弄成這樣?你差點死過一次還不怕嗎?要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聶家怎麼辦?萬濟堂怎麼辦?還有爺爺……你叫他怎麼活?」看著他的臉,她哽咽得無法言語。
「希恩……」突然,他發出了聲音,「你在病床邊碎念什麼?」
她一震,驚疑的看著他,他慢慢睜開眼楮,眼神溫柔的看著她,唇角還懸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平遠……」見他醒來,她眼泛淚花。
他緩緩伸出手揩去她眼角的淚,再撫模她的臉頰,「這眼淚……是為我流的嗎?」
她不語,只是神情悲傷又無奈的看著他。
「跟我回家,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有我頂著。」他說。
她搖搖頭,「我不能,他是仁康王,是聖上的弟弟,不是什麼野蠻的鄉紳土豪,也不是一般的富家子弟。」
她眉心深鎖,「不管你信是不信,皇室深信國師說的話,他們不會讓他冒這個險,為了保他,他們可以做出任何事情,即使是抄家滅族……」
「我信王法。」他說。
「不,我不能讓你冒險,不能因為我犧牲那麼多人。」她悲傷地流淚,「這或許是我們的命,接受它。」
「希恩,我不信宿命。」他深深的注視著她,「命運就在我手上,我會爭取我要的,現在,我只想帶你回家。」
穆希恩听到這兒,泣不成聲。
門外,有人貼門細听房里動靜。不是別人,正是司馬毅。
聶平遠跟穆希恩的對話,他听得一清二楚,說不上來心里是什麼感覺,只覺得很沉重。
他一直都知道穆希恩的想法,當初若不是他趁著聶平遠落難,而自己又掌有左右判決的權力,縱使他給穆希恩全天下的財寶,讓她住在黃金宮殿,炊金饌玉、錦衣華服,她都不會動搖,不會離開聶平遠。
她對聶平遠的愛有多堅定,他都看在眼里。見她終日抑郁,形影消瘦,他心里並不舒坦,但對她,他從沒有男人對女人的那種欲念,他只是需要她,她給了他一種安全感,而那來自于國師那些話對他的制約。
穆希恩對他說話向來不客氣,甚至有時帶著訓斥意味,他不生氣,因為他總覺得她的口吻像是母親,也像是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