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嬰兒兩個月,正當可愛,公公一抱上手,就舍不得放下了,婆婆扶了那姓陸的女人起來,細細問她。
陸氏說,自己是船驛的廚娘,負責申時之後的時間,少爺在船驛有時候待得晚,肚子餓了叫點心,是這樣認識的,自己爹娘早逝,是鄰家嬸嬸好心,幫忙著介紹了船驛的工作,小時候洗洗菜,洗洗碗,長大些開始幫忙蒸蒸饅頭包子。
紀家人丁一直單薄,現在突然多了個男丁,可比什麼都還要好,李氏再不願意,也得願意。
尋了個好日子,便把她抬為姨娘,而既然有了陸姨娘,當丈夫後來再搞上一個丫頭時,李氏也就不再那樣意外了,也只能安慰自己,一個姨娘,一個通房,比起自家爹爹,已經算很克制了。
前幾年,公公因病餅世,沒多久,婆婆也病倒了。
婆婆雖然是悍妻,但卻是個慈祥的婆婆,對家里大小孩子們都照顧有加,說起頤生,總是「我們紀家的嫡長孫」,這句話總會讓李氏得到些許安慰,也因此,老人家身體不好那一兩年,她不只親自侍奉,還侍奉得無微不至。
婆婆過世前跟她說,知道兒子沒有信守諾言,是兒子不對,她替兒子跟她道歉。
看到李氏哭,紀老爺大概也想到自己發過什麼誓,干過什麼好事。
想起母親臨終之前跟他說了李氏的好話,照顧一個病人並不容易,但她生病的這一年多,李氏始終盡心盡力,又想起陸氏是在李氏懷雲緞時進的門,還有通房生下的三織……
男人的愧疚感油然而生,他對正妻道︰「頤溯對船務有興趣,我便帶他走走繞繞,他是我兒子,喜歡的,想做的,我這個當爹的都想給他機會,都想替他完成,可是,頤生才是我的嫡長子,這點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這個家,始終還是要由他來掌,才是道理。」
李氏在計較什麼,紀老爺很清楚,也不怪她小心眼,母親為了兒子,做什麼都是天經地義,于是他才說了這番話,想安正室的心。
可沒想到他自覺已經表態了,李氏卻沒有高興的樣子,一轉念,知道自己因為娶姨娘的事情早就沒了信用,忍不住尷尬,「總之,我話已經說了,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紀老爺倒也不是雙手一攤就算了,後來或多或少會在用膳或者祭祀時對紀頤生強調「你是我們紀家的長子,應當……」李氏想到兒子十四歲後,祭祀甚至是父子並肩拿香,這明明白白的宣示長子地位,才真的安心下來。
至于兒子不愛接觸船務,李氏雖然擔心,但也沒辦法,兒子那個跟驢一樣的脾氣,根本說不听,只能希望一切如丈夫說的「現在還小,隨他吧,等將來成親生子,自然知道養家才重要」。
年底定親,她對齊小姐也很滿意,模樣清秀,性子又好,看得懂帳本,也會記數字,身材珠圓玉潤,一看就好生養,可沒想到才定親一年,頤生就跟人家庶姊約定上了,而且這呆兒子一心一意覺得自己跟齊大姑娘是命運。
李氏頭很痛,已經跟兒子講了一百遍那是計謀,是陷阱,兒子就是不听,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傳出去的,居然讓齊家知道了。
齊太太簡直新仇舊恨一起涌上,當天就把尤氏打了個開花扔柴房,把這庶女許給蘇副知州的傻兒子,預定五天後過門。
接下來的發展就成了康祈府,應該說馨州,或者說整個大黎國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故事。
齊大姑娘過門那日,紀頤生帶著一票人上門劫親,拉了穿著喜服的新娘子上了馬車,車子就這樣跑出城外,幾日後,他帶著梳著婦人發式的齊氏回到紀家,說兩人已經是夫妻,滿心以為木已成舟,父母親也只能答應,沒想到紀老爺才剛剛從蘇家道歉回來,氣得不得了,直接要他滾。
李氏雖然著急兒子,但看丈夫那樣,實在也不敢勸—「強奪良家婦女」在大黎是監禁終身的大罪,蘇副知州不松口,紀頤生就等著被抓後關上一輩子,兩夫妻為了保住這蠢兒子的命,每日前去,蘇家都不開門,直到昨天,丈夫在蘇家門外跪了幾個時辰,這才換得小門進入。
蘇副知州很怒,以他的身分,兒子再傻也不願意隨便買個丫頭來當媳婦,至少要有頭有臉的人家,講得出名字,但有頭有臉的人誰又願意把女兒嫁給傻子,這不,都快二十還沒定下親事,現在好不容易講到一門親,媳婦卻被紀家的兒子劫跑了,他于是表示,要我不追究很簡單,你紀家三個女兒,一個嫁來我家。
紀老爺當然不願意,于是只能忍著被罵,想著過幾天再要來賠罪商量,直到對方滿意為止,沒想到罪魁禍首居然一副「爹娘,我們回來啦」的輕松樣子,真是氣死他了。
「老爺。」李氏小心翼翼的說,「頤生看起來也累了,不如先讓他去休息吧?」
「他要休息可以,讓人把那女人扔出去!」紀老爺怒道,「來人,告訴門房,以後誰放這女人進來,就給我回家吃自己,你們還站著干麼,把她給我拉出去!」
紀頤生聞言大急,「爹,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了,爹你就接受她吧。」
李氏白眼已經翻到後腦杓了,兒子啊兒子,你怎麼就這麼不會看臉色,你捅那麼大的簍子沒一句道歉,還在為那女人說話,天啊,真希望來個人打暈他。
就在這時候,齊氏跪了下來,哭泣道︰「紀老爺,紀太太,我知道您二位對我有誤會,可我跟紀少爺是真心喜歡彼此的,我在書鋪跟少爺說話的時候,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只覺得這人心中有丘壑,既能說古今,又能道人生,心中佩服他的才華,才與之相交,後來知道他是我嫡妹的未婚夫婿,可情之所至,我又怎麼能控制自己不要想他,我當然知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嫡母把我隨便發嫁,也只能听從,可是說實話,心中真不願意嫁個傻子,花轎出門後,听到紀少爺的聲音,沒能忍住案母之命,而選擇跟他走,是我不對,紀少爺說許我為妻,我不敢耽誤他,讓我當個姨娘已經心滿意足,紀老爺,紀太太,請讓我留在少爺身邊服侍他吧。」
一番言詞懇切,又是泫然欲泣,只看得紀頤生感動不已,可惜卻是無法感動居中而坐的兩位長輩。
紀老爺怒極反笑,這齊氏夠會演了,只是她騙得了十七歲的兒子,騙不了三十七歲的老子。
他要是連真假都分不出,紀家船運哪有今日光景?
「這麼說,你對頤生與金錢無關?」
齊氏立刻點頭,「我愛慕大少爺,只與他的才情有關,只要能侍奉大少爺,哪怕每日清粥咸菜,我也甘之如飴。」
「好日子,壞日子都一起過是嗎?」
「是。」齊氏忍住雀躍,「還請老爺給我這個機會。」
「那好。」
李氏一臉哀求,身為夫妻,她自然知道丈夫說這些話之後,接下來會講什麼,兒子是兒子,她什麼都肯幫他做,可是蘇副知州的氣卻是沒那麼容易消,兒子這不只是單純的拯救意中人,這是犯罪的,他現在進了家門,更可能牽連紀家變成藏匿罪犯,丈夫的臉上很明白寫著︰你若不想雲緞代嫁贖罪,就閉嘴。
兒子是寶貝兒子,但雲緞也是她的寶貝女兒啊,拿雲緞去補頤生的錯,她做不到。
「既然你這樣說,我就給你們機會吧。」紀老爺嘆息一聲,「金福,把大管家,管事跟管家娘子都叫過來。」
紀頤生連忙把齊氏拉起來,一臉「你看吧,我就說沒事」,齊氏也是一臉忍耐的喜悅,兩人都以為叫管事們過來,是要認識新主子的。
當大管家進來時,齊氏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克制自己不要笑出來—太好了,沒想到事情這樣容易,紀老爺果然是疼兒子的,才不過幾日不見,馬上就心軟,想必是自己的以退為進博得了好感,只要自己早點生出子嗣,就算嫡妹進門也不用怕,紀頤生對自己十分鍾情,到時候誰看誰臉色還不知道呢。
很快的,大管家,四個管事,四個管家娘子都到了,都是在紀家工作二三十年的人,十分沉穩,進來除了問安,沒發話,也沒人有疑問,乖乖站成一排等吩咐。
「頤生,爹最後一次給你機會,你要留在這個家當大少爺過好日子,就把這女人給我關去柴房,明天跟爹一起押著這女人到蘇家請罪,你要跟這女人在一起,那我今天就把你分家出戶,以後不再是紀家大少爺,而是紀家的分家兒子,蘇家的罪你不用去擔,但紀家的福,你也別享。」
紀頤生不負眾望的選擇了女人,紀老爺揮揮手,讓人把他們兩人拎出去,李氏想塞錢,卻是找不到機會。
紀家後來賠了一大筆錢給了蘇副知州,換得蘇副知州不告紀頤生拐帶媳婦,又賠了一大筆錢給齊家,換得齊家不告紀頤生拐帶女兒,至于那成為馨州笑話的齊小姐,李氏命人買了馨州一處肥田,寫了齊小姐的名字,當著齊太太的面交給這倒霉的無緣媳婦,算是給她賠罪,齊太太原本很惱怒,但一看那肥田不少,算算收益,一年可以有一千兩銀子收入,當下便不說話了,只命女兒收好—沒有公婆會嫌媳婦有錢,也沒有丈夫會嫌妻子嫁妝多,有這塊田,女兒將來出嫁他人,日子也不會太差,是,她的未婚夫是跟著庶姊跑了,但手上有這麼一塊年年產金的肥田,別人羨慕都還來不及。
為了讓紀頤生不要因為拐帶良家婦女被官府追緝,紀家兩邊賠罪,金銀真是散到肉痛,而經過這一場鬧劇,紀老爺由精神奕奕變得無精打采,錢能再賺,可兒子真傷了他的心,笨就算了,還沒良心,為了個女人連家都不要,惹了那麼大的事情,沒問爹娘好不好,只想牽這女人的手享老子給的福,越想越傷心,紀老爺一下子像老了十歲,不只李氏陸氏這兩個女人擔心,就連船驛管事跟工人們看到,都覺得擔憂。
紀家擁有百余艘商船,千余工人,此時的紀家船佔據大黎國四成的船運,紀老爺一旦病倒,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個時候,年方十五的紀頤溯開始替父親分擔起船驛工作。
自小就在爺爺膝蓋上看帳本,听故事,那些東西難不倒他,船驛有個副管事見他年幼,想趁老爺生病時撈點好處,糊弄了他一下,想出大船載私貨,卻沒想到被紀頤溯一眼識破,趕出去都便宜了,想偷主子的錢,直接扔衙門,這衙門也是年年收到紀家孝敬的,有人想坑紀家,那就跟想坑自己一樣,還不用力打打打,這一打,紀頤溯的威嚴就出來了。
喲,別看二公子年少,也是個心狠手辣的,有人在老爺眼皮子底下偷貨,最多也就趕出去,少爺居然直接送衙門,被打還不算,得關上數載,那副管事介紹進來的人通通辭退,一個也不要了。
紀家船驛通常是一個介紹一個,副管事一倒,一大串倒趕了二十幾人,個個呼天搶地喊冤枉—紀家的工人每月五百錢,雖然沒有比較多,但供三餐,這放眼大黎國,哪家船隊供餐吶,出來工作不都為了吃嘛,東家管肚子,就能省下大半開銷,這要是會省的,一年存上五兩銀子的大有人在,窮漢子在船驛工作個三五年,便能娶上媳婦了。
那二十幾個人拚命求情,但紀頤溯只是揮揮手,讓他們走—人一多,難免有人想偷雞模狗,爹爹總是睜只眼閉只眼,但他不行,就是因為爹爹對他們偷點小貨不予懲罰,現在才會有人想出船載私貨,真是好大的膽子。
女乃女乃說,對工人好,工人才會賣命,但也不能一昧的好,因為工人會欺負到主人頭上。
爹只做到了前面,卻沒做到後面,出船載私貨?只怕也不是第一次了,為了大哥之事家里雞飛狗跳,爹可能好幾個月沒有好好看過帳本跟出船表,這才讓他們鑽了空子。
有一就有二,真不能不管了。
發落了那副管事之後,紀頤溯回家跟自家爹爹商量,紀老爺也累了,說隨他怎麼管。
有了父親這句話,紀頤溯開始定起規矩,上船的箱數,下船的箱數,都要有人負責點交,他會派人查,要是數目不對,就回家吃自己吧。
罷開始還有幾個領船去跟紀老爺告狀,那些不長眼的領船當然都被辭了—紀頤溯覺得人笨真是沒救,他才說要查呢,馬上去告狀說不要,是怕人家不知道你們就是夾帶私貨那幾個嗎?
雷厲風行了幾個月,清走了七十余人,紀家要再招募工人自然容易,並沒有什麼人員餃接問題。
沒人夾帶私貨後,正貨能裝更多,每個月的淨利往上多了三千多兩。
紀老爺知道有人偷運,但一直以為只是一兩箱小物,直到看見帳本,才發現人心不足,更覺得自己真是老了,也累了,管不動,也不想管。
于是紀頤溯全面接手紀家船務,這時距離紀頤生離家出走剛好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