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求安如願進到馬廄干活,不用偷偷模模,也不用百般試探。
她發現在騰雲山莊的每匹馬都受到極好的照顧,即使是不值錢的馬。在馬廄工作的人都很好相處,他們爽朗豪邁,不拘小節且秉性純良,雖然有時覺得他們的言行難登大雅之堂,但相處起來卻是輕松自在。
陸震濤幾乎每天都會到馬廄來,有時一待就是半天時光。
從旁,她觀察著他跟別人相處的情況,也觀察著他對馬匹的態度,無庸置疑地道,他絕對是個愛馬人。
盡避這兒的馬都有人照顧著,有時他也會親自為馬刷洗身子、喂水草,很多粗重的活兒,他也都親力親為。
從別人口中,她听說了許多關于他的事……都是好的。
她感到困惑,也覺得掙扎矛盾,除了「女人」這件事,至今她所看見的他沒有一項符合常叔所言,她感覺不到他貪財、感覺不到他暴戾、也感覺不到他冷酷。
有時她忍不住想,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錯跟誤會?可每當她一有這種想法,又感到慚愧及內疚。常叔是她爹最信賴的朋友,也是看著她長大的長輩,她娘死得早,早些年常大娘在時,總是將她視如己出的照顧著,而長她六歲的常永青也對她呵護有加。
常家一家人是她跟她爹最親的家人,她怎能懷疑常叔說的話呢?
她初來乍到,很多事恐怕還看不仔細,不說別的,光是那西馬廄就還是個未解的謎。
「求安,來,我幫你。」
她正使勁從井里打水上來,身後傳來馬醫駱一飛之子——駱駿的聲音。
駱一飛是知名的馬醫,也是陸震濤非常信任的人,他每個月有四、五天會帶著兒子駱駿來到騰雲山莊為所有馬匹做例行性的檢查。
駱駿俊逸出眾,是個翩翩男子,而且為人和善,不管對誰都非常親切。
有時看著這些人,她會想,他們之中可有陸震濤派去殺害她爹的人?可是,她在他們身上感覺不到任何的戾氣及殺意,也許……凶手另有其人。
在騰雲山莊里,最可疑的人莫過于看守西馬廄的熊二,他幾乎與別人沒有互動,就住在西馬廄旁的小屋子里,她來了好一段時日,沒見他離開過。
他一定知道西馬廄里養著什麼吧?他是知情的吧?如果陸震濤派人殺害爹,他可參與其中?
「想什麼?」駱駿幫她將水桶拉上來後,笑視著她。
「沒有。」她搖搖頭。
「求安,我听說是十二爺親自帶著你回騰雲山莊的?」
「嗯。」她將自己跟陸震濤相遇那天所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
他听了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原來你跟十二爺有這段淵源,不過那真像是他會做的事。」
「你是指哪個部分?」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部分。」駱駿一笑,「老實說,把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帶回山莊這部分,不是他的作風。」
聞言,她疑惑的看著他。
駱駿非常熱心地解釋起來,「十二爺雖是個生意人卻有著俠氣,他對于不平之事向來不會視而不見,也總是願意出手幫助弱者。」
她一楞,這跟她自常叔那兒听見的不一樣,但出自駱駿之口,她又莫名覺得信服。「十二爺是那樣的人?」
她略帶懷疑,語帶試探。
「當然。」
「可是我听說一些關于他的事,都不是好事。」
「噢?」他一臉好奇,「你听到什麼?」
「就……」她想了一下,覺得不好把她從常叔那兒听到的告訴駱駿。
駱駿見求安支吾,釋然一笑,「十二爺是什麼樣的人,你自己慢慢看吧。」
她疑惑的看著他。他的意思是凡事要眼見為憑,听來的也許是道听涂說?
「那你說十二爺帶我回來,不是他的作風又是指……」
「喔,」駱駿微頓,然後笑道︰「騰雲山莊可以說是十二爺的堡壘,這兒有太多他所珍視的東西,所以當他要讓一個人進到山莊時,勢必要對那人有著相當的了解……」說著,他上下打量求安一回。
「他讓初識的你進到山莊、讓你去貼身伺候他,現在又準你到馬廄來,我想他一定很喜歡你。」
不知怎地,當駱駿說陸震濤一定很喜歡她時,求安的胸口竟瞬間緊縮,有點喘不過氣來。
看她突然不說話,駱駿急忙補充說明,「欸,我不是說十二爺對你有什麼奇怪的念頭,十二爺他喜歡的絕對是貨真價實的女人,所以你放心。」說著,他自己急得漲紅了臉。
求安睇著他,干笑。「我沒往那兒去想。」
「那就好。」駱駿拍拍胸脯,不知想起什麼,又細細端詳著她,「不過說真格的,求安,你長得太好了,若你是女人,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
听著,求安微微一震,莫名心慌。
「你們這麼投緣?」突然,陸震濤的聲音傳來,兩人這才發現他已經走近。
駱駿笑笑,輕搭著求安的肩膀。求安一震,直覺的想躲開,可又覺得這樣對駱駿相當失禮,只得僵住不動。
「是啊,十二爺,我覺得求安就像是自己的弟弟一樣。」駱駿笑視著一旁漲紅臉的求安。
看求安滿臉通紅,整個人僵住,陸震濤不自覺的挑挑眉,興味的睇著她。
他感覺得出來她是個跟男人少有往來的姑娘,也因此,扮成男人跟一群男人廝混在一起,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挑戰及突破。
她還能撐多久呢?
「駱駿,你還是別把她當弟弟吧。」他說。
駱駿微頓,「為什麼?」
「因為弟弟永遠只能是弟弟,朋友就有其他的可能。」
駱駿沒听明白他的意思,求安也不懂,兩人微微瞪著眼楮,疑惑的看著他。
「朋友有其他可能?」駱駿問︰「朋友就是朋友,還有什麼可能?」
他深深一笑,沒有回答駱駿的問題。
直至目前為止,他還不想讓騰雲山莊的任何人知道她是個女人,因為這不只是屬于他的秘密,也是他的樂趣。
「十二爺!」趙世東快步走來,「莫羽翠來了。」
「噢。」他淡淡的應了一聲,旋身而去。
莫羽翠來了。不知為何,當求安听到這句話時,心口莫名的揪緊,她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但她確定的是,她非常非常討厭這種感覺。
「唉……」身旁的駱駿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真羨慕十二爺。」
她微頓,疑惑的看著他,「羨慕?」
「可不是嗎?」他說︰「莫羽翠是個何等高傲的女人,可卻還是臣服在他腳下,這世上恐怕沒有十二爺征服不了的女人吧?」
听著他這些話,她突然竄起了火氣。
「貪歡戀色,有什麼好羨慕的?」她語氣里帶著連她都不明白的憤怒,「還有……」她轉頭直視著駱駿,「這世上一定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
說罷,她撥開他還擱在她肩膀上的手,提著水桶,忿忿然的走開。
駱駿楞住,呆呆的看著求安離去的身影,須臾,他搔搔頭,困惑地說︰「我說錯什麼了?
莫羽翠在靜湖苑留宿一夜,隔天便又走了。
她留宿靜湖苑時,求安一直心神不寧。她不想跟莫羽翠打照面,不想看見他們,更不想听見他們。
她對莫羽翠有著一種奇怪的排斥,卻說不上來為什麼,因為莫羽翠是青樓女子嗎?
不,她爹常教誨她不能以職業、身分、富貴去論定一個人的高低貴賤。她爹的話,她可是都听進去了,所以她不會因為莫羽翠是青樓女子而看輕她。
那麼,這種打從心里浮現的排斥是什麼呢?
還來不及厘清自己的感覺,莫羽翠已經離開了騰雲山莊,而且是跟著陸震濤一起離開的——因為陸震濤到臨河去了。
臨河是長河最重要的重鎮,也是南來北往的航運中心,所有買賣都在這兒進行,而京城也離此不遠。
陸震濤的永業航運就開設在此,他甚至在臨河還有一處行館。
他一離開靜湖苑,求安便在苑里大肆翻找搜尋一番——尤其是堆滿他娘親物品的那一間。
她想,也許他將見不得光的東西藏在他娘親的物品之中魚目混珠,可她翻箱倒櫃的搜查了之後,依然什麼都沒發現。但她發現,那房間里的東西全是女人的東西,而且全是些舊東西。
那些箱子里有著女人的衣物、書畫、琴、頭飾……而且她非常確定它們分屬于兩個不同的女人。
是誰的東西呢?他將它們妥善的收藏著,想必是他非常珍視之人的物品吧?
若非有著滿滿的思念,她想他應不會如此珍視這些物品。
老實說,她在翻找的過程中,不時覺得感動。
因為她發現不少他寫給他娘親的信或紙條。那應是他小時寫給母親的,因為字跡還十分稚女敕。
她爹說一個孝順爹娘的人,絕對不會是個壞人。
所以說,他不是壞人嗎?她覺得好混亂,越是接近他、知道他越多的事,她就越感到迷惑。
兩天後,陸震濤自臨河回來。
「十二爺,你回來了。」他返回靜湖苑時,求安正要去馬廄。
陸震濤雖風塵僕僕,眼神卻閃閃發亮。他睇著她,「我不在的時候,沒什麼事吧?」
她搖搖頭,「什麼事都沒有,十二爺擔心什麼?」
「擔心你。」他直視著她。
迎上他的目光,她心頭顫了一下。什麼意思?他怎麼老是說這種奇怪的話?
「我沒有什麼好讓十二爺擔心的。」
「那你擔心我嗎?」他笑睇著她。
她一楞,木木的看了他一會兒,「嗄?」回過神,她面露驚羞。
「行船走馬三分險,不擔心我出什麼意外?」
「十二爺的事,輪不到我擔不擔心。」
「怎麼這麼不會說話?」他鹽眉,「我可是你的主子,你不擔心我?」
望著他,她不知道怎麼回應。他總是這樣,讓她不知所措,無所適從。
「去哪?」他話鋒一轉。
「馬廄。」她說。
「嗯,去吧。」他說。
「是。」她答應一聲,邁開步伐,急著想離開。
「小雞。」突然,他喚住她。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疑怯地說︰「十二爺還有吩咐?」她猜想他剛回來,可能是想吃點什麼或喝點什麼。
但,他只是從腰間模出了一個紅色的錦囊,然後遞給了她,「給你。」
她訥訥的接過,疑惑的看著他,「這是什麼?」
「打開看就知道了。」他說。
她納悶的打開錦囊,發現里面裝著一塊系著蠶絲繩的玉墜子。玉墜是平的,上面雕刻著一只雞,而且是只小雞。
「這是……」
「我在臨河市集上看見的,送給你。」他說完,取餅墜子,不等她反應或同意便為她戴上。
她楞楞的看著他,一時忘了如何回應。
他看著她,淡淡的一笑,「很襯你。」話罷,他旋身回房間。
她怔楞的看著他的背影,胸口一陣熾熱。
意識到那樣的熾熱並不尋常,且讓她感到心虛、慚愧,她想也不想的取下玉墜子塞回錦囊里。
她將錦囊拿回房里擱著,便動身前往馬廄了。
是夜,求安正給陸震濤沖了睡前的一杯茶,剛要退出他房間,張健急急來報。
「十二爺!」張健神情緊張,語氣急促,「不好了,雲水難產!」
「什麼?!」
悠悠制作
雲水是馬廄里的一匹母馬,雖是一般的馬匹,沒有特別或高貴的品種及血統,但還是陸震濤的寶。這兩天是它的產期,前天駱一飛來幫它檢查時並無異狀,且打包票保證它能順產,沒想到它卻難產了。
他顧不得身上只穿了件單薄的里衣,拔腿便往外跑。
見狀,求安也跟著他們趕往馬廄。雲水是一匹性情溫順的母馬,因為臨盆在即,最近求安也特別的注意它。
來到馬廄,里面鬧哄哄的,幾個人在欄外無所適從,議論紛紛,見陸震濤來了,立刻讓開一條路。
陸震濤沖進欄內,安撫著倒在草堆上痛苦喘氣的雲水。一下子想站,一下子又癱軟在地,樣子令人不忍。
「十二爺,已經派人去找駱大夫了。」張健說。
「來不及了。」他看著痛苦的雲水,模模它的月復部,眉頭深鎖,「幼馬卡在產道,等駱大夫來,恐怕雲水已一尸兩命。」
「那……」張健一听,沒了主意。
「我來幫忙!」突然,站在欄外的求安大聲的喊著。
眾人一楞,疑惑的看著求安。
她在大家懷疑的眼光中走進欄內,一臉堅定地說︰「不能拖了,它跟幼馬都會死的。」
「你會接生?」陸震濤問。
「會!」她雖然沒親手幫馬接生過,但總是在一旁擔任父親的助手。她想,她行的。
情況危急,陸震濤沒有時間考慮。再者,迎上她那堅定的眼神,他不知怎地竟覺得安心。
于是,就在大家的注視下,求安為主,陸震濤為輔,兩人齊心協力的幫助雲水生產。她知道自己在發抖,她其實會怕、會擔心,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本事,但她沒有時間害怕。
幼馬卡在產道,而雲水也已經沒有力氣再靠自己生產,一切的一切都只能靠她跟陸震濤的幫忙。折騰了半天,兩人一身血污,終于將幼馬自產道中拉出。
當幼馬被兩人拉出時,張健等人歡呼,但剝開幼馬的胎衣卻發現幼馬不動,已沒了呼吸,陸震濤難掩落寞及難過,下意識的看著求安。
「十二爺,小馬……」張健問。
「在產道卡太久,活不下來。」他說。
欄外一陣靜默。
雲水躺在地上無力的發出聲音,仿佛在哀傷著逝去的小生命,看它眼里泛著淚光,求安的心揪得死緊,眼淚也在眼眶里打轉。
陸震濤看著,心里突生不忍及憐惜,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你做得很好,雲水活下來了。」
「是啊,小雞。」欄外的張健也說︰「若不是你,雲水恐怕要死了。」
她知道他們在安慰她,但她要的不是安慰,而是這條小生命能夠活過來。突然,她想起她爹是如何搶救沒有生命跡象的小馬,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辦到,但正所謂死馬當活馬醫,她不能猶豫了,于是她撲到幼馬前面,開始幫它按摩身體。
「小雞?」陸震濤見狀,伸手要拉她。
她揮開他的手,目光一凝的看著他,「我要救它!」
陸震濤心頭一撼,被她眼底那抹堅毅及決心震懾住。
求安不斷的幫幼馬按摩身體,泄出它嘴里的水,對著它的嘴吹氣,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就是不肯放棄,即使她汗流浹背,全身上下、滿嘴滿臉都是血污,她也不願放棄,所有人都被她感動了,每雙眼楮目不轉楮的看著她,並期待著奇跡真能出現。
終于,幼馬吐出了一口氣,活了過來。
見狀,馬廄內響起一陣歡呼。
「小雞,干得好!」張健興奮的叫著。
看著幼馬活了過來,求安力氣用盡,整個人癱坐在地上。陸震濤示意張健等人進入欄中做後續的處置,幾個人七手八腳的安頓著雲水跟剛在鬼門關前走一遭的幼馬。
「小雞?」陸震濤蹲在癱坐的求安面前,兩只眼楮溫柔的看著她,「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她望著他,軟軟地說︰「十二爺,我……沒力氣了。」剛才的搶救大作戰耗去她太多的氣力跟心力,此時的她全身軟癱,但情緒激動不已。
許是剛才身體及精神都繃得太緊,突然松懈之後反倒安心了、放心了,也寬心了。
她月兌掉武裝,卸下防備,忍不住的放聲大哭。
听見求安突然哇地一聲大哭,所有人都一驚,木木的看著她。沒有人笑話她或是阻止她,仿佛明白她此刻的心情般。
陸震濤深深的注視著她,臉上有著別人不曾看過的溫柔及深情。他伸出手揩著她臉上的淚水,「能走嗎?」
她抽抽噎噎地道,想說話又說不出來,只是搖搖頭。
陸震濤伸出雙臂,一把將她抱起。她嚇了一跳,瞪大著眼楮看著他。
他對著她一笑,「沒力氣沒關系,我抱你。」說著,他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下,抱著她走出了馬廄。
求安心跳加速,面紅耳赤,因為此刻她是如此貼近他。她感覺到他胸口的起伏,感覺到他的溫度,也感覺到自己體內深處那不曾有過的沸騰。
她覺得害怕不安,卻又莫名貪戀著此刻的溫柔。
他的手將她四平八穩的抱著,在他懷中,她如安心的孩子置身在搖籃之中。月光下,她看著他那有著堅毅及迷人線條的側臉,心里一陣翻騰。
她意識到自己的心情是多麼的不尋常,也警覺到自己該停止所有對他的想象,並切斷一切跟他的連結。可是,她無法做出任何的反應,就只是看著他。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一個如此尊重生命,待人真誠的人,真會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人?
「沒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
突然之間,駱駿對她說過的那句話鑽進她腦海里。
警覺心將她拉了回來,教她陡然一震。不對,她快讓他征服了,這或許就是他厲害,甚至可說是神奇之處。
她不能亂了陣腳,她得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