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份大了,榮氏的身子日漸沉重,免了徐瓊日日請安,既然暫時拿她沒奈何,只能听了嬤嬤的勸,先把這事放下。
這下子,徐瓊樂得窩在小院里看丫頭們拔草種花澆水,興之所至就在院子擺張小桌,放上膳食,有機敏的丫頭會準備好涼床和用井水冰鎮過的西瓜,徐瓊就坐在涼床上吃著西瓜,和丫頭們說閑話。
至于榮氏的「經濟制裁」,她照單全收,僕人們的月錢對她來說只是小事一樁,她只覺得父親未免太沒眼光,誰不好娶,娶了這麼個小家子氣的續弦,如此唯恐自家不亂的官家太太也算是奇葩一個了。
自她回常州後還沒踏出後衙一步,昨日晚膳時,征得了父親同意可以出門,前提就是要帶上小廝和隨從丫頭婆子。
在大創朝,未婚女子出游並沒有很嚴格的規範,只要有家人還是婆子陪同,都是被允許的。
徐瓊讓春大牛套好馬車,先在角門外候著,自己換上外出衣裳,再過不久要入秋了,她暗忖著該去買幾匹布讓院子里的人做秋裳。
她前腳正要跨出門檻,自從返家後就極少在她面前露臉的徐芳心卻帶著丫鬟浩浩蕩蕩踏進了王院。
院子中央有好大一架葡萄,枝葉繁茂,掛滿了青澀的葡萄,令人一看暑氣全消,垂花門邊擺著荷花缸和含苞的金菊盆栽,景色雅致。
徐芳心進屋子一看,眼楮就直了,怎麼也轉不開眼。
案親果然是偏心的,瞧瞧這屋里都是些什麼擺設,她屋里的那些簡直就是廢物。
清一色的黃花梨木家具、琺瑯彩琉璃、一座用整塊壽山石雕的玉蘭花開盆景、龍泉青瓷官窯的大花觚插著幾株色彩鮮妍的山茶,丫頭們穿的是杭綢比甲,沏的是信陽毛尖茶。
她才一進門就聞到屋里有著類似玫瑰香露的味道,玫瑰香露可貴了,小小一瓷瓶就要價兩百兩,她托了層層關系好不容易買到一小瓶,只舍得出門時撒些在衣服和頭發上,哪像她這個嫡姊卻奢侈地把好東西拿來當香燻,人比人簡直氣死人。
「我要出門,妹妹有事就長話短說吧。」這個庶妹在路上踫到她,要麼視而不見,要麼就在榮氏面前擺出一副小意討好的溫柔模樣,她回府幾個月來,徐芳心根本就把她當路人,這會兒冷不丁跑來,想當然耳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的確,徐芳心實在是憋不住了,她委屈啊,自從徐瓊回府後,她事事都被拿來比較,父親下衙回府,不再頭一個問她今天做了什麼,從外面帶了什麼東西也不再第一個想到她,如今,父親問的是徐瓊、有好東西時想到的也是徐瓊,這些時日,她的境遇比一個丫頭還不如。
姨娘只會叫她忍耐,她也曾怨過自己為什麼不是托生在褚氏的肚子,而是生為庶女,心頭真恨啊,如果徐瓊不回來,所有的人都當她是徐府大姑娘,徐瓊一回來,自己就被打回原形了,如今,她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瞧瞧這王院的擺設吃食,自己的安芳院根本就是破落戶。
「姊姊這是不歡迎妹妹嗎,妹妹知道自己不該搶了姊姊的院子,你怨我是應當的,妹妹是來向姊姊道歉的,你就原諒我一回吧。」
徐芳心承襲了洪姨娘的美貌,秀媚嬌嬈,雙眼十分靈動,配上骨子里散發出來楚楚可憐的媚意,無論男女見了,連重話都舍不得多說一句。
她一直很清楚,自己的本錢就是姨娘給她的這張容貌,榮氏對她有求必應,一來因為她是沒有威脅性的庶女,二來因為她的阿意曲從也發揮了莫大效用。
她知道榮氏不喜歡徐瓊,把徐瓊當刺一般看待,起先她還一度以為自己只要冷眼旁觀就好,不料卻听到丫頭說這王院被徐瓊經營成了滴水不漏的鐵桶一塊。
「我說了,長話短說。」
徐瓊從來沒有在意這些事,徐芳心想要安芳院就給她,但是這般惺惺作態讓人惡心,這樣作人太不厚道了。
徐芳心今天刻意穿了大紅緙絲褙子,百寶瓔珞項圈配上金釧玉鐲,珠翠滿頭,擺明了就是來示威的,反觀徐瓊,雪白的肌膚和烏黑亮澤的眸子,腳上的白綃羅繡鞋,身上的冰紈紗衣和飄逸輕柔的茜霞紗長裙,輕輕走動時宛如披著雲霞,更顯靈秀,蓮子米大的耳擋與珍珠發箍,看似簡單,卻是不凡。
徐芳心掩不住滿心的嫉妒,這些好東西都是褚氏給的吧,哼,她徐瓊不過是運氣好而已。
「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人太囂張,遲早有你苦頭吃。」徐芳心自慚形穢,說出來的話難听得不行,方才打算來示好打探的心思全拋到腦後了,這會兒就像炮仗似的暴跳起來。
「看起來,你是沒事來找事的。」徐瓊也沉下臉,接著奉勸她,倘若在家穿這大紅衣裳還沒人會說什麼,但一個庶孽還是別穿這顏色出門得好。
大創朝對嫡庶有著如同鴻溝般難以跨越的規範,不小心逾越一些是沒什麼,但若是袒露在人前,對自己缺乏自知,後果可就得自己扛了。
徐芳心看著自己難得才拿到的緙絲料子,做了這身愛不釋手的衣裳,這布料多襯自己的肌膚啊,卻被徐瓊一桶冷水潑下來,滿滿的憤恨涌上心間,她根本不該來的,這徐瓊就是個凡事佔她一頭的賤人,兩人不對盤,到老死都是。
徐瓊冷眼看著徐芳心臨走還理直氣壯模走一方她為了打絡子放在桌面上配色的游龍戲鳳玉佩。
春娥看了氣得想罵人。
怎麼說都掛著徐府二姑娘名餃的人,卻是個虛情假意、忘恩負義的家伙。
「這事不許向任何人說,就爛在你的肚子里,明白嗎?」徐瓊說完,領先走了出去。
「大姑娘,二姑娘這是偷……拿東西啊。」春娥追了出去。
京城城西,尤府。
外面的下人進來稟報道︰「萬府送來帖子,指名要給老太爺。」
尤府大老爺尤定國正和同僚小酌,他與郎風可是故舊,下了朝經常一同閑敘。
他拿過帖子一看,帖子具名萬重華,邀老太爺過府敘舊。
「無名小卒,不理也罷。」他不太理會。
案親是三朝元老,早年致仕,平常深居簡出,就連子孫平日去他的跨院請安問好都不怎麼待見,總是草草應付過就叫他們幾個兄弟帶著子孫輩,該干什麼就干什麼去,別打擾他的清淨。
慢著,這帖子看起來平平無奇,但萬可是國姓啊。
皇室……他搜羅著腦中與皇室有關的人名,似乎沒有這個人。
他遲疑了一下,叫來二老爺尤安邦招呼郎風可,自己去了父親的跨院。
到了跨院時,尤薦賢在外間自己對奕,這是他最常沉思的方式,左右手對黑白子,身邊只有一個小廝在煎茶。
尤定國靜靜立在一旁,不敢打擾尤薦賢的棋思,直到父親抬起頭,他把帖子交了過去。
鬢發俱白的尤薦賢看過帖子先是有些疑惑,但隨即霍然起身,因為起得急,駭了尤定國一跳,他趕緊伸出雙臂攙扶,不料尤薦賢一把揪住大兒子的胳臂,緊張得連胡子都在抖。
他要兒子趕緊去替他寫回帖,他要持帖登門。
「趕緊讓人套馬車,我要出門。」尤薦賢急急交代。
尤定國慌了。
案親已經很久不管事,幾個月不出門是常有的事,年節就算常有門下學生求見一面,他都不怎麼搭理,這個萬重華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讓父親如此慎重、失措,甚至摻雜著驚喜和不敢置信?他心中疑雲滿布。
「父親,兒子陪您走一趟吧?」撂下同僚雖然有些無禮,但父親的行為實在反常,父親是家中的主心骨,說難听的,他們幾兄弟甚至尤家上下一百多口人,享受的就是父親的庇蔭,沒了父親就不會有如今的定國公府。
包何況,從來只有別人來見父親,哪有他老人家去見人的?
「不必,別多事。」尤薦賢一口拒絕,面目凝重。
他讓人為他換上一套莊重的玄色佇絲直裰,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昂然出了門。
定國公府的馬車掛著銀螭繡帶,尤薦賢看了一眼氣派的大馬車,吩咐兒子換了一輛烏篷頂青油布面的小車,這才帶著小廝走了。
站在門口看著馬車遠去的尤定國不禁瞠目結舌,回頭直沖進宅子,十萬火急地把兩個弟弟找來,將父親異常的行徑說了個遍。
不起眼的馬車經過半個時辰又兩刻,停在一間宅子前。
這里是寸土寸金的天帶橋胡同,整條街就這麼一座宅邸。
無人知道這座宅邸的來歷,根據祖先又祖先的說法,只知道這宅邸在當初開國皇帝在世時就已存在,並且還立下遺詔,任何人不得打這座宅子的主意,否則誅九族、滿門抄斬,若為帝王則立即退位、貶為庶民,因此,自從開國以來,人們對這宅子諱莫如深。
斑牆大戶的,小人物窺探不了什麼,不信邪的大人物想一探究竟,不是灰頭土臉的出來,就是從此消失,事後也無人敢追究,畢竟大創朝開國皇帝的遺詔一直都在,說了不能去還硬要去,這不是不把皇室當回事嗎?
尤薦賢讓小廝去叩門,遞上名帖,不一會兒,他被請了進去,小廝立在門外,門闔上以前,只能瞥見幽蔭薈廚的院子和隱約可見的九龍影壁。
天啊,那是整塊漢白玉雕成的影壁,這座連個門匾都沒有的宅子里住的究竟是什麼人?
九龍可不是普通人家可以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