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是簇新的,位在後衙最偏遠的西北方,院子里有幾叢小竹、幾簇種下不久的小花,還有幾塊湖石和一株老臘梅,干淨倒是干淨,只是花草看起來都懨懨的,沒什麼元氣。
春娥一路嘀嘀咕咕,再看見內室里的情況就爆發了,「這是欺負人啊!您是府里的大姑娘,大院子讓二姑娘佔去了,這會兒給的院子居然……居然……」接下來就無聲了,向來不鬧事的她被氣哭了。
內室並不大,一張長榻、一張臥床、一張幾案和-張梳妝台。
就這樣。
比起兩層小樓的安芳院,這里簡直就像個雜物間。
「把眼淚擦擦,這里沒什麼不好的,趕緊把東西歸置好,一路顛簸,咱們也好歇了。」
「沒想到夫人竟然讓大姑娘住這種地方,還有沒有把您放在眼里啊?大姑娘,晚膳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向老爺要回安芳院才行。」春娥握著小拳頭,信誓旦旦。
徐瓊笑著道︰「用得著這麼大費周章嗎?名字都已經改了。」那是安徐芳心那顆芳心的院子,就讓她安心住著吧。
「我們住進去再把名字改回來。」
「沒必要多此一舉。」
「大姑娘,奴婢不明白您何苦要如此眨低自己,這個家可是您的啊。」春娥苦著臉道。
「春娥,人再大也睡不了兩張床,吃再多也只有一張嘴,夫人給我院子住是看在父親的情義分上,不管如何,別人不欠我什麼,她願意給我這樣的院子住,我就住,因為,我對她沒有任何期望。」
因為對父親的繼室沒有任何期望,別人對她不好也就不會有怨憤、失望和悲傷這些情緒了。
只有自己允許、對其有欲有求的人才能左右自己的心。
她對那位夫人沒有任何和要求。
「不會的,老爺還是疼您的。」春娥這下終于明白自家小姐無人可靠的困境,說穿了,二姑娘還有個洪姨娘替她打點,洪姨娘又替老爺生了兒子,新主母說什麼也得禮讓她三分,至于大姑娘的母親,雖然不是人走茶涼,可老爺是外宅男人,就算有心也顧不上身居內宅的女兒啊。
直到大姑娘出嫁之前,勢必要和新母親綁在一塊的。
「是啊,夫人是個賢慧的。」
春娥干巴巴地看著自家小姐,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听不懂。
殊不知,徐瓊看出來了,這位繼母是個好面子的人,她知道母親在父親心中的分量,古來後娘入門最愛與前妻較量,可能從容貌,可能從嫁妝,可能從任何一個角度,不一而足,倘若前妻留下子女,就像自己這樣,因為怕別人會說她苛待元配子女,自然是不敢怎麼虐待,但不時刁難卻是少不了的,像這院子的事她如果嚷嚷出去,繼母就有借口來對付自己了,她犯不著讓這樣的人找到理由來對付她啊。
既然回來了,就安心住下吧。
晚膳時,全家團聚,徐瓊見到了徐明珠。
這些年,徐明珠仕途順遂,和江南的鄉紳和頂頭上司都交好,家中看起來一團和氣,如今惦記的女兒終于歸來,他一高興就多吃了幾杯酒。
「瓊兒,回來就好,在這邊如果缺少什麼,盡避和你娘說。」他瞧著女兒和妻子的目光里並無其他情緒,便放下一顆心來。
「女兒倒是有件事想和爹商量。」洪姨娘和徐芳心咄咄逼人的眼光對她毫無影響,她該吃就吃、該嘗就嘗,不出風頭、不要強,面對徐芳心那鄙夷的眼神也只是一笑而過。
「什麼事?盡避和爹說。」女兒三年前還像沒長好的青苗,這會兒卻美麗得像欲開未開的花骨朵,徐明珠欣慰的同時又有些內疚。
「那女兒就先謝過爹爹了,女兒從老宅帶回來的那些人已經用習慣了,女兒想求爹讓他們回來照顧女兒的一應起居,可好?」
這要求不過分,也不需要榮氏多騰出人手,徐明珠爽快答應了。
榮氏即便想存心挑刺也無法,她心想,左右就是一些老僕,徐瓊要就給吧,反正是現成的人情。
「既然爹答應要給女兒人手,那麼,也把他們的賣身契一並給了女兒,這樣女兒也好管理下人,免得出錯。」
榮氏的眼楮慢慢睜大,這個小蹄子不簡單。
這可是女兒歸家後對他提出的第一個要求,徐明珠哪能不允,當然是滿口答應。
安頓不是多難的事,徐瓊著人把院子上下灑掃過一遍,小爐里燒上水,內間點上除蟲燻香,妝奩和幾樣胭脂拿了出來,床上掛了帳幔又鋪好被子,人能吃上東西睡好覺,這就安頓下來了。
當然,日子的確是和在婺州時不一樣了,她得日日早起去向榮氏請安,加上從她這個王院要到正房廳堂約有一刻鐘的路,晴日還好,雨天就算穿著木屐也容易濺濕腳板和襦裙,說有多不方便就有多不方便。
「大姑娘,下雨天,我們不去了吧?」春娥盯著外頭的雨勢叨念著。
「去,怎麼不去?」只是毛毛雨,不會去不得。不做就不做,既然要做,她就要做到最好。
春娥撐起傘遮住徐瓊,又替她拉了拉披風,「二姑娘也沒您勤快,這樣的雨天,她肯定又不知找什麼頭疼腦熱的借口說起不了床了。」
「妹妹是妹妹,我是我,再說,夫人賢慧,我也不能失禮。」她明白榮氏不是蠢笨的女人,她出身大家,知道輕重,何況她肚子里懷著父親的子嗣,她犯不著和自己過不去。
既然她要賢名,自己總得成全她的賢慧。
廳堂內的榮氏看起來有些精神不繼,懷孕的月份大了,平常容易困倦,遇到雨天更只想賴在床上,為什麼她每天非得一大早起床折騰,就為了兩個不是己出的女兒要來請安,一個是風雨無阻,但咬緊牙始終不肯稱呼她一聲母親;一個是偷懶耍滑,愛來不來,兩個都沒把她這過于年輕的續弦主母放在眼里,她忍著,等她生下嫡子,坐穩徐府當家主母的位置,看誰還敢輕視她?
「瓊兒來向夫人請安。」徐瓊在外廳卸去斗篷,進了內廳請安道。
「坐吧坐吧,虧你有心,這下雨的天兒還過來,我都于心不忍了。」
「向夫人請安是瓊兒的本分。」
榮氏見她端莊而坐,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絲一毫沒有失禮之處,都說這丫頭野居鄉下,身邊連個禮儀嬤嬤也沒有,她是從哪里學來這些應對進退的禮數?但不管如何,不是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孩子,說什麼都親近不來。
無妨,她模了模自己的小骯,她就要有屬于自己的孩子了,到時候,一個個都給她滾一邊去吧。
「這些天,我瞧你身邊來來去去就一個丫頭,這樣出去會讓人說堂堂知府對家中大姑娘竟如此小氣,不如安排幾個人去你那兒,可好?」
榮氏年紀不大,充其量就二十五、六,真要和顏悅色笑起來,加上一身綾羅綢緞精致打扮,頗有幾分雍容之態,只是那雙眼一不小心就會流露精于算計的鑿痕。
「那麼,瓊兒就謝謝夫人了。」徐瓊微笑。
居然不推辭。
榮氏略為吃驚,她本以為要在徐瓊的身邊放人並不容易,誰知道她這麼好說話。也罷,如此一來,往後要拿捏她就容易多了。
「瓊兒還有一事要征求夫人的同意。」徐瓊的語氣懇切。
「又不是外人,用不著那麼客氣,有話就直說。」
那麼,她就不客氣了,「因為瓊兒住的院子有些偏遠,雨季里要大老遠去廚房拿膳食不方便,所以想在院子里砌個小灶。」
「不是不可以,只是此例一開,對其他人不好交代啊。」榮氏不想應得太爽快,當家主母的架子總得扮個十足才沒有人敢看輕她。
徐瓊笑得端莊。
有何不好交代的?徐府的正經主子沒幾個,若是硬把洪姨娘和徐芳心與庶弟算進去,一雙手也夠用,一句話的事非得這麼迂回,以示自己攬權在手嗎?
她也不廢話,「既然夫人不能作主,瓊兒也不敢再讓夫人勞心,但是小灶實在需要,瓊兒只好去向爹說了。」她擺出了一臉的為難。
榮氏的面子端不住了,一口銀牙差點磨碎,「不過是件小事,怎好勞動老爺,我這兒就能允了你。只是,既然開了先例,這銀錢就不能從公中出,你也知道我的難處,瓊兒得自掏腰包了。」她就是不想給徐瓊一個痛快。
徐瓊就靠那六兩銀子的月錢度日,根本不夠往後的菜肉飯錢和一應開支用度。一個小丫頭而已,看她要用什麼來養活那些侍候她的下人。
她若是好好和大家吃一樣的飯,不挑不撿,自己絕對不會少了這丫頭一口飯吃,但是這丫頭想找事做,就得自己擔責任了。
這可不是她這個主母無良,完全是這丫頭自找的。
「瓊兒明白。」徐瓊老神在在,花自己的錢養自己的人,誰敢不听話。
榮氏暗地里撇著嘴,徐瓊是不當家不知米貴,還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樣,她倒要瞧瞧一個小丫頭能嘴硬到何時?
「那麼,瓊兒告辭,不擾夫人歇息了。」她想要的到手了,這些母慈子孝的表面文章可以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