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回家,李家父子果然已經到了,客廳難得這麼熱鬧,日式拉門全開,笑語聲傳得好遠。她父母、大哥大嫂、兩人個小佷女全在,客人則是嗓門超粗的李議員以及依然一臉木然的李宗睿。
議員的嗓門超大,遠近皆聞,在院子里就听得一清二楚。
「今天啊,就是來跟羅先生、羅太太好好談一談的。」李議員笑得眼楮都不見了,「我看這兩人個孩子感情不錯,也這麼多年了,承蒙你們不嫌棄我家宗睿,是不是不來計劃一下,把正事辦一辦——」
羅可茵忍不住大喊︰「等一下!」
眾人全部轉頭,看著突然沖進來,還喘吁呈的女主角,只見她一臉驚慌,一點兒也沒有嬌羞或欣喜的神態。
「姑姑回來了!」甜甜帶頭對著羅可茵跑過來,後面跟著妹妹蜜蜜。
兩人個小女孩抱住泵姑的腿,一邊一個,甜蜜小臉仰望著,滿臉期待,希望姑姑帶她們出動玩。
這幅情景看在李議員眼中,更是心花怒放,他最滿意這個準媳婦的地方,就是她看起來很會生,應該可以讓他順利抱孫子,加上現在看見她跟佷女相處的模樣,真是滿意到極點,眉開眼笑。
「可茵,快進來坐,李議員他們來拜訪了。」
「對啊,我們今天可是特地來的,要談談你跟宗睿的事——」
「我不能跟宗睿結婚。」她沖口而出,把全部的人都嚇了一跳。
李宗睿跳了起來,急急想要解釋︰「我真的有跟我爸講了,可是他很心急,就說一定要來,我都攔不住。」
李議員的笑容整個僵住,強笑圓場︰「小孩子不好意思,沒關系啦!我們大人談就好了,你們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幫你們準備好。」
「真的……不行。我不能……我們不能結婚。」她笨拙地重復。
「為什麼?我們宗睿有什麼不好?」
被這麼率真而公開地拒絕,李議員圓胖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表情開始凶惡了起來。
「我們……我跟宗睿……」她求救似的看著一臉困惑的父母,又看看急得快出汗的李宗睿,剎那間,六神無主。
她不能把李宗睿的私事公開攤在眾人面前,但若不說的話,她該怎麼解釋?
「你說清楚,到底為什麼?」平日議會問政,擺平黑白兩人道大小事情的嗓門一吼,果然驚天動地,「一個做老師的人還這樣吞吞吐吐,你講啊!傍我講!」
「李兄,不用這麼大聲。」羅父也皺起眉,出言制止。
「我有跟你講可茵喜歡別人,是你不听的。」李宗睿急促地說。
「干!我不听你就不講了嗎?你要講到我听進去啊!」李議員非常火大,罵了兒子連串粗話之後,轉頭,虎目狠狠瞪著羅可茵。「你到底是在見外什麼?這麼多年來我們家都把你當自己人,真的不想嫁宗睿,你為什麼不講?搞到現在這樣,多沒面子!」
羅可茵被罵得狗血淋頭,也真正被罵醒了。
一直希望大家都能開心,不敢說出真心話,這其實就是一種見外。
見外,有時比刻意的疏遠更令人傷心。
她早該被這樣大罵一頓了。
「李伯伯,對不起。」下定決心,她迎視著冒火的一雙小眼楮,清清楚楚、誠誠懇懇地說︰「我跟宗睿是非常好的朋友,可是我們不適合,也沒辦法結婚,這些年來讓您誤會了,真的很不應該。」
「對,就是這樣。」李宗睿猛點頭。
啪!脹紅臉的李議員狠狠賞了兒子的背一巴掌,發出巨響,「你跟人家對什麼?!不能結婚還勾勾纏那麼久干吧嘛?蠢才!笨死了!生你這個沒用的家伙——」
「李先生……」
「走了啦!還有什麼好講的,丟臉死了!」五短身材的李議員拉起人高馬大的蠢兒子,扭頭就走。
像爆竹放完,一陣驚人喧擾之後,李家父子離開了,絕塵而去,羅家人則面面相覷,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一出本來該是歡歡喜喜的求親戲碼,確荒腔走板的結束。好久好久,客廳里都鴉雀無聲,連三歲半的小女生都不敢吵鬧,兩只圓滾滾的眼楮輪流看著大人,溜過來又溜過去,小嘴兒抿著,乖乖的不出聲。
沉默了好久,羅父開口了,「可茵,你過來坐下。」
口氣之嚴肅,是羅可茵從未听過的,自小,她父母兄長都對她非常關心呵護,她又乖巧听話,一路順順利利的讀書就業,根本沒出過什麼事……呃,除了高中時期的風波以外。
「媽媽,阿公生氣。」敏感的蜜蜜已經感覺到了,她挨在母親身邊,小小聲的說。
「沒關系,阿公跟姑姑講事情,我們出去玩。」大嫂試圖把女兒騙出去。
「不要,我要陪姑姑。」「我也要陪姑姑。」
兩人個小佷女義氣相挺,一左一右粘在姑姑身邊,三雙相似而無辜的眼眸一起望向羅家的大家長,讓羅父想責備都無從責備起,心馬上軟了。
算了算了,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羅母接過重責大任,開口問女兒︰「你跟宗睿是怎麼回事?」
望著家人臉上流露的擔憂,羅可茵胸口繼續疼痛著。她可以隨口敷衍過去,也可以編個謊言,但此刻的她不想這麼做。她只想認真地把實話好好講清楚。
宗睿曾經提過要結婚,但是我沒有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母親不大明白,「宗睿有什麼不好?你們感情一直都不錯,不是嗎?」
「宗睿很好。」她考慮了片刻,才說︰「可是他喜歡的不是我,我喜歡的也不是他。」
「那你到底喜歡誰?是那個姓席的學長嗎?」
她默默點頭,一直都是他。
沒想到羅母的表情越發凝重,好像面臨什麼大難題似的。
又是那個姓席的,陰魂不散!
「是誰都可以,就是不要這個人。」最後,母親罕見地強硬發言了,「你可以不嫁給宗睿,可是,我也不要你跟姓席的再有什麼牽扯,更別說是嫁他。」
羅可茵張開口想反駁,努力了半天,卻說不出話,又閉上。
眾人幫腔,「是信華的那個法務,席律師嗎?」「律師都不是好東西,死的講成活的,黑的講成白的,絕對不要!」「我人以前就看這人不順眼,哼。」
羅可茵還是沉默。
「我不管他是很師還是部長,反正,我不要你跟他來往。」羅母級慎重地對著女兒說︰「你听見了嗎?可茵,我要你答應我。」
她想說話,卻被一陣猛烈咳嗽給打斷,咳得頭暈眼花,簡直無法呼吸。
「媽媽,姑姑咳嗽!」甜甜很驚恐地報告。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讓可茵去休息吧。」「倒熱茶來!」「她的藥呢?擴張劑呢?」
眾人忙成一團時,羅可茵努力深呼吸,要抑制咳嗽。
她不能生病,她還不好多話,要跟好多人說……
接下來是好一陣子的忙碌奔波,羅可茵一直都在道歉。
她約了趙董,說明自己的情況,向他道謝,感激他這陣子以來為她解惑,但她真的不能再接受他的好意,趙董很有風度地接受了,沒有為難她。
而經過一陣擾攘之後,她也終于笨拙地向趙湘柔道歉,讓她知道,自己當然並不想,也不可能當她繼母。
接著,她帶著禮盒去李家,再度表達歉意,結果連人帶禮被轟出來,李議員還在氣頭上,自然不想見她,也不想听她多說。
最後,當然是最重要的人了,她要約席承岳,好好跟他聊一聊,包括以前的決定、分別時的相思,以及現在的心情。
這一切怎可能三言兩語就說盡?而嘗試了好幾次,都無法順利約到席承岳,他總是忙,總是客氣地婉拒。
羅可茵這次沒有放棄,她毫不氣餒地問了又問。最後,還他願不願意來洗溫泉,好好休息一個下午,兩個可以長談。
「去溫泉會館聊天?」他的風度還是無懈可擊,在電話里,絲毫不計前嫌似的開著玩笑︰「這樣的邀約真誘人,我可以考慮幾天呢?」
他也見外了,才會這麼輕描淡寫地推托。因為以前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會月兌掉所有矯飾,不再是那個溫文儒雅到幾乎看不出情緒的完美紳士,放心表露出負面的情緒,比如嫉妒,比如蠻橫,比如暴躁——
她並不介意,不管是紳士還是流氓,她都喜歡,他一直是她最喜歡的人。
「學長,我真的很想……很想跟你好好談一談。」握著電話的手心一直在出汗,但她整個人都在發冷,甚至微微顫抖。「請你來,好嗎?」
從來都是他對她這樣說。這一次,角色終于互換,她主動要求他來。
席承岳在電話中沉默了許久,他站在會議室門外,門里是正等著要上法務課程的一級主管們,全都眼睜睜地看著講師走出會議室接電話。
最後,他嘆了一口氣,輕得像是一陣風。
「好吧,我會去。」他說。
「謝謝學長。」她如釋重負,簡直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那個周末,他排開了應酬與繁重的公務,開車前往天喜溫泉會館。比約定的時間提早了十分鐘到,猶如一個年輕小毛頭一樣,坐在車里頻頻看表。
漫長的十分鐘終于過去了,羅可茵還沒出現。
沒關系,遲到一點點,他不介意。
可是,十分鐘之後,又是十分鐘,時間並沒有停下來,一直在流逝。
四十分鐘之後,他打過羅可茵的手機,打過她家里電話,也進去溫泉會館詢問過了,都還是沒有可茵的蹤跡。
一個小時整,席承岳發動悍馬車,頭一甩,長發劃出漂亮的線條,他不等了!自己簡直像傻瓜,都幾歲了,還被一個學妹耍得團團轉!他席承岳有這麼沒出息嗎?要約會、要泡溫泉、要訴衷情,只要電話一打,多的是人來陪他。
和她在一起真的沒好事,以前高中時代打架、蹺課、無照駕駛等種種惡行都是因為她,出國之際的沖動求婚被婉拒,寫下席承岳情史上空前也絕後的一項記錄——
每個人心底都有過一段難以忘記懷的初戀,而當年對愛情還懵懵懂懂的時期,她曾是他最單純的向往與眷戀。
但這一切都隨著時間會改變。今日的他與她,再也不是高中、大學時的他們了。兩人的路早已分開,勉強的交會又有什麼意義?
懷著慍怒開車下山,彎彎曲曲的山路上,他的車速卻越開越慢。
舍不得,還是舍不得就這樣離開。
他再氣她,也還是想听听她說話,想看她溫柔的眼眸,想待在她身邊,即使以一個單純的學長身份也好。
即使又是深深的失望,又要受傷離開,也算了。
沒出息。竟然這麼沒出息。一邊痛罵自己,他一邊狠狠扭著方向盤急轉彎,彎進了羅家門前的私家路口,直到停在碎石小徑上。
一下車,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一個粉黃色的小小身影立刻從大門邊往家里飛奔,速度超快,簡直像在逃命。
「罵人的叔叔來了。」軟軟嗓音帶著淚意,嚇得直往媽媽懷里鑽。
這一定是蜜蜜了。席承岳啼笑皆非。他只是上次跟羅可茵有點爭執而已,結果,蜜蜜就記得一清二楚,怕他怕成這樣。
「蜜蜜不用怕,姐姐保護你!」穿著粉紫色同款背心裙的女娃,自然是甜甜了,她很勇敢地往前站了一步,挺起胸,很大聲的對來人嚷︰「你要找誰?」
扁看到她,席承岳就忍不住要微笑,一股難言的柔軟白攫獲他的心。他無法不去想像,可茵小時候,是不是這副可愛模樣……
「甜甜,你姑姑呢?在不在家?」
「姑姑不在家,她生病了,去醫院。」小朋友講起話來字字清晰好听。席承岳听了,卻是一愣。
「姑姑生病了?」他抬眼,望向抱著蜜蜜、一眼憂郁的少婦。
羅家人對羅可茵的身體一向很容易小題大作,這次,又是怎麼回事?
「可茵最近身體不舒服,昨晚到醫院去了。」羅家大嫂委婉地說︰「席律師請回吧。」
席承岳的濃眉皺起。可茵生病?可是前幾天講電話時,她還好好的,雖然有點輕微的咳嗽,但——
「嚴重嗎?」問完,他才覺得多余,不嚴重何必去醫院?他清清喉嚨,又問︰「請問是哪間醫院,我可以去探望嗎?」
態度客氣而有禮,加上他出色的外表,怎麼看都是個好對象;羅大嫂雖然很想幫忙,但婆婆的命令……
「抱歉,可能不大方便。」大嫂硬起心腸婉拒。
怎麼像是多年前的情景重演,他再度被拒于門外?他們之間,還要重演多少次相似的戲碼?
看著那張英俊的臉龐流露出失望與擔憂的神色,身為女人的羅大嫂幾乎要嘆氣了。那麼清楚的關切,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對相識多年的學長、學妹根本就非常在意對方,為什麼會搞到今天這個局面?
「叔叔,你要回家了嗎?」甜甜看他準備開車門,便清脆地問。「今天不喝撥接茶?」
席承岳勉強笑笑,很有耐心地回答︰「今天不行。下次叔叔再來陪你喝茶。你跟妹妹要乖乖的,好不好?」
「好,叔叔拜拜。」照例來個kiss-bye,甜蜜飛吻。席承岳心情再沉重,都被可愛的甜甜逗笑。那笑是發自內心的,假不了。
「你就是跟甜甜喝茶的叔叔?」羅大嫂很訝異。
「是。」
原來喝茶的好叔叔,就是罵人的壞叔叔;雙胞胎對于同一個人的描述,居然差這麼遠!
「那麼……」大嫂思考了片刻,突然說︰「你也跟趙家的大小姐認識嘍?」
席承岳點頭,卻有點困惑。這問題沒頭沒腦。
「我是說,你跟趙小姐很熟,打電話問她問題的話,她會願意幫你解答。」
「我要問湘柔問題?」席承岳沒听懂。
「對啊,不管問什麼,只要趙小姐知道,她應該就會告訴你,對吧?」
強調了好幾次,席承岳腦筋還是沒轉過來。難道大嫂帶小孩帶久了,講話也變成跟小朋友一樣沒邏輯?
等到上車準備重新發動引擎時,他才突然靈光一閃!
大嫂是在暗示——或者該說是明示——要他打電話問湘柔啊!
他恍然大悟,回頭,看見大嫂正微笑看著他,一面和旁邊的甜甜一起揮手,跟他道別。
「謝謝。」他真心地說。
「不客氣喔!」甜甜非常有禮貌地笑咪咪搶答。
ICU病房外。
醫院的天花板好像總是特別低,光線總是慘白,不管是誰在里頭,看起來都有病容。
本來以為她只是小靶冒,而羅家人又照慣例小題大作了一番;結果沒想到席承岳來到醫院才發現,羅可茵已經進加護病房了。
「加護病房?」他呆滯地重復。
「對,今天中午送進去的。」趙湘柔的回答很不耐煩。「反正你也見不到可茵,請先滾吧。」
湘柔人雖然就在醫院,但先前席承岳打電話詢問時,她死都不肯透露訊息。幸好他知道要改找厲文顥,這才問出醫院的位置。
對于這位學長的風流韻事,從頭到尾最不能諒解的,就是趙湘柔,她一點也不想幫忙。
「到底……現在情況如何?」
趙湘柔冷冷看他一眼。那張一向悠然自得的俊臉此刻刷白,臉色極難看,他流露出來的擔憂是貨真價實的。
但,那又怎麼樣?趙湘柔可是有個演技可得金像獎的父親。她看多了。
「我不想告訴你。」頭一撇,公主傲然拒答。
「湘柔,不要這樣。」悄悄來到他們身邊的,是另一位好友程思婕。思婕對席承岳的同情本來就比較多,加上此刻席承岳震驚的模樣清楚呈現眾人眼前,心軟的她還是忍不住,「學長,可茵因為感冒拖很久,加上最近太勞累,沒有及早就醫,導致後來感冒轉成了肺炎;又以為只是肌肉拉傷所以才背痛,其實是因為肺積水的關系,現在雙肺都有積水,要插管引流……」
听著听著,席承岳生平第一次體會到「腦筋一片空白」是什麼感覺。
「她這次會這樣,都是你害的!」湘柔美眸狠狠瞪著他。「她身體不舒服都沒有好好休息,一直忙一直忙。你知不知道她每天去學校上班之外,晚上還要上英文課,學了這些年從來沒間斷,就是為了你?你知不知道她她最近忙著跟所有人道歉,把事情講清楚,也是為了你?學開車、考駕照是為了你,看美國影集觀摩生活是為了你,什麼都是你……」
「湘柔,好了啦,現在講這些干什麼。」思婕出聲制止。「大家心里都不好過,你別把氣出在學長身上。」
席承岳要扶住冰冷牆壁才沒有跌倒。他雙腿突然一陣虛弱,跌坐在靠牆的塑膠椅上。
安安靜靜的,從不多說的可茵,他怨了她這些年,恨了她這些年;怨她的猶豫不決,恨她膽子小不肯離家,不跟他到新大陸一起面對新生活……怎知道她默默的在準備,充實自己,到頭來即使他回來了,她也一字不提?
他扶住自己的額,一手的冷汗。
「她……現在……」他的喉嚨突然啞了,說話竟是如此費力。「你們……有看到她嗎?她是不是……很難受,很不舒服?」
思婕搖搖頭。「加護病房不能隨便進去;而且,醫生開藥讓她一直昏睡,因為她有意識的話會掙扎,會想去把管子扯掉……」
沒有經歷過的人,不直到听見這話時,那種兜心被打了重重一拳又一拳的劇烈疼痛是什麼感覺。
走廊的另一端,加護病房的自動門呼地一聲打開,滿臉愁容卻又強自鎮定的羅母身上罩著無菌外袍走出來。在外面等候的羅家哥哥、趙湘柔、程思婕等人都迎了上去。
「怎麼樣?」「伯母,可茵怎麼樣?」
羅母搖搖頭。「沒什麼不同,情況算穩定,但積水還沒有抽干淨,大概還要再一、兩天吧。」
「她醒了嗎?」
羅母還是搖頭,眼眶紅了。
席承岳開口想提問,卻是一口氣提不上來,啞了似的。
羅母已經看到他了,突然臉一冷,推開兒子,直直往席承岳走過來。
「伯母……」席承岳努力想站起來。
「你在這里做什麼?誰叫你來的?」聲聲逼問,疾言厲色,羅母凜然怒道︰「你給我走,馬上走,以後也不要再來!可茵不想看到你!」
「伯母,我只是想……」
「我管你想什麼!只要你一出現,可茵就會出事!」羅母吼得大概整層樓都听到了,連護理站的小姐都探頭出來看。「你給我走!走得遠遠的,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說著,還氣急攻心地狠命推他,卻是重心不穩,自己差點摔倒,多虧席承岳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啪!羅母用力撥開他,手勢沒抓好,席承岳狠狠被掃了一巴掌,臉上立刻出現一道血痕,是被羅母手表刮出來的。
席承岳沒閃也沒躲,更沒伸手去模臉上傷痕,他只是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心情極度激動的羅母,以及她身後幾個臉色凝重的人。
「媽,你先冷靜一點。」羅家的哥哥過來扶住母親,一雙嚴肅的眼眸盯著席承岳。「席律師,你請回吧。」
「是啊學長,反正我們也不能進去看可茵。」思婕苦口婆心地勸著。然後壓低嗓音說︰「你在這里,伯母心情就不好……你還是先離開,好不好?」
「啊,好。我……那我先……」口才便給的席律師竟然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他甩了甩頭,轉身就走,腳步有些踉蹌。
棒日,他又來了。可茵的情況沒有改變,怡然昏睡中,在ICU外面等著探病時間要進去看可茵的,換成羅家的伯父與三哥,兩個男人只嚴肅看他一眼,沒多說,自然也不讓他進去探望。
第三天,他怡然被拒于門外。他一個人獨坐在長廊的盡頭。
三天來他就沒吃沒睡,長了滿臉的胡渣。強打起精神處理公務之余,就是往醫院跑。羅家人不想看到他,他只能遠遠的待在護理站附近的等候區,整夜坐在冰冷的塑膠椅上。
是的,他待在這兒第三夜了。
「先生,請你回去休息吧。」中年的護士長走過來,和氣地勸他︰「在加護病房里,二十四小事都有醫護人員照顧,監控,羅小姐的情況是第一天最危險,這幾天只要穩定下來不感染,等積水清理干淨之後,就會停藥讓她清醒,你明天早上再來,情況還是一樣的,何必坐在這里呢?」
「我回去也睡不著。」席承岳老實說,一面苦苦地扯起嘴角,笑了笑。
這個男人即使如此邋遢,看起來還是非常有魅力;而且那雙憂郁的眼楮,是在令人不得不心軟。護理站的小姐偷看他好幾天了,都對他的深情感到心折。
「你跟羅小姐感情很好吧?」護士長說︰「家人、朋友都很關心,羅小姐一定是很好的女孩子。」
一個外人的話,突然就這樣打中席承岳的心。他的眼眶突然一熱。
「她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講到後來嗓子啞了,再也講不下去。
護士長了解地拍他的肩,無聲給他打氣,然後便離開了。
席承岳撐著頭,用力閉上眼,阻止自己流淚的沖動。但眼前卻一直出現她溫和恬靜的神情,帶著英氣的五官,眼眸卻永遠那麼溫柔,從來不曾大聲為自己爭瓣一字一句,只會像牛一樣默默耕耘,只會急得啞口——
回憶排山倒海而來。他們高中在樓頂的初遇,年少單純時難以磨滅的互相吸引,想盡辦法就是要見面,牽著她的手在鬧市中惶惶然的游蕩……沒有她的日子是如此蒼白。他出國前夕的重逢,兩人如火般燒起來的依戀與糾纏,她婉拒他求婚時的為難與矛盾……
他獨自離開台灣時,對她有著怨恨;到後來,那股怨恨卻慢慢被時間淬煉成單純的思念。一張張陌生或熟悉的臉孔,有美麗的,有可愛的,有時髦的,有典雅的……只要不是她,都象浮扁掠影一樣,無法在他心中駐足留存。
當什麼狗屁紳士呢?保持什麼鬼距離!自尊如此可笑。
為難她也好,逼迫她也好,他再也不要放開她,不要再嘗這種痛苦的滋味了。
他想起可茵轉述過趙英展的話——年輕時總以為自己有一輩子的時間,但是,到時底有多少可以這樣任性揮霍?
突然,有雙小手伸過來,在他微微發著抖的膝上,放了一顆糖。
那糖已經被捏在小手手心不知道多久了,包裝紙都皺掉,糖也融成軟軟的。
席承岳抬頭,模糊視線中,只見一個綁著馬尾的小不點兒站在他面前;小小臉上戴著粉紅口罩,遮去了鼻子跟小嘴,只露出劉海底下如鈕扣般的圓圓眼楮。
「叔叔在哭哭嗎?」女敕女敕的嗓音隔著口罩,听不大清楚,不過席承岳還是听懂了。
「嗯。」在這麼純真的眼眸注視之下,他無法說謊。
「叔叔乖。吃巧克力。」小手拍拍他的膝蓋。
「這是要給叔叔吃的?謝謝甜甜。」他的心就象那顆糖,幾乎要融光了。
「不客氣。」說完甜甜丟下他,轉身咚咚咚地跑了,撲向媽媽,馬尾甩得高高的。
羅大嫂一手牽著也戴著迷你口罩的蜜蜜,正向他起家過來。她點了點頭。
「她們沙著要來看姑姑,每天從睡醒就吵,吵得沒辦法,只好帶她們來。」大嫂說。「不過雖然有口罩,醫院也不是小朋友該逗留的地方,我們要走了。」
「那你們看到可茵了嗎?」
「遠遠看了一眼,沒讓她們太靠近。」
「她……她怎麼樣?」
「姑姑在休息。」甜甜告訴席承岳,小手指向加護病房的方向。「她起床以後就可以跟我們玩了。」
「對,所以我們也要趕快回家睡覺,起床才能看到姑姑。」大嫂哄著女兒︰「你們跟叔叔說,快點回家休息,明天就能看到轉到普通病房的姑姑了。」
「叔叔回家休息!」甜甜立刻大聲轉述。
席承岳抬頭,憔悴的眼眸中終于出現了一絲絲希望之光。
「可茵她明天……」
「醫生說情況已經穩定,積水也處理干淨,可以拔管了。」大嫂溫柔地說。「你明天再來,可茵應該就清醒了。」
他的喉頭哽住,想說話又說不出來,眼眶又是一熱。
「叔叔,不要哭哭。」這次居然是蜜蜜小小聲地安慰著。
蜜蜜雖然膽子小又害羞,但非常心軟,看到叔叔這樣,小孩都有動物性的直覺,知道他也為了他們共同心愛的人在傷心。
她大著膽子伸高手,輕拍了拍叔叔的膝頭。「叔叔乖。」
「謝謝。」他握住小手輕吻一下。「跟叔叔說bye-bye。」
「阿嬤說,在醫院不可以說bye-bye。」甜甜義正辭嚴指出。
「是叔叔不好。」席承岳誠摯地說︰「叔叔知道錯了。」
「下次不可以嘍。」嗓音好甜、好稚女敕,讓人听了,忍不住要微笑。
真的,知道錯就好。下次不可以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