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大哥,你有心儀的女子嗎?」
「有。」
他回答得又快又精準,卻不知自己的答案像根筷子,還是武林盟主手中的筷子,咻地一下飛快地戳入她的心髒,瞬間,她喘不過氣,那個震驚比想像徐伍輝納鐘子薇為妾更痛人心。
眼楮張得大大的,她努力不讓淚水往下流,但心里已經流出一汪淚海,那水既苦又澀味,麻了她的唇舌,痛了她的知覺。
她瘋了!這種情緒是不對的,身為義妹,她應該為他高興不是嫉妒,她瘋了,絕對是!
強壓下不該存在的念頭,她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把人給娶進門?」
他搖頭苦笑,「我不想讓她甫進門就守寡。」
「你說要好好回來的,她怎麼會守寡?」
「我習慣在做最淋灕盡致的準備同時,做最壞的打算。」
他說得沒錯,唯有時刻提醒自己危機四伏,才會小心翼翼于每個環節,但她不喜歡听這話,于是轉開話題,「賀大哥打算娶幾個妻子?」
「幾個?」他挑挑眉,一臉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等收下莊進成的三萬大軍後,你就要恢復壽王世子的身分了吧?世子爺呢,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
「我犯傻嗎?當初我娘怎麼死的,自己怎樣被追殺?歸咎其因,禍根不就是一個呂氏,我還會傻得重蹈覆轍?」
他比誰都清楚,多妻多妾是家禍亂源,父王本沒打算納妾的,要不是心機深重的呂氏算計到父王頭上……
狠戾了雙目,他不會放過她,也不會一刀斬了她,因為她適合凌遲處死!
他的「不重蹈覆轍」讓鐘凌為他心悅的那個女子高興,真心的。
「知道嗎?人類不像老虎猛獸有利爪可以捕食,跑得不夠快、跳得不夠高,又不能飛,很難避免被捕食,于是用群居方式來提高生存機率。
「既是群居,為了溝通,便發展出語言,為了自娛娛人,于是發展出藝術,然後發展出文明,創造出更多的新物品,模仿、學習、競爭……越來越復雜的行為模式出現在人類身上。」
「然後?」
「競爭就有輸有贏,在遠古的時候,人類不能輸,因為一輸,自己就會落入虎口,成為待宰羔羊,害怕、恐懼,驚惶于緊接下來的痛苦與死亡。所有人都喜歡贏,因為贏就代表取得更多、更好的獵物,替自己爭取到更多的生存空間。」
「所以……」他不懂話題怎麼會拉到這里,不過他習慣在她面前耐心傾听。
「這推論出人類喜歡獵捕、不喜歡被獵捕。」
「這是理所當然的。」
「所以,男人是種笨到讓人難以理解的生物!」說完,她忍不住想為自己拍手喝彩,完美的推理!
這結語讓上官肇澧備受驚嚇,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中,她竟敢說男人笨?「你這是推論還是偏見?」
「推論。多妻多妾就是把一群女人關在後院里,而唯一的獵物是把她們娶進門來的男人,為了生存,于是她們必須競爭、必須殘忍,于是她們用盡心機把自己變得面目可憎,好替自己和自己生的孩子爭取包大的生存空間,因此荼毒別的女人、別的孩子就成了理所當然。
「你听過兔子會對獵人說,快來抓我、快來殺我,我心甘情願當你的獵物嗎?沒有吧!但男人卻喜歡置身一堆女人中間,成為她們的獵物,讓她們各耍手段、以心計論真章。」
她的話惹笑了他,「听起來,你很不屑這種男人?」
「嗯哼!」她點點頭。
「你也不會允許伍輝三妻四妾?」
「嗯哼!」她再度點點頭。
「如果世事不如人意呢?」
這話問得有點唱衰人的意思,但鐘凌明白,他沒這個心思。
「通常你們這里的女人踫到這種事,會怎麼處理?」她反問。
「她們會表現得寬懷大度,即使心里不舒服,也不能表現在臉上,惹得夫婿不樂意。」
「為什麼要逼迫自己寬懷?為什麼明明就不樂意,還要妥協?」
「因為她們熟讀《女誡》、遵守婦德,因為所有的女人都這麼做,因為無方圓不成規矩。」
他出口的,是這個社會的標準答案,可鐘凌另有看法。
她似笑非笑地回望他,半晌,緩緩搖頭道︰「不對,是因為別無選擇,離開丈夫後,她們便無法活得好,不管走到哪里都會受人欺凌,她們不得不妥協,因為沒有獨立自主的能力。假設所有的女人能不依傍男人便可以活得精彩萬分,那麼這個世界即將翻轉。」
「你們的世界是被翻轉的嗎?」
「是。」她點頭,笑出滿臉自信。「我們那時代的女人挑男人也挑工作,這個不好換一個,第二個不行還有一堆備胎可以選擇,沒有人需要被吊死在一棵樹上。
「你問我,如果世事不盡如人意的話,我怎麼辦?很簡單,我會替自己找到窗口,我擅長做糖果餅干、擅長想像謀劃、擅長獨立自主,就是不擅長委屈自己。」
上官肇澧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只要你願意,我永遠是你的賀大哥。」
她很感動、很安心,因為他的笑,也因為他的溫暖。
她痞痞地送他一個飛吻,笑道︰「你以為逃得了?哈哈,我早已經巴上你這棵大樹,你想撂下我?想都別想!什麼賀大哥而已,我已經認了干娘,你是我的干哥哥、澧哥哥、好哥哥……」她越說越三八,越講越不像樣。
她這是不守禮節、是逾越,但他卻不願意阻止,因為……她的笑容很美,她叫好哥哥的表情很生動,所以他喜歡被她逾越,掐掐她瘦稜稜的臉頰,他說︰「叫澧哥哥吧,這個好听。」
有啥問題!她勾住他的手,笑出滿眼春花。
「哩哥哥、梨哥哥、理哥哥、利哥哥,哩梨理利、利理梨哩,我攤上一位好哥哥,妹子以後全仰仗您啦。」
很放肆、很欠教養的話,可是她的放肆讓他心花怒放,他握住她勾上自己的手,貼在自己心口,這個動作太親密,突地,放肆的小丫頭紅了臉龐,吶吶地想找出幾句話解釋自己的失態。
他哪里肯?拉住她的手繼續往前走,並且適時地找出一句話,解除她的尷尬。「你們那里,閑余時間都做什麼?」
「旅游啊,我們有飛機捷運,只要想要就可以到很遠的地方玩,如果怕累,也可以坐在電腦、電視前面,一動不動地看著螢幕里的人又哭又笑……」
她最喜歡談自己的文明生活,更喜歡他听著听著,眼底浮上的好奇與贊嘆,那讓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偉大的演說家。
于是她東拉西扯,說一堆網路笑話,講幾個很有寓意的故事,說得他滿臉羨慕,幾乎愛上她的世界。
「你呢?你閑余時喜歡做什麼?」
「我喜歡……」
一個不小心,她想深了,她想起爹地答應她的兒童樂園……
強人爸爸、強人媽,明明是極其相似的兩個人,卻因為同樣強勢而分手。
那天,天有些陰,爸爸在家門前用力摟抱她,信誓旦旦地說︰「凌凌別怕,就算我和媽咪離婚,你還是爹地的寶貝女兒。」
他們依依不舍,擁抱很久,然後約定好下一個假期去兒童樂園。
只是一個又一個的假期過去,他們始終沒成行,爸爸再婚,新弟弟、新妹妹陸續出生,她不知道兒童樂園的小主角是不是換成弟弟、妹妹,但她是再固執不過的女孩子,沒有爹地的游樂園,她不希罕。
穿越後,不希罕的游樂園成了永恆的想像。
「怎不說話?是喜歡的地方太多,還是哪里都不喜歡?」
「我喜歡六福村,喜歡雲霄飛車,喜歡咖啡杯,喜歡……」她花很多的力氣去形容那些游樂設施,形容坐在上面的感覺,即使她從來沒有坐過,感覺只是憑空想像。
「所以你很想坐雲霄飛車嗎?」
「想、很想、非常想!」
她期待的表情里帶著幾分嬌憨,讓他的心甜了起來,拉起她的手,將她負在自己背上,下一瞬,她被他背起,他縱身一跳,竄上樹梢,突如其來的高飛,引出她的尖叫!
風在耳邊呼呼地吹襲著,他的聲音伴隨著風聲傳到她耳畔,他問︰「像嗎?」
她尚未回答,他已經背著她從這棵樹飛到另一棵樹上,她笑著叫著,大聲問︰「像什麼?」
「像雲霄飛車!」他也迎著風,大聲回答。
鐘凌雙臂緊緊圈住他的脖子,她害怕自己摔下來,臉頰貼著他的,打死不肯拉開半點距離,因為靠著他,很安全,拉開距離,安全會隨之離去,于是她閉上眼楮,于是她靠得他很近,于是她汲取他的體溫同時,想像著爹地,想像來不及成行的游樂園,也想像著被人疼愛的美好未來。
他感受到了,感受到她緊繃的身子逐漸放松,感受她軟軟的身子緊密貼合在自己背上,那是信任,是全心全意將自己托付。
微笑,濃密的假須下,紅紅的嘴唇揚起,第一次,他感覺被人全心信任的感覺是這樣美好。
于是,他背著她飛上躐下,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藍藍的天空、白白的雲、綠綠的大樹,人肉雲霄飛車帶著鐘凌經歷了一段人生中最美妙的旅程,她很快樂,快樂得想唱歌,快樂的想告訴他︰遇見你,是我穿越以來,最大的幸福。
這個下午,在上官肇澧、在鐘凌的人生中,都是最美好豐富的一頁。
臨行,鐘凌去潛山先生的府里看過弟弟,叮囑他要好好照顧自己。
劉星堂拉住她的手,眼眶微濕,她明白劉爺爺始終沒放下,他認定是自己的錯失,導致盧氏香消玉損。他心頭抑郁,分明傷勢不比鐘凌輕微,卻不肯好好將養,本就有了年紀,現在看起來更加衰老。
鐘凌摟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肩膀上,心酸酸的。「爺爺,對不起。」
「傻丫頭,是爺爺對不起你。」
搖搖頭,她把淚水蹭在他衣襟上,哽咽道︰「我只顧著自己傷心,沒想到你們也不好受。阿靜瘦了、爺爺病了,阿志無精打彩,都是我太自私。」
劉星堂拍拍她的背,胸口噎得難受。「這事怎麼也怪不到阿芳的頭上,是爺爺無能,辜負你的托付。」
「誰說的,如果沒有您,阿芳早就沒命了。爺爺快點把身子養好吧,我和阿靜、阿志已經沒了爹娘,不能再沒有爺爺,您是我們最後的依靠啊。」她扭著頭在劉爺爺的胸前又蹭幾下。
劉星堂沒有女兒、沒有孫女,從來沒個女娃兒向他撒嬌,听著她清脆的甜人嗓音,他心軟了,摟著她說道︰「知道了,是爺爺不好,爺爺沒想清楚,讓阿芳擔心了。」
鐘凌順著他的話,噘嘴告狀,「嗯,爺爺壞,踫到事,阿芳心里頭慌,可爺爺身子不好,我連個討主意的人都沒有。您不知道,我被人欺負了,娘才走,所有人都想要唐軒,想從我們姐弟身上分一杯羹!」
劉星堂點頭,這些事他知道,阿靜早已告過惡狀,只不過那些人是他們姐弟的親戚,是阿芳未來的婆家,他還真不好下暗手。
「知道了,爺爺會盡快好起來,當阿芳的倚仗。」
這是承諾,鐘凌鄭重把弟弟托付給劉爺爺。
中午,上官肇澧和鐘凌在秀水村口分手,一往南、一往北,他們有各自的任務,這一去,不知道多久才能相聚。
鐘凌心情沉重,卻不願意自己的沉重重了他的心,唯有沉默,唯有低著頭,盯著他的高低靴,心里頭亂糟糟地想著,老是這樣走路,很累吧?
上官肇澧不舍,卻是用笑容安慰她,他握住她雙肩,認真道︰「京城是個好地方,好好開你的唐軒,會生意興隆的。」
抬頭,對上他的目光,她回給他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回來,完整無缺的回來!」
「好,完整無缺的回來。」他伸手將她的散發順到耳後,從懷里取出一塊幸運餅干遞給她。
他不再說話,飛身上馬。
他的姿勢很帥氣,但她看著看著,眼楮紅了,在阿六的催促下,她坐上馬車,莫名其妙的抑郁在心頭,她撝著臉哭上好一陣,小春、小夏不敢出聲,只是靜靜地坐著,等她家小姐哭個夠。
哭累了,她想起澧哥哥的餅干,眼楮濕濕的,抹掉滿臉淚水的掌心也是濕的,牢牢握緊的餅干吸收她的淚水,不脆了。
兩手一掰,餅干斷得不干脆,但里頭的字條還是露了出來。她打開,上面寫著——不許哭,我喜歡你的笑,來!笑著祝福我,馬到成功!
那字沒有魔法,可是她笑了,拉開車簾子,望向道路兩旁黃澄澄的秋稻,她圈起嘴巴,對著蔚藍的天空大喊一聲,「澧哥哥,馬到成功!」
迎著爽颯秋風,鐘凌咬起餅干,增添了咸澀味兒的餅干味道變質,可她一口一口吃個精光,因為沒吃過這樣好吃的餅。
駕車的阿六被她的一嗓子喊得大吃一驚,但下一刻,甩動鞭子的手勢多了兩分矯情,那是高興,為他的主子感到歡欣。
往南的官道上,上官肇澧突然間扯住韁繩,身下神駿的黑馬「嘶」的一聲,停下,他抬頭,側耳傾听,明知道不可能,但他就是听見了,听見鐘凌的祝福聲。
微微一哂,轉頭北望,他但願他的丫頭不再悲傷,但願她幸福順遂。
深吸一口氣,再次策馬揚鞭,他下定決心盡快結束戰事,他要爭取包多的時間……駐足在小丫頭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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