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陽大學理工學院辦公室,一場期中的例行性會議開得所有的老師不是臉色鐵青就是面有菜色。
一群教授、講師魚貫的由會議室走出來。
比丹橙低著頭坐在原處,她一向習慣等大家走得差不多了再離開。眼見人走了大半,她起身正要往外走時,化學系系主任忘了披在椅背上的外套返回來拿。她看到谷丹橙,皮笑肉不笑的說道︰「今天院長火氣可真大,是不?」
比丹橙矜持的笑了笑不搭話。這話說得輕松,可暗藏玄機,她要是附和著主任,相信不久會有類似「那個XX系的講師居然說院長真的是老了,只有老人脾氣才這麼壞……」之類雲雲的。相信她,女人在三十以後,無論多加幾個十歲,「老」字永遠是個忌諱,對當事人的殺傷力絕對不亞于胖子在乎別人說他胖。
可她要是不附和主任又白目的反駁,那是擺明和她杠上,絕對也是個麻煩。所謂明哲保身,也要慎防禍從口出。
伸手不打笑臉人,劉主任實在對谷丹橙這種老是不接招的人恨得牙癢癢的!
「欸,這年頭十對夫妻就有三對不生,想生又不見得生得出來,少子化的結果就是學校招生辛苦。」劉主任夸張的嘆了口氣,十分的無奈。「咱們學校是私立學校,如果師資方面又良莠不齊,那問題可真的是大嘍。」
「主任說的是。不過,學校老師都很努力,應該沒這個問題。」這女人……方才院長那席警告性濃厚的話,想必重傷了主任異常脆弱的心靈。
通常,心靈受創,她一定會找幾個沙包出氣,而谷丹橙常能月兌穎而出,榮登首選。理由簡單,因為她位居低下,而且還曾讓劉主任不順心過。
兩年前,同校申請講師資格時,劉主任的佷女和她都通過系審,但她佷女在外審一關被刷下,那也不是她的問題吧?而且,她真的真的已經很保留實力了。「學校的老師當然都很努力,只是樹大必有枯枝,難免還是會有害群之馬。」
比丹橙認同的點點頭。
看她一副很受教的樣子,劉主任從院長那里受的鳥氣無處可發,忍著又難受,索性轉為人身攻擊!「你應該不知道吧?當年如果系主任是我,你系審鐵定過不去,那是什麼低學歷!」
比丹橙直想嘆氣。為什麼人們總是把學歷和能力劃上等號?她的學歷幾乎自學,然後再去參加考試評監,不參與完整的主流教育,不表示她沒有專業能力。而且好歹人家她也是喝過洋墨水,留英的。話說回來,她也遇到過一路名校畢業,可還是草包一個的人啊。
「咱們學校講師初聘一年,續聘也是一年,今年你的續聘期到了吧?你說……這會不會是你最後一年在成陽?!」
「謝謝主任提醒,我會努力的。」
劉主任氣不打一處來,她都說得這麼明白了,這家伙還一臉誠懇的說她會努力?
「哼,你最好會努力!」
眼見劉主任的高跟鞋踩得「叩叩叩」的遠去,谷丹橙吐了口氣,拿起側背帶撈上肩。
她這兩天走什麼好運,昨天她和幾個自學教育時期的好友約好去給晴晴阿姨慶生,晴晴阿姨那天兵助理居然給她報錯慶生飯店!就想說慶生地點是「樞門美女」敲定的,怎麼會敲那種五星級飯店?果然,又是一字之差,無星和五星之別。
兩個地方還相差半個多小時的車程!跑錯地方也還好,遲到些時候就是。最要命的還在後頭,她到的時候別人的生日禮都奉上了,她的生日禮是和尚春阿姨一起送的,兩人還為此密謀了好一段時間,看了不下數十款商品,最後才敲下那款要價十多張小朋友的內在美!
看著她風塵僕僕的趕過去,柳尚春在她初來乍到時就神氣的對在場諸位說︰「你們那些禮物都不夠勁爆!我和小橘子合送的這個包準讓你們大開眼界!」
孟亮晴也來了興致。「好期待啊!」
柳尚春拿過紙袋遞給壽星。「生日快樂,給你最溫柔的擁抱。」
在六七雙眼晴的注目下,當然得把禮物拿出來秀一下。孟亮晴笑咪咪的從袋子拎出兩塊布,一抖開,原本屏氣凝神的等著欣賞「曠世巨獻」的一群人怔了幾秒,然後哄堂大笑。「哈哈哈……果然有夠勁爆,我們真的大開眼界!炳哈哈……」
「男性三角內褲!哇,超級名牌貨耶!」
「哈哈……果然是最溫柔的擁抱啊。」
孟亮晴失笑的說道︰「這是你們送我的禮物,一人一件?」
柳尚春錯愕的看了谷丹橙一眼,谷丹橙則回以「怎麼會這樣」的一眼。她、她是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啊!
這件事她想了很久,從她在百貨公司買下那件豹斑一直到她送出禮物,這當中大小事件鉅細靡遺的想了一遍。她覺得最有可能是她跑錯飯店時,在大廳的等候區提錯了別人的紙袋,她記憶中自己坐的位置旁邊好像放了不少行李。
現在有很多紙袋設計都走簡約美學,常常是在一整面白上頭出現一小行燙金品牌Logo。這樣的設計簡單大方,可相似度也高。
昨天的慶生會她被灌了不少酒,所以一直到今早出門上班前她才打電話告訴飯店這件烏龍事,順道詢問有沒有賓客發現有人拿錯了紙袋?早班人員說前一梯次的人員已下班,沒交代這樣的事,會再替她詢問。
這樣的答案讓谷丹橙有點沮喪,但還是得把拿錯的東西還回去。
匆忙到校上了幾堂課後她就來開會了,會議上雖沒被點名挨罵,但這絕對不是場愉快的會議,會後又有人來挑釁,唉,真是烏煙瘴氣的一天!
深呼吸,微笑。
「嘿,不錯嘛,還笑得出來。」何菱拍了一下谷丹橙的肩,頑皮的眨眨眼。
「我方才看到你們系上的劉主任臉色不佳的走過去,以為你已經慘遭毒手了。」
「我的確是慘遭毒手了,只是運氣好大難不死而已。」
她那苦哈哈的表情讓好友忍不住揶揄她。「我以為現在除了男性內褲外,再也沒有什麼事情能夠打擊到你了。」一想到谷丹橙和柳尚春在老媽生日會上鬧的笑話,她還是忍俊不住。
「你饒了我吧!」
何菱是孟亮晴的女兒,兩人算打小認識,可真正走得近反而是長大後在同一所大學任教。
比丹橙笑嘆。「還是你們商學院風平浪靜。」
「商學院平靜?哈,只要談到錢的都不會平靜啦!不過咱們學校的理工學院倒是比較特別就是。沒辦法,你們系所有幾只斗雞,一只斗雞頂多據地為王,幾只斗雞在一瑰就成為羅馬競技場了。」
提到這,她說道︰「我們商學院最近倒有件大事,話說商學院院長新官上任三把火,一直致力于咱們商學院在各大專院校商學院的能見度。你也知道,這哪里是那麼容易的?學術機構能夠讓別人注目的,不外乎忽然哪天有哪個老師、學生,發表了幾篇驚世絕黯的論文,要不就索性抱個國際大獎回來,再要不就是哪個畢業生成了名人。」
「我倒覺得找個名人回來是最快的方法。」谷丹橙沒多想的說。兩人在一株大榕樹下的椅子上坐下來。
「正解!有個各校競相爭取的超級大咖我們院長注意很久,還驚動校長去邀聘,誰知道人家還是不賣他面子。」
「這麼大牌!」
「欸,沒辦法,誰叫人家真有本事。說長相有長相、說家世有家世,說墨水,人家還真有墨水。」
比丹橙笑了出來。「要什麼有什麼,說得好像百寶箱。」
「那一位以往在美國時,听說任教的都是一些名校。咱們學校啊……不上不下的,我要是他也會回絕吧。」
「對方回絕就算了,再找下一個就是。」
「去哪兒找這樣頂尖人物?而且我們院長又豈是那麼容易放棄的?他加碼薪資,人家根本看不上,他現在正想盡辦法一搏,最近看到他都可以感覺到他渾身散發著一股Allin的氣魄和孤絕。」
「看來是志在必得。」
「誰說不是呢?不知道打哪兒打听到人家住的飯店,就怕是要二十四小時對人家緊迫盯人。」
「瞧你把你們院長說得……」谷丹橙忍俊不住。「不要小看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執著。」
比丹橙想到商學院院長那圓滾滾的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口袋的手機響了,何菱也差不多要走了,兩人就此別過。谷丹橙看來電顯示,是那家飯店的電話,急急的接起。「是,我是谷丹橙……」
飯店櫃台小姐有禮的說︰「您早上打來電話,谷小姐的確和我們飯店的貴賓拿錯了袋子。」
比丹橙忍了一整天的烏煙瘴氣,總算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了。她語氣輕快了起來。「真的嗎?那好,我馬上把東西拿去換。」
「是這樣的,小姐,那位先生說你造成他很大的困擾。」
「困……困擾?」除了洗澡後發現沒有內褲換之外,還能有什麼困擾?也不一定,萬一他一樣也是送人的禮物呢?也許,當對方當著其他的友人面前拆禮物,他也體驗過那種一千頭神獸奔過胸口的感覺。
「是的。」
「我很抱歉,也願意補償。」既然錯在她,那她得表現出誠意。「對方說這樣的陰錯陽差也是一種緣分,請你作東請吃一頓飯,地點在我們飯店就行了。」
「好。」她記得那天在飯店櫃台前好像都是外國人,她在英國待了幾年,交談沒問題。
「他還有個要求。」
「是。」
「請務必盛裝赴宴。」
「……」
梳妝台的鏡子中映出一張如同木蘭花般的嬌容,清麗中帶了些溫婉。
秀麗的眉下有一雙偏長的大眼,高挺的鼻和小巧的嘴,這樣美麗五官想必是許多女生羨慕、男人注目的。
比丹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其實談不上多喜歡,因為太像她父親。那個她一年中連絡不到幾次的父親。這一兩年算是連絡得較頻繁了,曾經有段時間,父女有多年不曾連系。
人的長相很有趣的,有人從小到大模樣變化不大,只是抽高變寬而已。有些人卻是小時一個樣,長大後又是一個樣,當然整形除外。
比丹橙七、八歲前長得極像媽媽,長相平凡的媽咪曾有些可惜的說,如果她長得像爸爸就好了,然後七八歲之後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相貌就一路像她爸爸靠擺。
如今她真的就是一整個像父親,像媽咪的地方只剩細致白皙的皮膚和杏型臉了。
有多久沒這樣端詳自己的長相?她知道自己長得還不錯,稍加打扮就是眾人的注目焦點。在英國念書時她對當地女孩一進校門就乖乖當學生,下課後漂亮的衣服一換上就是要揮灑青春的生活很能適應。
原以為東方人大概吸引東方人,沒想到還有不少老外對她示過好。她想起了好友,那個有著英國貴族血統的黑發帥哥說過,她有一種屬于古老東方的,很神秘、低調而富有況味的氣質。
她不是游戲人間的花花女,也不打算接受任何人的感情,應該說……無論男女生,大家可以是朋友,一起吃吃喝喝、愉快的享受青春,再進一步就不必了。
而且說真的,接受異性追求又不是她的興趣,實在沒必要浪費太多時間在這上面。
說穿了,她只是懶得打扮。勸她別「暴殄天物」的人總不免要來一句,女為悅己者容。就算不是打扮來讓別人看,自己看著心情好也好啊!問題是,她每天看自己沒有不好,這麼為了打不打扮的問題讓自己心情不好呢?
到了成陽大學任教後,打听清楚成陽的理工學院是陰盛陽衰,也就是女人當家,她樂得繼續「不修邊幅」。要知道當小咖要有小咖的樣,沒事別太漂亮、沒事別太能干、沒事別太年輕……總之,大咖所沒有,或已經逝去的,小咖即使有也要努力的不彰顯。
平常上班她有好幾套「制服」,然後把整把頭發往上盤,老氣的眼鏡再戴上就可以出門上班了,整裝時間二十分鐘有找,方便又實惠。
只不過現在為了賠罪請人吃飯,對方還要求她得盛妝赴宴。她起碼有兩年除了上班的套裝外沒有購置衣服了,不得已把以前在英國時候的衣服翻了出來,米色底,深咖直紋的麻紗料洋裝,腰間還有細版波米西亞風的麻花辮皮帶。
這樣的穿著打扮偏休閑,不夠正式,可只是吃頓飯,沒必要穿得像要去頒獎或領獎吧?更何況,臨時叫她去哪找衣服穿?
拿起臨時向何菱借來的彩妝組,她一向對這些紅紅綠綠的東西沒興趣。要不是何菱有事,她本想親自操刀的。沒關系,沒有彩妝師那就自己來,基本上她膚質和五官都不錯,就眉毛修飾一下,然後涂個口紅就好。
把老處女式的發髻放下、眼鏡拿掉。谷丹橙看著鏡中麗人。「好像……還滿像樣的。」然後自顧自的笑了。出門前,她拿起放在玄關處鞋櫃上的媽咪相片親了一下。
「我要出門了,請您保佑這頓飯真的能打發一個老外。」想了想,她停住了腳步。該不該送個什麼小禮物給他?她的視線和書櫃上一個怪異的陶土作品平視。
就是它了!
「你、你,你不就是那個……何菱老師的朋友……」
比丹橙在踏入飯店沒多久,就听到一聲聲的「你、你」的,雖然聲音好像在哪听過,可也不見得是指她,她也就沒打算停下,一直到她听到「何菱」兩個字,她終于止步回頭。
她的視線對上一個身材圓胖、五十開外的男子,不正是成陽的商學院院長。
何菱她們商學院的頭兒!不會吧?何菱昨天還在說,他們院長卯上一個經濟學領域的大咖,非請到他到成陽當客座不可。還說,他們院長也許在人家下榻的飯店二十四小時緊迫盯人,結果她今天就在飯店巧遇他,那位大人物也下榻這家飯店?難道何菱的閑扯淡成為鐵口直斷,這位院長先生真的求才若渴到……二十四小時以飯店為家,只為了求到打響學院名聲的招牌?!
「院長好。」
「我記得你也在成陽任教嘛,理工學院的,你……」他想著措辭,雖然是學者,可他屬于嘴笨型的。「今天特別盛裝?」
「我和朋友有約。」眼力不錯,還認得出她。秉持著知道得越少,麻煩越少的原則,谷丹橙當然不會主動問他為什麼在這里。她笑著頷首然後說道︰「那……我先走了。」
運氣挺好,上樓電梯人尚未客滿,她快步進入。
當侍者領著谷丹橙進到法國廳的包廂時,距離約好的時間還有近半個小時。她當然不是迫不及待的想見到對方,如果時間充裕,會提前約莫半小時到,這只是她一直以來的習慣罷了。
外面下著雨,飯店的良好隔音將雨聲全然隔絕。可有趣的是,明明是在大飯店的空調包廂里,既看不見下雨,也听不見雨聲,她卻可以想像雨勢和雨聲。就像回憶,明明都過去了,可有些事、有些人、說過了什麼話、彼此間發生過什麼事她都記得。
那年也是這樣的雨天,一場如同參加告別式的家庭聚會,以及後來忍無可忍的激烈爭吵……
外頭傳來交談的聲音,谷丹橙倏地停止往回憶里走。
她是怎麼了?已經許久不曾再想起這段往事了,怎會在這時又忽然憶起?
不要太相信回憶,里面的那個人,不見得懷念她。
包廂的門口有了動靜,服務生替賓客將厚重的門推開。
比丹橙止住因為回憶而勾起的紛雜思緒,深吸了口氣,她抬起頭想給對方一個誠摯的笑容。
她原以為會迎上一張輪廓深邃的西方臉孔,可……對方輪廓深邃沒錯,卻是一張漂亮的東方人臉蛋。
斑允琛?!一下子認清對方的身分,她心跳漏跳了半拍,不可置信的瞪視著他。她的訝異慢慢的轉為……不知所措!她竟然、竟然不知所措!
不是不曾幻想過,會不會哪天在什麼地方再次相遇,那時的她會用什麼態度面對?雲淡風輕的一笑、憤怒的怒目相視,裝作不認識的擦肩而過……想過無數次的場景,而今她卻不知道用什麼態度面對。這個人出現在她生命中的方式,好像一直是這樣讓人措手不及,出現的時候這樣,離開的時候也是如此。
斑允琛走了進來。「你似乎嚇到了。」
比丹橙仍是沒說話,一逕瞪視著他。好一會兒像是確信他不會像在夢里一樣不見,道才收回了訝異的視線,冷下臉。「我不清楚你為什麼知道我在這里,但請離開,我和人有約。」她混亂的思緒慢慢平靜,想起她今天約了人。
「很不巧的,你今天約的人好像正是我。」在她面前的位置坐了下來,他將紙袋往桌上擱放。
比丹橙再度不可置信的看他,一想起紙袋里裝的是什麼,一張臉端不住的乍紅!
「你……你不知道里頭是什麼吧?」她問得很沒氣勢。
「不知道的話怎麼知道拿錯了?」他神色如常,不帶任何情緒。
「我的東西呢?」
比丹橙默默的把拿錯的紙袋也放到桌上,並且拿回自己的,彼此間的氣氛沉悶得像在簽定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條約。「多年不見,你變漂亮了。」
這段話像是一記雷,讓她蟄伏在體內的許許多多情緒趨醒了。
是啊,多年不見,這些年他過得好不好?對于她曾經這樣喜歡、唯一動心過的男人她卻問不出口。因為他過得越好就越襯得她的悲慘!她當然也不希望看到他不好的樣子,可看到他如此神采奕奕,她就是很不痛快,那像是直接告訴她,沒有她的日子他過得很好!
好與不好對她而言都不會是好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