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民宿裝潢,他們搬回外公和外婆的者家,老家距離民宿不太遠,騎摩托車只要五分鐘,是個小小的四合院,連同正廳有六個房間,中間有一塊鋪著紅磚的曬谷場。
再回老家,夏日葵有種親切的熟悉感,牆角冒出來的雜草,屋頂上的瓦片,每個角落都有她的童年記憶?
外公死後,外婆死活不肯住在者家,夏日葵問過媽媽,是不是因為老家太大,外婆一個人住會害怕?媽媽說,因為在那里,外婆會常常想起外公,想起他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那種思念會教人心碎。
以前夏日葵不懂這種感覺,還反駁媽媽說︰「如果是我,我絕對不搬,我要待在想得起外公的地方,這樣外公就不會徹底消失。」如今故地童游,她明白了那種酸酸澀澀的痛。
她從房里抬頭望向窗外時,會想起外公在曬谷場拿著鋤頭翻曬稻谷的背影;她坐在廚房後門納涼時,會想起外公踩著木梯拔玉蘭花,想起他會把自己樓在懷里面說︰「你阿嬤最喜歡玉蘭花的香氣,用它來供佛,佛祖會很高興。」廚房後面那棵玉蘭樹已經很多歲了,是外公娶外婆那天種下的,小小的樹苗一天一天長大,外公用呵護外婆的心思,呵護著玉蘭樹。
她是現代女性,對于愛情沒有深切期待,她相信人生踫到錯的人比踫到對的人機會大,愛情必須在危險逆境中一路往上爬。
她不是國父,看見魚兒逆水而上會激起向上決心,她只會想,如果愛情真的那麼難,那麼就退而求其次,別讓太多的幻想破壞自己的生活。
在愛情當中,她不是個積極的人。
但是,外公對外婆的愛情,讓她深深地、深深地感動。她始終認定,外婆能夠嫁給外公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即使所有人都認為外公配不上外婆。回到老家後,玫瑰又耍自閉了,而且情況嚴重。
之前她是為了躲開外婆的碎碎念,刻意在晚餐桌上拒絕惱人音波,最近卻成天低著頭,不戴電子耳、不與人交談,像游魂似的在眾人面前飄來飄去,自閉到一個無法形容的境界。
外婆不明白,但夏日葵很清楚,所以她並不擔心。那意謂著有小說劇情在玫瑰腦海里翻覆不已,通常這種情況會持續一、兩個星期,直到她開稿之後就會結束。
這情況,外婆不明白、翅膀不明白,小若若更不可能明白。
敝的是,若若不明所以地喜歡夏玫瑰,每次只要經過她身邊,就;會張開雙臂要讓她抱,可是夏玫瑰正在自閉中,她哪里看得見若若發出的友好訊號,因此一次兩次二次,她傷害右右純潔幼小的心靈。
而若若脾氣倔強,越是辦不到的事越固執,每次發現夏玫瑰從窗外經過,她就咐咐呀呀指著夏玫瑰,要求翅膀抱她出去,有幾次她還邁著小短腿,硬要出門。
可惜熱臉老是貼到冷,烈焰遇見冰,被澆熄了滿腔熱情,若若還沒有溝通能力,只會放聲大哭,她哭得很可憐,夏玫瑰卻充耳不聞,低著頭,穩穩當當地從她面前走過。
這種情況一而再、再而三發生,令翅膀火大?
他沒辦法向若若解釋,有人天生,也沒辦法教導她,不管你再好、再可愛,都會有那種沒眼光的人不懂得欣賞。
翅膀的火氣一天比一天高張,氣到極點時,他會刻意擋在夏玫瑰面前,不讓她經過自己身邊。
問題是夏玫瑰整個人陷入自己醞釀的情緒中,完全無法意會他的惡意,他不讓過,她就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他給她擺臉色,她頂多微微一怔、露齒一笑,便繼續低下頭。
她冷漠的態度讓翅膀再也受不了,這天,他趁若若午睡,搶到夏玫瑰面前,張開手擋住她。
她下意識向左移,他的長腿就挪到左邊,她向右,他跟著向右,終于夏玫瑰皺起眉宇、抬起頭,望著他的挑釁。
他滿臉憤怒,為什麼?她並不清楚,她知道他在說話,只是嘴巴開開闔闔,速度非常快,她讀不懂他的唇語。
即使翅膀極力控制自己的憤怒,也沒辦法放慢說話速度,那些話已經在他肚子里放很多天,他必須一吐為快。
「你不喜歡我就算了,我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過你的生活、我過我的日子,只要賺到錢,我就會馬上離開民宿,不再拖累LILY姐、拖累你們姐妹。我承認自己接受救濟,你有權利看不起我,但是若若那麼小,她有什麼錯?錯的是我!」
「你不能對她敷衍一下嗎?你難道看不出來她很喜歡你?就算你沒辦法請戲,你可以不要抱她,就拍拍她的頭、模模她的臉,隨便夸她兩句,很難嗎?你這樣傷害一個小孩子,有沒有想過,很可能在她心靈留下陰影……」夏玫瑰靜靜望著他的憤慨,好像他是個無理取鬧的小孩,這讓他更自卑、更覺得丟臉,他承認,自己的怒氣有一部分是因為自慚形穢。
她的表情沒有因為他的口不擇言而改變,她依舊靜靜地看著他。
她的眼楮很大、很無辜,她眉頭微蹙,不明白他為什麼對自己這麼憤怒。其實她雖然搞自閉,卻也不是對周遭全然不解,起碼她知道,翅膀不喜歡她。至于什麼理由……不喜歡一個人,哪需要什麼理由,她還曾經因為耳朵听不見,被班上同學霸凌,也曾經因為有人誤會她搶走自己的男朋友而把她關在廁所里,從小到大,莫名其妙被惡待的情形多得很,她哪能——計較算清。到最後,她只能學會假裝無所謂,假裝沒有他們的喜歡或討厭,自己也可以一個人過得很好。
他還在說話,她很努力地叮著他的嘴巴,她承認,自己的手語比讀唇語精熟得多,而且他說話的速度這麼快,她根本無法理解他要表達什麼。
「怎麼了?」
夏日葵在房間里就听見翅膀的長篇大論,她快步出門,走到兩人中間。
夏玫瑰看見姐姐,找過一個求助眼神,問︰「他在說什麼?」夏日葵回想方才翅膀的話,一下子就串出前因後果,明白是哪里出了惜。「沒事,他說若若很喜歡你,下次如果看見若若,他希望你可以抱抱她、拍拍她。」夏日葵比起手語,對妹妹說話。
「若若喜歡我?」夏玫瑰一臉驚訝,她不知道呀。
「對,喜歡得不得了,她並不知道你听不見,不知道你低下頭,?不曉得周遭發生什麼事,偏偏你最近又在搞自閉,怎樣,是不是又有新的小說構想?」夏日葵一面比,一面用嘴巴向翅膀翻譯自己說些什麼。
「對,這里讓我想起外公,想起他對外婆的疼愛,心里感受特別深,故事就自己冒出來了。」原來對老家心有感慨的不只有自己,玫瑰也一樣,難怪外婆沒辦法在這里住,一個到處都是外公的地方,光是思念就;會把人給逼瘋。
「你還要閉關多久?」
「這兩天就打算開稿了。」
「開稿後就把電子耳戴起來,外婆已經滿足過發表欲,最近很少在晚餐桌上大發謬論。」
「好。」夏日葵轉身,拍拍翅膀的肩膀,說︰「你誤會玫瑰了,她不是你想的那樣子,她不會看不起人,向來只有她被看不起的分,如果你有話要對她說,在她沒有戴電子耳的情況下,你必須放慢速度,她讀唇語的能力不太好。」解釋清楚後,夏日葵從兩人中間退出,走回自己的房間。
翅膀看著夏玫瑰,滿臉羞愧,他真想挖洞把自己埋起來,他面色尷尬,一張臉越來越紅,到最後連脖子、耳根都紅起來。
看著他不好意思的模樣,夏玫瑰溫溫柔柔笑開,她不是得理不饒人的性子,因此主動搬台階給他下。「對不起,我不知道若若喜歡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听不見。」他放慢速度,並且加上手部動作,試著讓她理解自己的意思。
「過去幾個星期,我以為你討厭我,你的眼神……有點嚇人。」夏玫瑰眼底一片澄澈。「對不起。」他把手放到額頭上。
「你不介意的話,我先回房間戴電子耳,待會兒過去看若若。」
「若若睡著了,我想去買女乃粉,你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在賣嗎?」夏玫瑰想了想,說︰「我載你去好了,用外婆的小綿羊。」小綿羊剛修好,外婆付錢付得很心痛,還恐嚇她們,誰都不許再踫她的寶貝。
那只羊,是外公生病時給外婆買的,因為他知道,以後再也不能用他的老野狼載外婆去買菜,只好一天一點,慢慢訓練外婆獨立生活的能力。
外公生病時,爸媽經常帶她們回來,那時她們看見外婆一面哭一面學換燈泡,還以為換燈泡又累又辛苦,長大後才明白,外婆不是因為辛苦而哭,是因為心酸、心痛,因為疼惜自己幾十年的老伴終將離開自己。
「Lily姐會抓狂的。」
翅膀把自己的頭發抓亂,夸張的動作引A發笑,夏玫瑰咧開嘴角,潔白的牙齒露出來,她的笑容真誠而坦率,讓他的眼楮定住,再移轉不開。
民宿工程什麼時候結束?別忘記自己說過的話。
這是嚴幀方傳來的簡訊。
他在回台北的那個晚上、凌晨三點,給夏日葵寄出第一封簡訊︰我回到家了,已經把明天要向公司做的簡報處理好,你那邊呢?裝潢工程什麼時候開始進那是他寫給她的第一封簡訊,收到簡訊的隔天清晨,夏日葵的心情一掃前日陰霾,高興得連走路都踮著腳小跳步。
暗育康見她恢復爽朗,打心底高興起來,他以為嚴幀方對夏日葵影響力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大。
之後,她們開始忙著搬家,而傅育康到處接洽裝潢師傅。
于是她回給嚴幀方的簡訊上說︰昨天已經看過設計稿,傅育康有點真本事,我想外婆變成大富翁的夢想,有機會實現。
之後一來一回,他們給彼此發簡訊。
偶爾他會埋怨公司業績下滑,偶爾他會說,想念墾丁明燦燦、亮晃晃的大太陽,如果他們是情人,他很想補上一句——也想念墾丁的向日葵。
而夏日葵大多告訴他工程進度,告訴他自己擬的行銷計劃,就像她說的,有能力的人走到哪里都能經營出一片天地。
嚴幀方同意,她的行銷能力不是普通厲害。
他說︰那個時候,我怎麼會讓葉組長壓在你頭上?
她回︰沒辦法,明珠蒙塵,奸佞當道。
他回︰你也有這種感覺?我就知道葉組長是奸佞,都怪我不辨忠貞、不明是非。
她笑得亂七八糟,然後說︰你嫌棄他奸佞,他還怨你是暴君呢。
慢慢地,他們從簡訊升級成LINE,然後某天他覺得兩人交情夠了,在清晨七點鐘時打電話給她。
他們都是早起的辛勤螞蟻,她曾經這樣說過。
電話接通,嚴幀方說︰「早安。」
听見他的聲 ,夏日葵的眉毛瞬間展開,她的心硬是狂跳十幾下,很想打開抽屜去找塔羅牌,算算今天運勢為什麼特別不一樣。
「早安,你還沒去上班?」她的口氣里有明顯的歡快。
嚇這個時候,我剛從跑步機上下來,洗完澡、腰間披著一條大毛巾,正在衣櫃前挑選今天要穿的衣服。」但今天沒有,今天他為了打這通電話,把做運動的時間拿來做心理建設。
翻開他們在墾丁拍的照片,照片里她的笑容比陽光耀眼,這兩個月他已經看過這些照片無數遍,看著它們,想著她,心里那股淡淡的甜蜜,維持著不曾散去。
「你在向我描述果男圖?你期待我對你有幻想?」她舌忝舌忝嘴唇,回收溢出的口水。
「你會嗎?」
「拜托,我是成熟女性好不,何況又是空窗期。」事實上,她一直處在空窗狀態。
「墾丁的男人都瞎了嗎?放一朵令人垂誕的向日葵在馬路上跑,都沒有人敢辨取動作。」他向她開玩笑。
她順著他的玩笑接下去。「你覺得我令人垂誕,我我,說實話,你有沒有幻想過我?」他發出一串開朗笑聲,然後說??「真可憐,兩個互相思念的男女,居然只能靠著幻想來慰藉自己。」她也跟著笑,笑得朝陽感染她的好心情,亮晃晃地灑落一地金光。「可不是嗎?世界上最可憐的是男有情、女有意,偏偏一夜風雨,花枝落地,分離在即還要強裝笑意,說什麼錯過你,是我人生最遺憾、也最美麗的事情。」
「你的話缺乏邏輯,既然遺憾怎麼又會是最美麗?」他指正她的錯誤。
「男女分手是遺憾,但如果繼續交往下去,認識對方的真面目後,那就不僅僅是遺憾了,所以在最怡當的時間點說再見,把那段相知相惜封存在記憶里,當然是最美事。」意思是……七天,是我們最恰當的分手時機?」他的口氣出現幾分不悅。
嚴幀方問得夏日葵語塞。
半晌,夏日葵嘆氣,她在想什麼呢?他們不過是朋友,而他的問題肯定只是在打屁,她撇撇嘴,跟著胡扯下去。「你不會是在清晨七點鐘,特地打電話和我討論再見的最佳時機吧?我們連開始都還沒有就談分手,會不會太傷感情?」夏日葵的話卻提醒了他,對啊,他們連開始都還沒有,哪來的分手?這個想法把他的不悅踢到九霄雲外,他現在該考慮的是要怎樣開始。
「說的也是,傷感情的事不談,我們來談增進感情的事。這個星期六我要南下看一塊地,可不可以跟你要一張免費民宿券?」
「民宿還沒裝潢好,要不要我幫你訂飯店?」
「要訂飯店,江秘書可以幫忙,我不喜歡飯店那種冷冰冰的感覺。」他忘記鬼屋民宿也是冷冰冰,雖然里面種了一株暖呼呼的向日葵。
讓人感覺冷冰冰的他居然嫌飯店冷冰冰?她想也不想便回答,「你听過企鵝會嫌南極冷冰冰嗎?」這話很無厘頭,但他听懂了,電話那端他皺兩下眉頭問︰「你覺得我很冷?」
「難不成你覺得自己是個溫暖的男人?」
她問得他啞口無言,瞄好半晌才說道︰「我知道了。」
「你到現在才知道?天!你的感覺不是普通遲鈍。」她還在開玩笑,絲毫沒察覺嚴幀方認了真,這就是電話的缺點,沒有面對面、看不到對方表情,很容易被對方的語氣蒙騙。
「我以為自己親切善良、溫柔和藹。」他整頓情緒,開起自己的玩笑。
噗哧一聲,她在電話那頭大笑。「你的自我認知有嚴重問題,你形容的那個人百分之百不是嚴幀方而是夏日葵。」他皺皺鼻子問︰「你確定自己的認知沒問題?」她發現,他的打屁功夫直線上升,再加上一張俊美無儔的大笑臉,也許他有機會變成親切善良、溫柔和藹的好男人。
「應該沒有吧。」
「哼哼!你有自我感覺良好的問題。」他拿起車鑰匙準備放進口袋時,目光落在海洋館的照片鑰匙圈上,大拇指輕撫過女孩的臉,他的笑容更加深幾分。「好吧,我回去好好反省幾天,徹底找出自己的問題點……」接著又是你一句、我一句,扯些無聊又沒營養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