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湛天動沒有回來用膳,只遣了福來回來傳話,說他被事情絆住,讓西太不必等他吃飯雲雲。
一直到丑時,仍不見湛天動的人。
「你們都下去吧,不用在這了。」挨在瓜菊燈籠下的湯兒已經哈欠連天,就連十九也看似有些撐不住,西太放下手里的書,捏了下疲乏的眼楮,讓她們下去。
「大女乃女乃還沒歇息,奴婢不可以……」十九已經很有大丫頭風範,一警覺主子有聲響,用手肘蹭了湯兒一下,叫她趕緊醒過來。
「你們睡在外間,我這里有什麼聲響你們哪會不知道?我需要你們的時候自然會叫,下去吧。」幾案的燭淚已經成堆,她也有些坐不住,可她知道自己如果一慌,丫頭們也會跟著亂了手腳。
十九還想說點什麼,外頭忽然一陣騷動,片刻,湛天動推開門,掀了水晶珠簾,跨過門檻,走進來了。
「大爺!」湯兒也醒了,兩個丫頭屈膝福了福,可一抬頭看見湛天勒的模樣卻是嚇了一大跳。
他神色疲倦,一雙靴子沾滿泥濘,寬袖居然撕去了半邊,全身髒污。
西太趕緊倒了杯熱茶給他。
湛天動仿佛渴極了,一口喝光。
她趕緊又倒了一杯。
他再喝光,緩緩吐過一口氣之後道︰「不是說不用等嗎?」
「你沒回來我心不安,睡不著覺。」湛天動听了著笑,但仍看得出來乏了。
「我讓丫頭抬水進來,你先梳洗?」
「我肚子也餓了,看看廚房的火熄了沒,給我弄點吃的。」
「晚上的菜我讓人溫在鍋子里,我再讓廚子給你炒幾個菜,馬上就來!」十九和湯兒听到主子們的對話,也無須西太再吩咐一遍,分別辦事去了。
「今日可是遇到什麼不好排解的事?」她把桌上的點心碟子遞到男人面前,見他果然拿了好幾塊放進嘴里。
西太又倒了杯茶,放在他手邊。
「這半個月大雨不停,又遇江南汛期,大水沖斷東項張家堰大堤,南北六塘河從小塘村到卞家浦沿岸,漕河水位急劇上漲,水淹民田,房屋沖坍,百里一片汪洋,莊稼別說收成,大概全泡湯了,損失無法估計,知州衙門開倉放糧也養不活那麼多的災民。我乘船察看,災區都成澤國,平地水深丈余,災民攜老扶幼離了家,情況慘澹。」黃河洪澇,他下令全部漕幫弟兄警戒,因為人一旦失去一切,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但他沒想到一上岸,上百名衣衫襤褸的百姓就拿著鋤頭柴刀圍住了衙門,要求開壩放水泄洪,衙門衙役險險和這些農民擦槍走火,演變出流血事件,他帶著弟兄從中斡旋,知府推托要請示河道總督,這才暫時將局面穩住。
西太今日一心全在府中的人事里,又在庫房里忙和了半天,睡了午覺還理了帳,竟是對外面的動絲毫不知。
她想不到關起門來自己就成了個瞎子。
「這草壩都是鹽商築的吧?」
「嗯,鹽商勢大,建堰為了蓄水以便航運,可是這麼一來,農田的積水排澇發生困難,方便了鹽商,卻苦了農民。」湛天動慨嘆。
在航運和農田水利、人民生命財產的取舍下,塞堰損民,開堰損商,利益放在面前,官府自然選擇了前者。
這是世間大多數人奉行的原則,苦了的是無數的老百姓。
「大爺、大女乃女乃。」門被輕敲,是十九帶著小丫頭送飯菜過來了。
「進來。」
芙蓉開口餃,燒魚豆腐,香澄豬肉丸子,七香清雞湯,小蔥肉拌豆芽菜,全是家常菜色,湛天動端起飯碗,便扒了幾大口。
「這幾樣菜都是大女乃女乃親手下廚煮的。」十九說完和湯兒退了出去。
看他著實是餓壞了,西太親自給他布菜,「慢慢吃,菜如杲不夠,我再讓人多煮碗面。」
「你會下廚?真想不到。」
「義母教的,她說妾身的女紅已經不能見人,廚藝再不濟,就太丟人了。」她笑語晏「你給我織的襪子我都舍不得穿。」他眼里有深情。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在門外遠遠就看見屋里的燈,那有人等著他回家的喜悅頓時將他倦極的疲累沖刷一空。
「你就別哪壺不開提哪壺了!」
她瞋他一眼,可看在湛天動的眼底卻是風情無限,心動的想把她抱在懷里。
他一整天沒吃上什麼東西,將幾樣菜席卷一空後,讓西太推進了淨房,給他月兌衣解褲,讓他舒服的坐進浴桶,然後卷起袖子替他刷背。
蒸騰的水氣里,他舒服的嘆了口氣。
有妻如此,白日的紛擾和煩憂一掃而空,他抓住西太如同一塊白玉的手心,將臉偎在那里。
「趕快洗洗好歇息了。」
西太親了親他的發心,把他發冠上的簪子拔起來,理順了他一頭青絲以後,仔細的按摩頭皮,最後把頭發洗干淨,這才把人送上床。
本應該倒頭就睡的人看著像只小蜜蜂忙來忙去的媳婦,忽然翻身起來。
「怎麼著?」西太不知道他要做什麼。
只見他散著頭發走到一堵黑漆長櫃前,不知道按了什麼暗扣,接著跑出一個抽屜,他伸手從暗屜里拿出一疊的紙。
「這是咱們家鋪子、莊子、房契和田契的帳本,以後就由你管著了,最下面的銀票你拿著,充作家用開銷。」
「我們家有兩本帳?」她看過娉婷給的那本帳冊,里頭記載的都是府里支出款項,她翻了下湛天動給她的這本,則是府里進帳收益的本子,也就是說,這才是府里實際的帳冊。
「一本是明面上,一本才是真正的帳本,哪一本才是真的能用我,你一眼就能得得出來不是?」
「大爺謬贊了。」
「咱們是夫妻,要一起過一輩子的,你不管我的帳,誰管得了?」
「知道了,妾身會好好收起來。」
「嗯,我們安歇了吧,帳本抽空再看。」湛天動刮著她的小鼻子,低頭親了她口,神情愉悅。
次日一早,湛天動又出門去了,西太隨意用過早飯,見各處管事已經候著,只好出面開始理事,發放對牌、核對帳目、交付銀錢'檢視府中各處等等。
德婷想不到短短一天,大女乃女乃就將她交付的帳冊看過一遍,還熟爛于胸,交代下去的事務井井有條,合乎情理,各按所長,沒有半點生澀,就如同她昨天不聲不響的發落了庫房的老資格嬤嬤……面對這樣的主母,一干管事們別說再起什麼怠慢之心,或心存什麼偷懶心眼了。各個管事之間看似各司其職,可遇到利益攸關的事情,還是會互通有無,這新上任的主母能不能拿捏,心里其實也有數。
你給他想,這個大女乃女乃,不是普通女子,海外的銀子大把大把的賺,牙行開了一家又一家,他們哪來這般能耐拿捏她?治理一個府邸,對她來說不就像小菜一碟?他們若想跟她對著干,自找死路而已。
大致分派完事務後,西太回房換了衣裳,準備出門。
婚後的女子已經不適合出海行商,雖然如果她堅持,湛天動是不會說不的,但是,她現在有了一心一意想照顧的家人,無論如何,都該替他多想一點,冒險犯難的事情看起來是不能做了。
不過要她從此以後守在家里,她也不願意。
備嫁那段期間,海外的生意是炎成在照顧,城里的鋪子則由昆叔處理,他們兩個都是她能夠信任的人,按理說,她應該安心。
可當然啦,安心是一回事,自己的鋪子不偶爾去探探頭,這像話嗎?
她要出門,自然沒有人敢說不行。
傍她駕車的是老姜,居然還有海靖,才多久不見,應該是吃得飽、睡得好,他長高了一個頭,露出少年的眉目了。
「原來你和老姜一起?」她大概知道她成親後這段時日,春水忙得不見蹤影,是在忙和什麼了。
春水把自己當成了母雞,用心去照料海靖這只小雞了。
這也沒什麼不好,畢竟自己的日子還是要自己去過,春水是她義妹,她也希望春水能活出另外一片天地來。
「是,大女乃女乃。」老姜畢恭畢敬,一巴掌壓著傻笑的海靖把頭往下垂。
新進的僕役先經過一番訓練以後,會分派到需要人手的地方,老姜把海靖要了來,想不到他的駕車技術經過指點,很快青出于藍勝于藍,早遠遠超過自己這把老骨頭。今日,得知大女乃女乃要出門,這毛小子居然跪求他,說要把他捎上,他想替大女乃女乃效勞,逼自己不得不點頭,看這小子喜上眉梢的樣子,嘖,還是太心浮氣躁了!
「老姜對你好嗎?」西太很直白的當著老姜的面問。
「大女乃女乃,我要說姜叔不照顧小的,他會宰了我的……」海靖笑嘻嘻的覷了瞪大眼楮瞅著他的老姜一眼,很快拍起馬屁來。「姜叔對小的很好,他還教我認字,小的目前已經認得七十八個字了,春水姐姐也夸我。」西太完全不介意他我啊我的自稱,看到他說認字時的神采飛揚,心想她沒看錯人,他的確是個聰明的孩子,「你能認字了?」海靖有些羞澀的撓頭。「是小的求姜叔的。」
「你想讀書嗎?」老姜能教他多少呢?
「想。」海靖沒有第二句話。他知道唯有識字,他才有機會往前走更遠的路,唯有讀書,才能看見更多的將來,但是,他也明白讀書會是一筆可觀的花費,別說他自己沒有能力,更不敢奢望。
或許人對自己經手過的生命,總是有些責任在的,西太笑了笑。「回來我會和大爺說,把你送去學堂。」
「這可以嗎?」老姜萬萬沒想到。
「有什麼不可以?他有那個心,我們有這能力,不是很好?」
「你這走了狗屎運的小子,還不趕快謝謝大女乃女乃!」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呢!
又被巴了一次頭的海靖樂得眼楮眯成縫,彎下腰,誠誠懇懇的鞠躬道謝。
至于要把海靖送去哪家學堂?
坐上車的西太想得出神。
揚州多的是私塾,可那學費,別說尋常人家負擔不起,小康家庭也不見得願意花這個錢。
漕幫里,幫中兄弟多是苦力,就算不乏會撈油水的,有能力把孩子送去私塾,也是少數,如果說,幫里有自己的學堂的話……啊!先不管,等她晚上有空再合計合計。
牙行快到了,不過這外頭是在吵什麼?
她敲了敲車壁,「老姜,外面是怎麼回事?」
「稟大女乃女乃,這路上出了點事,可能要請您下來,圍觀的人太多,車子不好進出。」
「我曉得了。」今天跟出來的是麟囊和兒,一人掀車簾,一人扶西太讓她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