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這麼多巧合!你們亞運拿獎牌時,不是還世界十六強?握了手就直接掉十七名,跟奧運說了。」盯著他眼底的趣意,她問︰「你真不信死亡之握?」
「我比較相信努力和實力,當然你說的那個也不是不可能,不過運動員的運動生命本來就很短暫,過了巔峰時期,或因傷、因年紀體力等問題,而不再有出色表現,這和跟誰握手沒直接關系。」他笑一聲,看著她說︰「其實亞運後,我們四人就有打算拚完奧運就不再參加比賽,還在學的繼續學業,畢業的就從場上退下來當教練。」
「所以你這三個伙伴現在也在學校當教練,不比賽了?」他輕頷首,靠在她身邊說話︰「有一個一面讀博士,一面在小學任體育老師;其他兩個和我一樣,都是田徑教練。體力這種事無法強求而來,努力可以修補先天不足,但體力會隨年紀增長逐漸消逝,即便加強練習,也沒辦法挽留,所以縱然有心想留在場上,也敵不過生理上的衰退。」她點點頭,看著相片,問︰「這要去哪里?」一群人站在登機門前,窗外可見幾架飛機。
「去馬來西亞參加公開賽。」
「這張在哪?感覺人好多……」
他挨近她,垂陣看。「國訓中心。」
「……什麼?」未曾听過。
「國家運動選手訓練中心,簡稱國訓中心,是國家體育代表隊選手的訓練場地,賽前都在這里集訓。」
「我們台灣有選手訓練中心?在哪?」她動了下腿,下意識便將身子一沉,坐在地板上。
「左營。」他順著她,隨後坐上地板。
「真的,還不小,里頭有田徑場、棒球場、網球場、舉重練習室、跆拳訓練館、射箭場、游泳池、跳水池、選手宿舍等。受訓很辛苦,六點起床,晚間十點晚點名,像當兵一樣。」他笑,看著低垂長睫認真看照片的她。光束從左側書桌後的窗口斜映進來,打亮她秀氣五官,她眨眼時,像有光的分子在她長睫上躍動,特別迷人。
「真難相信,我以為台灣的運動員什麼都沒有,只有得獎時,才會是台灣之光,其余時候爹不疼娘不愛。」
「你說對了。台灣運動員就是這樣,風光時政客紛紛道賀、來握手要簽名,其余時候,沒人管你,就是自求多福。自己找教練,自己默默努力練習,獲獎便是台灣之光;沒有獎項,什麼都不是。像受訓這個,也是要有國手資格才能接受這樣的訓練,在成為國手前,不會有誰來幫助我們。」稍頓,又道︰「這是很現實的社會,走到哪都一樣。有些選手成績好,國家送選手到國外移地訓練,一旦成績不理想,體委會便終止選手們在國外移地訓練的經費;運氣好的選手,可能會有相關協會的理事願意自掏腰包延續選手的訓練計畫,但不是每個選手都有此運氣。」
路嘉遙點頭,手指不由自主撫上照片中的他。「所以你們好辛苦,除了每天的自我訓練,還要面臨經濟條件、練習場地等等的問題……現在好像更能明白為什麼你會自掏腰包,讓學生在我們這些店家免費用餐了。」
他目光落在她指尖上,見她指月復劃過自己的臉龐,他聲微低,道︰「那個費用不多,我還能負擔。」
「這個時候的你,比較瘦,是因為比賽壓力嗎?」他只輕輕應了聲。是壓力,但非來自比賽,是家庭婚姻;那時與前妻鬧得正僵,他仍記得賽前,前妻扔下離婚這個震撼。
哪個運動員不是在流汗與流淚、甚至流血中成長?比賽壓力不是完全沒有,是多年的經驗教會他如何面對,然而妻子吵著離婚這件事,他怎麼對人說?沒誰知道他那陣子心里承受的壓力。
人前是風光拿獎牌的國手,誰會知道人後他是連感情都處理不好的婚姻失敗者?
「好可惜。如果那時候認識你,就可以在電視機前幫你加油了,那一定很刺激。」路嘉遙說話的時候,已抬起臉看他,她眼楮彎彎的,笑得很好看。
他心微微一蕩,低聲說︰「台灣電視台比較愛播球賽,田徑較少見。」
「好像是這樣……」她低下眼,又翻一頁,喃聲說︰「而且你也不參賽了,要在電視機前幫你喊加油,好像是不可能的事了。」他不知她是存著什麼樣的心思,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只記得前妻一向不關切他的賽事,他在哪比賽、比什麼,都不甚關心;這時候知道有個人想在電視機前為他加油,他心口脹起難言情緒,好像……好像無法再等到他認為最適當的時機了。
他右手搭上她身後書櫃,左手橫過她身前,搭上她右肩,感覺掌下的她輕輕一顫,她緩緩抬起臉。
林方笙笑了一下,垂著眼簾看她。「應該先把話跟你說清楚,不過……」他以眼神細細描過她五官,最後落在她微啟的唇上。「抱歉,我好像等不及」什、什麼?還不及反應,只覺自己心髒快跳出胸口時,他已俯唇,輕貼住她的唇瓣。他唇很暖、很暖……眨了下眼,她揚睫;他正看著她,未進一步,只深深看進她的眼,似是在征得她的允許。
她著迷地望著他一會,將眼睫緩緩合上,感覺他的手在收緊……「女乃女乃!」此刻,外頭忽響起稍顯興奮的叫聲。
路嘉遙嚇了一跳,猛然睜眼,對上他也有些錯愕的眼神。
「爸爸在廚房啊。」
是子洋的聲音,所以……媽來了?
林方笙看著她,模模她的發。「好像是我媽,我出去看看。」起身欲走,想起什麼又回過身,她還坐在地板上,神色有些不自在。他朝她伸出手,問︰「遙遙,和我—起出去,好嗎?」從未想過會遇上他母親,路嘉遙還有些發怔,直至這刻他喊了她,她才回過神。只考慮兩秒,她把相本合上,握住他掌心,借力起身。
林方笙只笑一下,收緊五指。她盯著他掌心,隨他步出書房。客廳里,三個孩子仍坐在三人座沙發,沉迷于游戲機;林子洋則是被名婦人抱在腿上,坐在另一張雙人沙發上。
熬人愛憐地整理子洋的衣領,嘴里問著︰「好幾天沒看見你了,你想不想女乃女乃?」路嘉遙在覷見婦人五官時,微一愣。好像在哪看過?
「媽,怎麼會過來?」林方笙在母親看過來之前,先松了路嘉遙的手;他兩手滑入褲袋,姿態有些隨性地站在三人座沙發後。
「怎麼,我孫子生日我不能來幫他慶生?」鄭怡芬低著眼,兩手又整了整孫子的衣領,似是不願看兒子。
「當然可以。你可以先告訴我,我回去接你過來。」
「哪敢。你大忙人,忙到沒時間相親。」
「媽,無論我忙或不忙,你有事,一通電話來,我還是會過去接你。你是我媽,我不會不管你。」林方笙口氣略帶無奈。
「哼,嘴巴說都比較好听。」被兒子撫慰了,鄭怡芬心里樂著,嘴巴上還要端著母親的架勢,道︰「上次不過是要你跟高議員的女兒吃個飯,你脾氣倒是比誰都……」抬眼,瞧見他身後的女子。
鄭怡芬愣了兩秒,嗓音壓低︰「怎麼有客人也不跟我說?」
「子洋同學的媽媽。姓路,路見不平的路。」
雖不知他從何得知她都這樣介紹自己的姓,路嘉遙只看他背影一眼,朝鄭怡芬頷首。「子洋阿嬤,您好。」同學媽媽……同學媽媽會和他一起從里面走出來?鄭怡芬看她一眼,只應一聲,隨即看著孫子,笑問:「子洋吃飽了沒?女乃女乃買了蛋糕,還煮了你愛吃的OO圓,加在綠豆湯里,很好吃!還是女乃女乃先帶你出去吃飯,蛋糕和00圓等回來再吃?」
「媽,別麻煩,我有準備。」
「你一個大男人能準備什麼?剛剛我進門時,看那麼多個小孩在,子洋說你幫他辦生日會,所以請他最好的朋友過來。你請孩子過來一起同樂我不反對,但你知道小孩子愛吃什麼嗎?你會做他們愛吃的嗎?」
「我炸了雞塊和薯條,也買了一些西點,這些都是孩子愛吃的。」
「薯條雞塊吃得飽嗎?你也真是的。早點跟我說,我來幫你嘛。」鄭怡芬起身,打算進廚房看看有什麼可做給孩子吃的。
「別忙,我一早就訂了披薩,等等會到。」
鄭怡芬瞪大眼。「披薩?又是雞塊薯條,又是披薩,你讓孩子吃這麼多不健康的食物對嗎?」林方笙有些招架不住,嘆道︰「媽,偶爾一次,平時我沒讓他吃這些。」
「反正你快點給我找個老婆回來,就什麼事都有人幫你打理了,也省得我操心,還要被你怨。」抹把臉,他道︰「媽,今天子洋生日,他同學也在,別說這些了。」招呼幾個孩子洗過手,披薩準時送到,四個孩子在餐桌前吃得歡快。相較于孩子邊吃邊說個不停的氣氛,三個大人顯得特別沉靜。
一個是意外母親突然到來,又提了相親一事,感到無奈,一個是想著兒子家中出現的女子,真只是孫子同學的媽媽?一個因為發現眼前這對母子關系似是有些緊張,而感到很不自在
默思一會,林方簽還是開了口︰「媽,你怎麼來的?等等我開車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有開車。」鄭怡芬細嚼著披薩,端正的姿態看著有些距離,讓她在這餐桌上顯得特別格格不入。
「晚點要和議會以前那些老同事去喝下午茶,說是新開的店,招牌是厚松餅。我看我帶子洋去好了,他應該沒吃過什麼叫厚松餅,帶他去見識見識。」看一眼林子洋,正和他三位好朋友將披薩上的配料挖走,他們把樞走的配料在桌面上擺成自己喜愛的圖樣,再一口抓起配料吃掉,嘴巴周圍不是沾了色拉醬就是蕃茄醬,大人眼里甚無趣的游戲,孩子卻玩得不亦樂乎。
林方笙微微一笑,收回視線,道︰「我看下次吧。他同學還在這,等著幫他唱歌切蛋糕。」
「要切蛋糕還不容易?等等披薩吃完就可以切了,等下次要等到哪時?你搬出來後,帶他回去幾次?也就你家隔壁那個李太太沒辦法看著他,你才把他往我那送。」說著說著,大有不吐不快的感覺。
林方笙忙出聲,妥協地說︰「好,你想帶他去,就去吧,我是怕他打擾到你和朋友的聚會。」
「怎麼會。我們子洋長這麼可愛,我那些老同事都說我命好。」鄭恰芬側頭看著左側的孫子,模模臉頰,無限憐愛。
林方笙只笑了一下,吃掉自己手中最後一口披薩,他偏過臉,看向右側正在幫女兒擦臉的女子,發現她盤子里的披薩只咬一小口,待她幫孩子擦淨臉,他低問︰「你吃這麼少?」
「第二片了。」他母親到來後,這是路嘉遙與他說的第一句話。
「看你只咬一口,以為你沒吃。」
「我有吃,你放心,我不會客氣的。」她偏過臉,微笑回應,卻與她母親投來的疑惑目光相遇。她愣半秒,頷首微笑,便低首進食。
「方笙,你剛說這位是子洋同學的媽媽?」鄭怡芬看著三個孩子,問︰「是小女生的媽媽?」
「曼媽媽是林曼的媽媽啦,我跟林曼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她阿嬤煮的湯圓好好吃,女乃女乃你改天也要去吃吃看。」林子洋插了一嘴。
「你乖乖把披薩吃完,等等要切蛋糕了,女乃女乃有話先跟阿姨說一下。」鄭怡芬交代過孩子,轉首再次看向路嘉遙。
「路小姐,你今天怎麼有空陪孩子來參加生日會?不用陪先生嗎?」略頓,不給時間回應,又問︰「先生沒和你們母女一起來?」
「媽,人家私事不必過問吧?你……」
「我沒跟你說話,我在問路小姐。」鄭怡芬睞了眼兒子,目光直盯路嘉遙。
「我跟我母親和女兒一起生活,單親媽媽。」從不避諱自己是單親媽媽的事實,路嘉遙此刻也沒想隱瞞。
「所以離婚孩子是跟你?」
「是,孩子跟我。」
「目前在哪高就?」
「我教瑜珈。」
「瑜珈?」鄭怡芬微訝,她看向林方笙。「之前把子洋丟我那,說要趕著去上瑜珈,就是上她的課?」
「對,她是我瑜珈老師。」
那是怎麼勾搭上的?練瑜珈時勾上,還是因為孩子同班看對眼所以才找她教瑜珈?答案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背景家世?
「不知路小姐的爸媽從事什麼工作?」鄭怡芬平聲問。
「我爸不在了,媽媽目前做點小生意。」
「什麼樣的生意?」
「在賣湯圓。」
「賣湯圓?」鄭怡芬揚聲,隨即輕輕笑著,說︰「果真是小生意。」態度甚明顯。路嘉遙明白他母親瞧不起賣湯圓這樣的小生意,她不願自己的媽媽受委屈,但她與他什麼關系都不是,他從剛才至此刻,也沒對他母親提起什麼,她更沒必要在這時候表示她的意見,徒增尷尬罷了。
她只微微一笑,客氣道︰「媽媽喜歡,她快樂就好。」
「也是。這個家世背景不同,果然想法就……」
「子洋,切蛋糕了。」林方笙開口,打斷了母親的話。「等等女乃女乃說要帶你去喝下午茶,別讓女乃女乃的朋友等你。」歌唱了,蛋糕吃了,鄭怡芬帶走孩子,不久,另兩個孩子的家長也來接回小孩,路嘉遙換過鞋,站在門口低首對林曼說︰「跟子洋爸爸說再見。」
「真的不多留一會嗎?」林方笙倚在玄關鞋櫃前,看著門外的一大一小。路嘉遙搖首笑。
「不了,謝謝招待。我們已經打擾太久。」
「我看曼還想玩游戲,就讓她多留一會,沒關系的。」他知道她情緒略受母親那番話影響,他該給個說法。
「會沉迷,也怕她近視。」她低首看女兒,問︰「以後有機會再來找子洋玩好不好?現在子洋都被他阿嬤帶出去了,我們也該回家啦。」
「下次我也可以跟林子洋一樣,辦生日會,然後邀請我的好朋友來我們家玩嗎?」林曼帶著倦意,手揉著眼。
「可以,只要你有听話。」路嘉遙抬起臉,帶著微笑說︰「真該回去了,她有午睡的習慣,已經在揉眼楮了。」不再說話,她握著女兒的手,在電梯前等候。
林方笙只看著她的背影,想著,母親那關,恐怕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