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恩不喜歡那個滿身華服、珠光寶氣的女人。
他沒有忘記第一眼看到她的感覺,那種黑暗、陰冷,被血腥籠罩全身的驚怖感,依然久久無法散去,每次看到她,他總會忍不住繃緊肌肉,但是當她邀請他到鷹塔用餐時,他還是抽空來了。
他懷疑那個女人真的是凱的阿姨,她和凱除了同樣擁有一頭黑發之外,沒有半點相同的地方,她那冰冷的微笑,高傲的態度,也和凱完全不同。
他清楚她大老遠跑到這兒來,不可能就只是突然一時興起,他想把狀況弄清楚,所以他接受了她的邀請。
他沒有料到會看到眼前這一切。
當她的僕人應他的敲門聲,把門打開時,他走了進去,卻被眼前這個房間嚇了一跳。
彷佛像是真的擁有魔法的女巫,那女人似乎揮一揮魔杖,就把這座鷹塔,在短短一夜之間,變得像是公主的房間。
站在這里,他可以清楚看見這間房里奢華的布置。
木頭地板上,鋪著從波斯來的地毯,她不知從哪弄來的四柱大床罩著東方異國花樣的真絲床被,高掛床柱的層層白紗上有著精巧的蕾絲。
對外寬敞的高窗,除了被收綁到兩旁那厚重、不透光的天鵝絨窗簾,同樣也有一層蕾絲白紗,它們正隨風輕輕飄蕩飛揚著。
一座東方異國的屏風畫著奇異的花鳥,被立在角落;一只雕刻著豐美葡萄和葡萄藤葉的衣箱被擱在床邊。
房間的梁柱上,懸吊著一只三層的吊燈,無數顆閃亮的透明水晶,被小小的銀環編織在一起,垂掛在蠟燭燈架的下方,水晶反射著火光,將一室照得熠熠生輝。
她的僕人將一張本來又丑又舊的邊桌,鋪上了米白色的印度蕾絲,那蕾絲桌巾旁邊還縫綴著小小的珍珠,讓它瞬間看來身價百倍。在那邊桌上的燭台是純銀做的,上面有著繁復的花葉,一旁的茶壺和杯子,則是東方異國的瓷器,邊緣甚至還描上了金漆。
桌上玻璃燒制的大盤又大又寬,其上擺滿了鮮紅的隻果、深紫的葡萄、明艷的橘子,紫紅的無花果,還有其他許多他甚至不曾見過、也說不出名字來的的水果,它們結實—,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從那玻璃圓盤中滿了出來。
好似眼前這富麗堂皇的一切還不夠看,房間的左邊還有張桌子,上面鋪上了桌巾,擺上了一盤又一盤豐盛的食物,火腿、起士、女乃油、臘腸,紅酒、甜點、面包、炖菜、濃湯。
她甚至還有一整塊該死的烤牛排,那在鐵板上炙烤過的紅肉被撒上了香料,放在白色的盤子上,因為剛剛才烤好、才切下,肉汁汩汩從切斷面滲了出來,香得教人口水直流。
他難以相信那輛黑色的馬車可以搭載那麼多的事物,但顯然它就是可以。
他無法理解她在這種時機,去哪里找來一條牛,他的領地上沒有,他查過了,最後一條牛早在去年冬天就被宰殺,他去河口市集購買牲畜時,連條小牛都沒看到,但顯然她有她的辦法。
「大人,謝謝您的賞光。」
一句輕柔的話語,驀然響起,讓他迅速將視線從那盤烤牛排,挪移到那自稱為雷菲法塔夫人的女人身上。
女人坐在桌子的另一頭,身上換了一套深紫色的真絲長裙,的脖子,掛上了一條珍珠項鏈,每一顆珠子都又圓又白,像葡萄那樣碩大。
她靠坐在一張放了軟墊,有椅背的椅子上,朝他微微一笑,道︰「抱歉,我身體依然虛弱,無法起身恭迎。」
他瞪著她,沒有動。
眼前的女人,臉色依然蒼白,笑雖在臉上,那雙眼卻依然很冷,她抬起同樣蒼白的手,示意。
「請坐,這些餐點,雖然有些寒酸,但也是我一番心意,還望大人能見諒。」
這話,隱隱帶著嘲諷,可如果她以為他會轉身離開,她就錯了。
他走上前,拉開了椅子,坐下。
她的僕人拿出葡萄酒,上前為他將杯子倒滿,然後拿起純銀刀叉,切下比他的臉還大塊的牛排送到他面前。
波恩面無表情的看著坐在對面的女人,拿起刀叉,將牛排切開,送入嘴里,大口大口的咀嚼著。
久違的肉塊充滿口中,柔女敕又紫實的口感,和豐盈的油潤,瞬間充塞口中。他狼吞虎咽的吃著,風卷雲殘的清除眼前的食物。
對面的女人挑了下眉,像是沒想到他會這麼不客氣,但她沒露出鄙夷的表情,也沒對他像餓死鬼的行為多說一句,只是也開始吃東西。
讓他有些訝異的,是那個女人雖然吃得很慢,但也吃得很多。
她的僕人伺候著她,替她將面包抹上女乃油,又為她把肉切成小塊,在她的酒杯空掉時,幫她倒上紅酒,那家伙甚至替她剝去葡萄皮,挑出了其中的籽。
那男人做得這麼多,只差沒直接喂她吃飯了。
如果他真的這樣做了,波恩也不會覺得訝異。
「大人,」趁她英俊的僕人忙著處理水果的空檔,她拎著那高腳酒杯,瞅著他問︰「你還滿意你的食物嗎?」
「嗯。」他看也沒看她一眼,只伸出長臂,將那裝著牛肉的盤子,整個拿了過來,把盤中剩下的烤牛排,全都倒進自己的盤子里。
然後,繼續吃。
那女人再次挑眉,卻還是沒說什麼。
他吃著牛排,不忘把面包塞進嘴里,然後是臘腸,跟著是那一盆炖菜,他吃掉大半的東西,唯一沒踫的,是紅酒。
在他幾乎掃光他這邊桌上所有的食物之後,才停了下來,站起身開口。
「謝謝你的招待。」
發現他吃完就打算走人,她一愣,又挑起了眉。
「大人,事實上,我此次前來,是希望——」
這一次,換他打斷了她,「凱說你生了病,放心,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你不介意我留在這里?」
「凱是我的夫人。」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眼也不眨的說︰「你是她的阿姨,如果你需要養病,這里雖然無聊,但確實比威尼斯清幽許多。」
她擰起秀眉,不滿的瞪著他。
「我以為這里在鬧饑荒,你應該不希望再多一張嘴。」
他眼也不眨的道︰「的確,我們這里的糧食不是那麼充足,但我想你帶了足夠的食物。」
說著,不待她再開口,他朝那明顯不爽的女人一頷首,腳跟一旋,離開這奢華的房間。
冷冽的寒氣再次從身後襲來,他沒有回頭,只是再一次的忍住拔劍的沖動。
他不能傷害她,凱不會開心。
來鷹塔的時候,他就知道這個女人不安好心。
他不是很確定她想做什麼,當他走進這扇門,幾乎是在眨眼間,就領悟了過來;為了生存,幾乎像是從有意識開始,他就知道該怎麼看人臉色。
她讓他看這些奢華的事物,看這些錦衣玉食,只是為了提醒他,這個地方有多麼可怕,威尼斯和史瓦茲兩地,就像天堂與地獄一般,威尼斯富有方便,史瓦茲貧苦窮困。
她要他知難而退。
波恩握緊拳頭,跨出房門走下樓。
他清楚知道,身後的那個房間同樣會提醒凱,那城市有多麼富足,而她如果和那女人一起回威尼斯,可以過上多好的生活。
惱怒與恐慌,在這些天,一點一滴的在胸中累積,緊緊攫抓住他。
他忍了又忍,忍了再忍,不讓自己去深想,不想被那潛藏在心底的恐懼控制操縱——
波恩大步走出了鷹塔,卻在下一瞬,看見凱迎面而來。
見他從塔里出來,她愣了一下,在他面前,停下了腳步。
他看見她仍穿著粗布麻衣,美麗的臉龐上的綠眸里,有著擔憂。
她仰望著他,欲言又止。
自從那女人出現之後,她就失去了她的笑容,總是心神不寧、神魂不定,她的眼里總也透著淡淡的哀愁,他猜他早已知道是為什麼,知道她這幾天,說不出口的話是什麼,他只是不願意承認。
她是被迫嫁給他的。
那個女人的出現,讓她想起了這件事。
在這里,她要辛苦工作,萬事都得動手.,在威尼斯,她可以當小姐,事事有人伺候。
這不公平。
她沒有這樣想過,他知道,她不是那樣的人,可他沒有辦法阻止自己不去想。
他什麼都沒有,無法給她什麼,他的身分是假的,這座城堡和領地都不是他的,如果哪天事情爆發開來,她可能就得跟著他掉腦袋。
留在這里,對她一點好處也沒有。
看著眼前的小女人,他有一種想扛著她沖上樓,把她關起來的沖動,那很愚蠢,他卻依然想那麼做。
她已經嫁給我了!
他想對著塔樓上那女人啦哮。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沒有我的允許,你哪里都不準去!
他想對著眼前的女人大聲怒吼,命令她不準離開。
可他比誰都還要清楚,強求,從來就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他早就知道了,從無數次的鞭打、痛毆中學會,從母親眼中的空洞,男人眼里的憤恨中了解。
用強的沒用,用求的沒用。
從來都不曾有用。
他握緊雙拳,旋轉腳跟,轉身走開。
秋風颯颯吹過,狠狠扯著他的衣,刮著他的臉,他沒有回頭看她是否跟來。
她要留就留,要走就走。
他不求。
絕對不會和誰求。
她可以看見他眼里的痛。
沒有想,凱追上前去,但他走得太快,頭也不回。
為了能趕上他,她拉起裙擺,走得匆匆,卻依然追不上他。
他的背影,越來越遠,一時間,心好慌、好痛,她顧不得有人在看,在廣場里小跑步起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波恩!」
聞聲,他猛然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眼里有著驚訝、愕然、期望,與無名的熱切。
凱喘著氣,看著他,心頭狂奔,張開嘴,卻再次發不出聲音來。
她想問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是不是澪和他說了什麼,但又怕會引起他的懷疑,怕他會追問下去。
他很聰明,不是笨蛋,她所吐出的任何試探,都會讓他起疑。
她應該要走,應該。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追他,理智告訴她,她不能改變什麼,但她卻無法強迫自己松開抓著他的手。
馬廄那兒,幾名士兵牽了馬出來。
人人都站在那兒看著她與他。
她抖顫卻無言的唇瓣,讓他深黑的眼瞳,再次收縮,痛楚浮現其中,薄唇緊抿著。
然後,他退了一步,她感覺到,他強壯的手臂,從她手中月兌開。
心,驀然一痛,讓淚盈眶。
她仰望著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擠出一個字。
「我……」
他沒有听,只面無表情的開口。
「南邊的村子出了事,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凱一怔,南邊那座村,離城堡這兒有點距離,現在已經過了中午,他要去,顯然是不打算回來過夜了。
痛楚盤桓在心頭,凱僵站在原地,看著他再次轉身,離開了她。
這一次,她沒有再追。
她看著他走到馬廄那兒,邁克爾和其他人,已牽了馬出來。
他和邁克爾說了幾句話,翻身騎上了其中一匹馬。
他走了,邁克爾留了下來。
她看著他策馬帶隊穿過城門,看著他的背影遠去,只覺得心痛如絞。凱一直看著他,可那個男人不曾轉身看她一眼。
風一直吹著,他沒有回頭。
一次也沒有。
波恩帶著人在天黑之前,趕到了南邊的村子。
要來到這里,需要穿過廣闇的森林,他不害怕森林,但他知道其他人會怕,即便騎著馬,拿著劍,帶著弓箭與斧頭,依然會害怕。
森林里黑暗且充滿各種野生動物,和人們代代相傳的可怕傳說。
恐怖的巫婆、可怕的山怪、口齒流涎的惡狼,還有眼楮會在黑暗中發光的野獸,人們也相信,仍有會吐火的有翼惡龍棲息在漆黑的森林深處,而且不論是哪一種,都喜歡吃人。
平常,這些已經夠讓人不安了。
這幾日,森林里總是彌漫著的白霧,更教人心惶惶。
每一個人都害怕走入森林之後,會在里面迷路,除了獵人,沒人敢輕易走進森林,就連獵人也不會在入夜後還留在陰森的森林里。
那枝葉茂盛的林葉,會遮住月光,入夜後的森林,伸手不見五指。
人眼看不清,可住在森林里的那些東西可以。
能夠在天色暗下來之前,離開那陰森又霧茫茫的森林,讓每一個人都松了口氣。
當他帶著人來到這座小村莊時,幾個男人已經等在那里,看見他親自前來,都露出驚喜、感激,又略帶不安的神色,匆匆摘下帽子,緊張的看著他。
這里的人,算是比較後期才來的,所以分到的田地才離得稍遠一點,但他可以從那些欣欣向榮的麥子看見,他們雖然晚了一點才播種,但他們將所屬的田地照顧得很好。
波恩翻身下馬,把馬韁交給其中一個男孩看顧,問。
「我听說你們的麥田和圍籬被破壞了?」
「大人,抱歉讓你親自來這一趟,只是有圍籬倒了,一部分的麥田被踩壞,其實範圍沒有很大,我們本來打算自己修一修就好,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然後是前兩天,喬治說要去森林里砍柴,後來就一直沒有回來,我們有結
伴去找,只找到他一只鞋子,我們不敢再往里走,怕迷路,後來我們幾個想起來,大人交代過,若有被破壞的情事,無論大小都得通報。」
「你做得很好。」察覺到農夫們的不安,他開口安撫他們。
聞言,那些農夫們松了口氣,領頭的那個,抓著帽子,殷切的道︰「大人,天要黑了,我們已將屋子打掃干淨,請跟我來。」
「不急。」波恩抬起手,只道︰「被破壞的地方在哪?趁天還沒黑,我們先去看看情況。」
听見他願意先看損害,那農夫便帶著他去看被破壞的麥田,這座村子不大,只有幾棟被麥田包圍的木屋和谷倉,麥田外面才是那彷佛無邊無際的森林。
在前往那塊被破壞的田地時,他注意到這邊的森林,沒有白霧彌漫,只是天色漸暗,讓那整排森林看來黑幽幽的,像遠古的巨人站在那兒。
然後,他看見了倒伏的麥田,和被破壞的圍籬。
那些圍籬是用木樁去做的,十分牢靠,並非用什麼枯枝細干隨便堆在一起而已,但此刻它們已倒下大半,田里的麥子因踩踏而倒伏。
他順著倒伏的麥子走,雖然這些天下過雨,但很快的,他在其中發現了四爪足印。
他不知是否該松口氣,至少這不是人為的破壞。
「我們覺得是狼,狐狸的腳印比較小。」一位農夫來到他身邊,擔心的說︰「可能有好幾只。」
他知道他們為何會覺得是灰狼,那些狼群的嚎叫,就連在城堡那兒也能听到,但他不認為有很多只,這些足印沒有被重復踩踏。
如果那些灰狼成群結隊,不會特別閃避,他覺得只有一、兩只。
至少,這些足印不是人的。
這里離邊界還有點距離,越過南方那片森林,再渡過一條河之後,有一座高山,那條河和那座山,就是他領地的邊界,山的西邊是卡爾兄弟的領地,山的東邊是費雪的。
雖然從這兒到另外那兩位惡鄰的城堡,不是最方便的路線,他卻仍甩不開心頭那抹不對勁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