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順手取下冷旭民胸口的麥克風,手指卷起電線;他伸手悄悄輕觸她手臂,她怔了一下,目光輕淺移向他,很短暫,他收回手。
四面白牆,靜悄悄無聲息,只有他們輕柔的呼吸、閃熠不定的視線,空氣仿佛微微振動,隔了一會兒,他低嗓劃破靜寂︰
「昭穎,你還好嗎?」
「你記得我?」唇邊有抹冷嘲微笑,冷淡回應,收起麥克風,將電線卷成一團後,放進包包里。
冷旭民黑眸深邃,唇角微揚,自討沒趣地無奈笑了一下。
見他沒出聲,何昭穎垂眼輕瞄指間訂婚鑽戒,忽抬眼,凝視他說︰「我訂婚了。」
說完,她忽然好想哭,克制著,強忍一陣鼻酸,轉身背對他。
「喔。」輕應了一聲,他表情沒有顯示錯愕。倒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回來後總是那麼滄桑疲憊,對現實缺乏適當反應,表情空茫遲鈍,好久,才終究回了一聲︰「那恭喜了。」
不說其實也就是心酸而已,那聲恭喜害她開始生悶氣,下一秒,她忽然轉身,很野蠻地橫瞪他一眼。
「恭喜什麼?你毀了一切,我恨你!還敢跟我恭喜?!我才要向你恭喜,一個人破這麼多案,冷警官,你很厲害,該叫你大英雄,不是嗎?」
她冷言譏諷,他黑眸冷縮一下,俊顏深沉,沒出聲回應。氣氛一度僵滯,後來,她收拾好東西,連再見都沒說,就離開了。
擋風玻璃映照窗外台北夏日街景,白日的陽光金燦耀眼,高樓、路樹、馬路全令他感到陌生。
這幾年來他很少在這時段活動,接觸的事物和他人日常生活截然不同,他活在另外一個世界,紙醉金迷的夜生活,藏污納垢,那里讓他像溝渠的老鼠,黑暗骯髒。
下車之後,冷旭民身後跟著兩名員警保護,他戴著警帽,身穿警官制服,拄著拐杖,徐緩走上法院階梯。
離開醫院兩個月,前兩天,他才終于去理發院剪掉過長的頭發,還把發色染回來,重新回到俐落短發。臥底期間,他的發型過度花稍。
冷旭民進入刑事法庭內部,隨即看見梁主任和何昭穎站在走廊上等候他,他立刻走上前。
她那雙漂亮的眼楮一瞬不瞬盯著他的跛腳,神情冷艷自制,害他有些緊張。
「等一下輪到你作證出席,別緊張,就照你之前據實作答就可以了。」梁主任目光平穩,輕拍他肩膀。
冷旭民試著放松心情,徐緩深吸氣,輕輕頷首。
後來,出席作證過程堪稱順利,對方律師並沒有出言刁難,法官一度不斷詢問他身分來歷,他如實說了好幾遍。
他們這批臥底干員都很年輕,單身、沒家累,而且曾受過半年特訓,家庭背景相較其他警官復雜,相對的容易深入黑社會生活。
這些內容何昭穎采證過程听他說過一遍,再听一遍,她還是不明白當初他為何會同意接受這危險的任務。
後來,離開證人席,冷旭民在警方護送下步出法院;目前他依舊住在飯店內,等這些案子告一段落,他會先被分發到警務內勤的工作,按照規定接受心理治療,通過程序檢查後,他才能申請調派外勤單位。
兩名員警護送冷旭民回飯店,在車上,听他們聊起何昭穎,,果然不管到哪,她始終吸引異性的注意。
「何檢察官好正!」
「嗯,別想了啦,名花有主,已經訂婚了。沒看她手上婚戒,又大又亮,听說比一棟房子還貴。」
「她家有錢人,未婚夫也是有錢人咩。」
「唉,望塵莫及。」
听他們這樣提起他前女友,並不是真的沒感覺;冷旭民有感覺,而且感到很不舒服;但如今他已是局外人,沒有立場阻止他們談論下去,只能冷淡將目光移向窗外,望著不斷倒退、消逝如流光的街景,和玻璃窗上自己模糊臉孔的映像,相互重迭。
後來,回到飯店,冷旭民獨自留在房間內回憶過去——這麼多年後再度遇見何昭穎,如今,已是物換星移、滄海桑田了。
當年他沒辦法無條件包容她的任性、接受她的叛逆,說穿了,他真的沒自信能永遠保護她、寵溺她、給她幸福。
如今,兩人甜蜜的愛情、曾擁有的山盟海誓,想來有些諷刺;這些倒像故意在嘲笑他,讓他在她面前自慚形穢、無地自容。
最好她能幸福,忘掉他也罷,要不然,他不知要如何是好。
見到冷旭民,何昭穎的情緒一次一次大受影響。其實,近兩個月,他們見面次數屈指可數,不是為了采證、錄口供,要不就是上法院,全為公事,身邊也不乏一堆人,但——
她就是沒辦法做到完全淡定、無動于衷。
心情波濤起伏、上下震蕩就算了,猛想起兩人現在一點關系都沒有,總是又氣又恨。
說到底,何昭穎愛太深、自尊心太強,沒辦法輕易放過冷旭民。
夏天結束,九月初,何家積極安排何昭穎和璩季穎的婚事,時間訂在明年一月,籌備工作很多,項目繁瑣,首先要挑婚紗,拍攝一系列婚紗照。
「地點選巴黎怎麼樣?那里有很多唯美浪漫的場景,一生一次值得紀念。」婚紗公司經理向何母、何昭穎熱情推薦。
何昭穎提不起精神,輕搖頭。「唉,我沒意見。」
「還是要去希臘,可以到小島拍希臘海洋,攝影風格浪漫,還可以去拍雅典古跡,照片會有千年以上的歷史感。」
見何昭穎表情一片空白、若有所思,經理開始向璩季穎大力推薦,然後問︰「璩先生,你覺得呢?」
「我沒意見,女方決定。」手機響了,璩季穎忙著應付他的生意。
何昭穎一聲不吭,心思百轉千回,璩季穎又忙著談生意,結果經理和何母討論熱烈,兩個要結婚的準新郎、準新娘從頭到尾都沒意見。
後來,連續幾天,何昭穎惡夢連連,半夜數度驚醒。有一晚,終于承受不了內心壓力,竟然忍不住打電話到冷旭民住的飯店。
「喂……」
听見熟悉聲音,冷旭民頓時驚醒,反應過來後,關心問︰「怎麼了?」
「我……要結婚了。」
「喔。」上回說恭喜,她反應激烈,不是很高興,這次,他不敢再開口說了,結果停頓好一會兒,竟找不到話回,于是選擇沉默。
「你在睡覺呀?」
「嗯,現在醒了。」打開床頭燈,冷旭民半坐起,背部倚靠枕頭。「什麼時候結婚?」
「明年一月,席開五十桌。這個月就要飛去巴黎拍婚紗,我未婚夫有小型私人客機,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坐私人客機呢,我要寄喜帖給你嗎?」語調雖輕快,可怎麼有股惆悵揮之不去?
「可以……就寄到台中老家吧。」頓了一下,冷旭民才回應。
兩人不知該說什麼,安靜好久,默然無語。後來,冷旭民認為她可能只是要告知結婚的消息,想講的一下就說完了,那麼就這樣了,正要結束通話,卻忽听見她問︰「你那時到底為什麼要拋下我?」
冷旭民呆住,許久不知怎麼回答,輕嘆氣,低聲說︰「都過去這麼久了。」
「我實在不明白,你至少欠我一個解釋。」內心希望他能說點什麼,好讓她安心去嫁他人,語音輕柔,揮之不去的憂傷︰「是我不好嗎?你已經不喜歡我了,卻不敢告訴我?是我太任性跋扈?還是我媽去找你,反對我們在一起?」
「都不是。昭穎,算我辜負你,錯在我。」
「我是負累,我擋住你想要做的事,所以,你非拋下我不可?」
「不是這樣的,昭穎。我很愛你,可是我看不到我們的未來,沒辦法實現對你的承諾,我很抱歉。」
他講到最後聲音粗嘎沙啞,難掩哽咽;她淚眼婆娑,淚水像斷線珍珠般簌簌滑落,斷續抽搭聲從話筒傳到他耳中,她哭得很傷心。
「結婚,我會幸福嗎?」她現在就是怎樣都沒辦法披上婚紗,和別的男人步上紅毯。
「會。你有我的祝福。」毫不猶豫,他低嗓輕柔說著,聲音在黑暗中回蕩她耳邊,久久不散。
何昭穎深吸一口氣,緩下啜泣,擦掉眼角潮濕的淚,而難忍悲傷。「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初秋,天氣乍暖還涼,何昭穎請了五天事假,準備明天飛巴黎拍婚紗。
下午,為了其它案件起訴,她去了法院一趟,又遇到冷旭民前來作證。這次,依舊還是像上次一樣,他一拐一拐朝她走來,程度比上次輕微,也沒拄著拐杖。她听到梁主任問他︰
「腿傷好一點了嗎?」
「好很多了。」听見他回答後,梁主任下顎淺點,輕頷首,隨即走入法庭里面。
何昭穎心思復雜,面容卻平靜無波,站在走廊多等他一下;自從上次半夜打電話給他,兩人便不再有其它聯絡;後來,她情緒已不再那麼強烈,只是想起時還是有莫名的失落感。
如今再度相遇,她內心百感交集。原本打算明天飛巴黎拍婚紗,見到他的剎那,內心猶豫不定。
越過何昭穎,冷旭民走向法庭內,目光和她短暫交集,她美麗容顏映在他心房是否永遠不忘?他很害怕會是這樣,心明明受震動,仍要節制收回目光。
兩人錯肩而過,何昭穎忍不住輕觸他手指,踫到後卻很快收回。他側過臉疑惑看著她,她下唇微撅,悶聲不高興。
要是以前他們關系僵住、冷戰的話,通常都是他出言安撫,要不就低頭道歉;若她還是不听,他會凶她兩句,要她收斂。可是,現在他講什麼都不對,只好對她說︰
「何檢察官,你好。」
她知道自己很任性,但她就是討厭他客氣的問候,揚眼冷漠瞪他,抿唇不願回答。
于是,冷旭民不再理會她,徑自走入法庭內。
這次,庭上訊問大約持續一個半小時,何昭穎心思無法集中,有大半時間不在案件上,她只想到今天離開法庭後,她就要飛去巴黎和另一個男人拍婚紗照。
兩人不知何時還能見面,明年年初,她將嫁作人婦,未來她好或不好、幸福與否,都跟冷旭民全無瓜葛了。
法官訊問結束,何昭穎忽然快步離開現場,整個人好像快呼吸不過來,深吸幾口氣來到室外,一路奔向停車場,拉開車門,躲進車內默默流淚。
她原本定下心要嫁人,但遇見他一次,就動搖一次。
她還是在意,內心還是對他很生氣呀。
謗本不可能會有更適合、更愛她的男人,她把所有的都給冷旭民了,她受不了必須假裝和他是陌生人,想到未來兩人再無瓜葛,她內心又氣又急,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青春無法被復制,當一切結束,只能依賴氣味、光影、音樂,許多殘影,在腦海一格格放慢動作,不斷追憶。
那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他們小小的愛情,卻在她心中激起最大的漣漪。
叫她放下談何容易,他怎會不明白?
何昭穎抹掉淚痕,整理好情緒,翻出手機,按下璩季穎的電話;接通後,她艱難開口︰「季穎,我真的很抱歉。」
「怎麼了?」
「他回來了,我跟你提過的初戀男友,他最近出現了。我……我還是愛他。」
「喔。」停頓良久,仿佛正思考著什麼。「所以……」
「我不能嫁給你,我想取消婚約。」
「好吧。我是說按照之前商量的,如果你有疑慮,可以取消;不過,你真的確定?」
他們沒有太深的感情基礎,比較像是到了適婚年齡,彼此、家人都覺得該找個對象穩定下來。相處一陣子,璩季穎覺得何昭穎很適合,但她突然要取消婚約,還是令他措手不及。
「很確定。」凝視指間鑽戒,何昭穎嘆氣,好好解釋︰「我真的沒辦法嫁給你。他回來了,受了不小的傷,我放不下他。如果我嫁給你,就真的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了,我沒辦法忍受和他從此形同陌路。」
璩季穎听得一頭霧水,在辦公室里,深深蹙眉。
「所以,你打算要跟他復合?」
「我不知道。但是——」略顯激動,何昭穎深吸一口氣。「我說不清楚現在的感受,我就是沒辦法跟你結婚。」
「唉,好吧。」深思片刻,畢竟旁觀者清,璩季穎意緒明晰,思路透徹;實情大概就是昭穎對初戀男友還有很深的感情,雖分手多年卻還念念不忘。既然這樣,堅持執行他們的婚約也沒有意義,不如明快處理。于是說︰
「好吧,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你還愛他,沒辦法輕易忘掉他,所以我們得取消婚約。我了解了,我可以接受。」
「那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小心翼翼問了一句。
「什麼?」
「我想請你對我母親說,告訴她是你不想結婚的。我知道這要求听起來很無理,可是我怕由我去說,我母親不會輕易同意。」
「呃?」璩季穎濃眉挑起,思索片刻——他被何昭穎退婚,壞人還得由他來當就對了,听起來確實很沒道理,然而何昭穎都開口了,他也不好拒絕,最後,沉穩說︰「好吧,這件事我擔下來,我去說吧。」
「謝謝你。」結束通話,何昭穎吁了一口氣,將訂婚戒拔下來,放進皮包里,準備找個時間退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