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昭穎的臥室大概比冷旭民的家還大吧。
中部近郊豪宅挑高四層樓,獨立電梯。四樓一整層都是她的臥房;除了臥房,還包含書房、衛浴,和專門收藏黑膠唱片的音樂房。
外界都以為她只有兩個哥哥,其實她有三個。最小的哥哥何昭杰十七歲那年血癌病逝;她和他只差一歲半,曾經形影不離。
她三哥去世之後,家中氣氛陡然丕變,沒有人再提起他,好像他從來不曾存在過。她母親的個性也變了,原本只是拘謹婉約,後來變成不苟言笑、小心翼翼,有時半夜還會進臥房來查看她有沒有呼吸,每天都逼她吃一堆健康食品,隨時擔心她有一天會像三哥一樣突然血流不止,發現得了癌癥。
「為什麼你不擔心大哥或二哥?」她問。
「因為你和他長得最像,我經常把你們想象成雙胞胎。」
這是真的;她三哥長相分外清秀,沒做化療之前,頭發留得很長,身材細瘦,他們形影不離,很多人會分不清楚她和他。
她三哥去世之後,她一度爆瘦到只剩37公斤,差點得了厭食癥。後來轉學上了新高中,月兌離和三哥原來那所高中,轉到新的學校;換新環境、結交新朋友之後,她的情況才漸漸轉好。
她參加學校的樂音社,迷上搖賓樂,買了很多黑膠唱片當收藏,有些限量珍品是她爸爸到國外買給她的。
她很愛看冷旭民口中說的主角「要死不活」、得了絕癥的勵志片,因為這樣她可以回憶她的三哥,借著劇情抒發對他的情感,找到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她喜歡狗,也喜歡貓。
她從小就想養毛絨絨的寵物,但她母親有嚴重的潔癖,對動物會過敏,不準他們在家里養寵物,除了院子的鯉魚和大廳魚缸里的水母例外。
她母親實在盯得太緊,不管功課還是生活,何昭穎有時都快喘不過氣。
黃昏下課後沒有補習,她回到安靜巨大的豪宅,屋內除了她,一個人也沒有。她站在四樓的玻璃窗前向下望,院內有棵高大的龍眼樹,秋季柔煦的陽光穿透葉縫,如絲絲金縷,光芒耀眼,卻依舊撫平不了她內心的落寞。
很莫名的。
何昭穎戴上厚重耳機,任由喧囂、嘶吼的音樂,伴隨美麗殘響宛如乘風破波,一波波朝她襲來。
斑三,冷旭民卸下跆拳道社長職位,不再積極參與社團活動,下課後就去圖書館K書,社團大約一個月去一次。
十一月的黃昏,就這麼一次,剛好被何昭穎撞見,她在社團門口堵他。
冷旭民沒料到何昭穎會突然出現,率性走入社辦,冷不防書包背帶被人從後一把扯住,回首,撞見美少女冷凝冰霜的美眸。
「說好的約定呢?」
校園椰林樹旁有盞路燈,散發柔煦鵝黃的光線,樹林不斷傳來沙沙的風聲,另一角籃球場正傳來球鞋摩擦PU地板和運球的聲音。
兩人靜靜對峙,誰也沒先開口。冷旭民忽冷哼一聲,高傲瞄一眼她和緊捉不放的小手,她這才放開,但仍不讓他進入社辦。
「學長,你是不是想反悔?」瞟掠他濃眉壓低、透著不耐的俊秀面容,她凶狠瞪看他。
「不是。你說想學拳擊,我們學校又沒有拳擊設備;還是你想學跆拳道?
你可以加入社團,我們的教練很專業,什麼都能教。」跆拳道社有女社員,這並不罕見。
「我才不想學跆拳道。」猛搖頭,何昭穎輕瞄一眼社團內部,里面角落明明有個拳擊台。「那個是干嘛用的?」
「休息用的。拳擊社好幾年前就招不到團員,已經廢團了。」
擰眉靜靜思索,意緒在腦海來回盤旋,她睫羽忽揚起,凝睇他。
「學長,我明天帶全套的拳擊裝備來,我來成立新的拳擊社,我是社長,你是副社長,就這樣說定喔。」快速旋身,黑發飄揚,清麗的身影快樂閃離。
急拉住她手臂,冷旭民不讓她走。「喂!有沒有搞錯,我高三了,早就淡出社團了。」
「難道你想毀約?」美眸瞳孔深黑,銳利光芒直直射向他,櫻唇旁有抹狡黠微笑,既野蠻又美麗。
是很想。怎麼這麼麻煩!開始考慮干脆把賭注還回去,他可以不要飲料、便當;不過,退錢的話就有困難,五千已經花了兩千多買新球鞋,就穿在他腳上。
「呃,我沒有想毀約。明天,你帶裝備來再說。」他一臉懊惱,換來她嗤之以鼻的冷哼。
棒天黃昏,何昭穎如約帶齊裝備,冷旭民見狀罵了一聲靠!手套、護具、護胸、懸吊沙包,連纏在手上的繃帶都有,又新又齊全,是怎樣?想去奧運比賽?
他橫眉豎目,嘖嘖稱奇,有錢人出手就是不一樣。
小時候,他住的那條街有個老伯姓劉,在一個廢棄的修車廠開闢拳擊場,專門收留一些中輟生;起初是他哥帶他去,他哥還發豪語說要效法拳王阿里,結果去了兩次就沒興趣,反倒是他留下來練到國中畢業。
那里的器材和裝備都是二手的,破爛老舊,足堪使用就行。
不像何昭穎帶來的,簡直就是放在運動用品店櫥窗的舶來品,發出嶄新閃亮的光輝。
放下書包,冷旭民教她把裝備一一戴上,主要是護胸、頭盔還有拳擊手套。先教她揮擊懸吊的沙包——
「注意,攻擊時眼楮要直視對手,永遠不要放松警戒。下盤要穩,膝蓋微彎,利用身體的力量帶動雙腳、腰,直到手部出擊。」
冷旭民先示範給她看,對沙包連擊好幾下;然後站在一旁指導她的動作,不時發出冷哼,偶爾不耐煩怒瞪,甚至翻白眼。嘖嘖,真要不得,整體情況可以說︰她,公主打沙包,讓人不敢恭維。
「好吧,你就這樣每天練一小時,練滿一百天,我再教你新的。」過去撿起書包,拍掉上面的灰塵,單肩背起,準備落跑先。
「喂,學長!」停下動作,急著叫住冷旭民。
「還有事?」不耐看了看手表。他不是這麼閑,他還要趕回家煮飯。
「這樣光是打沙包有點無聊。學長,你不可以走,要陪我對擊。」指了指拳擊擂台的方向。
「你有沒有搞錯?」還對擊哩,小姐,你是欠揍是不是?
冷旭民橫眉怒視何昭穎,她細眉一挑,不甘示弱瞪回去。
「學長,你是不是想毀約,說話不算話哦?」冷言警告。
黃昏的光線從天花板棉瓦裂隙照射而下,一束束的光芒里,灰塵在其間上上下下飄浮,冷旭民咬牙抱怨幾句,不外乎自己怎麼這麼倒霉,他還要準備考試,怎會淪落到陪公主練拳擊這種地步之類的。
「我不會手下留情的。」拉起韁繩,何昭穎俐落爬進擂台。
「最好是啦。」不知死活。
再度放下書包,冷旭民沒戴頭盔,只戴上拳擊手套,拉開韁繩,翻身躍進擂台。
兩人怒目對峙,敬禮之後開打,冷旭民赫然發現何昭穎居然練過一些散打拳擊,根本不是生手。她動作靈活,出拳迅速,招招往他臉上攻擊,要不是他反應快,頻頻阻擋,一不小心就會被擊中。
「出拳呀!你為什麼不回擊?」冷旭民只守不攻,存心讓她,她可不願意這樣。
連續幾輪猛攻,她都往他臉上打,招式是不錯,只可惜她力道就是不行。
他猛退了幾步,背部已經壓到韁繩,然後,終于出拳,一拳就打在她下頷,雖沒用力揮擊,她已被打倒在地。
「呃!」痛死了。
糟糕!冷旭民忘了叫她戴拳擊專用牙套,用來保護嘴和牙齒。追上前,他蹲在地上,黑眸擔憂,來回察看她是否受傷。
「還好吧?牙齒有沒有流血?」
何昭穎跌在地上,猛擰眉,氣惱一拳打在他臉上。
「呃!」很痛,他臉都歪了。「竟敢偷襲我。」報復心有夠重,你媽可好。他咬牙低聲問候她媽媽。
「是你說永遠都不要放松警戒。」摘掉頭盔,何昭穎展露招牌甜笑,美眸燦爛,迎上他狂暴的橫瞪。
听到學校鐘聲響起,抬看手表,冷旭民沒好氣說︰
「不陪你玩了,我有事要回家。」起身,翻過韁繩,他拿起書包就往外走。
「學長,下個禮拜同一時間來這里報到。」見他不回頭,連應都沒應,她忍不住起身,對他背影叫道︰「學長!你听到了沒?不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冷旭民沒回首,壓低濃眉,面色深沉地離開。
星期二,放學後的下午四點半,變成拳擊社社團的練習時間。
當然,團員只有何昭穎和冷旭民。
斑三逐漸淡出社團活動,冷旭民被迫得陪公主練拳擊,不論晴雨,準時報到。後來,這學期期中考結束,學校舉行一系列社團招生活動,冷旭民靈機一動,提出建議︰
「我們招收新團員怎麼樣?」憑學妹校花的頭餃,想進社團的人一定會爆增,搞不好最後還得抽簽,大家擠破頭搶成一團哩。
只要有人頂替他,他就能卸下陪公主練拳擊這無聊差事。
「學長,你該不會是想有新團員進來,你就可以溜了,對不對?」美眸微眯,冷冷瞟掠他,早已看穿他的計謀。
「我下學期有重要的考試,你是不是想害我考不上?」冷旭民月兌掉拳擊手套,顧左右而言它。
「不會吧,你功課有那麼差嗎?」美眸清澈,來回研究他。
當然沒她成績好。今早升旗典禮,教務主任頒獎,這美少女和他弟都上台了,兩人全學年前十名。
「我听說你弟是數理資優天才,你應該也不會差到哪去吧?」
「那你有听說我和我弟的爸爸是不同個嗎?」單肩背起書包,語氣惡劣,濃眉壓低。
「喔,這我倒沒听說。」收回目光,她月兌掉手套,拔開身上護具、頭盔,扯開馬尾橡皮筋,輕輕甩頭。
黃昏的光束下,柔細黑發左右晃動,瞬間披散而下;畢竟她是美少女,而他是個少男,不得不承認有幾秒鐘他完全看呆。
她安靜瞟看他,流轉過來的眸光蠻橫、不客氣,他移開視線,下顎抬起,也擺出一張不在乎的嘴臉。
「學妹,你好心一點,不要害我考不上,趕快招募新社員。」這麼說的同時,他朝這棟老舊體育館門外走去,想去林蔭轉角處投自動販賣機。
硬幣還在手上沒投進去,後面已經有人塞入一堆硬幣,聲音清脆干淨,她先說︰
「學長,你要喝什麼,我請你。」
最近,他們倆在玩誰先投販賣機的游戲,起因是誰也不想被對方請,有時他搶快,有時她捷足先登,反正先投先贏,他們性格里彼此愛爭強斗勝,連這點小事也要搶先、也要爭輸贏。
按下兩次運動飲料的按鍵,他彎腰取飲料,將其中一個鋁箔包拿給她。正要再提招募新社員話題,眼角余光忽瞄見有人靠近,兩名男同學你推我拉,害羞靦腆,沒要理會他的意思,目標鎖定在美少女身上,其中一名鼓起好大勇氣對何昭穎說︰
「何同、同學,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嗎?」拿出一封印著小花的信和一盒小禮物,兩手必恭必敬要遞給何昭穎。
何昭穎剛抽出吸管,俐落插進飲料孔內,低頭用力吸一口,下一秒,那張美麗臉龐忽揚起,大方注視他們,綻出聰慧燦爛的微笑,聲音清脆,很可愛地說︰「對不起,我媽媽不希望我在高中結交異性朋友。」
「呃,那、那……還是請你收下。」低頭雙手平舉,說什麼也要把信和禮物送給她。
何昭穎輕柔搖頭,面容很是遺憾,微笑苦惱,安靜望著他們。
「何、何同學,拜托你!」另一個也鼓起勇氣大聲說。
「對不起,我真的不能收你們的東西。」頗傷腦筋,可愛笑著,好人卡一連發兩張。
兩個男同學被美少女一再拒絕,臉色早羞脹成豬肝紅,扭扭捏捏中,只見何昭穎喝完飲料,將鋁箔包丟進旁邊回收桶,裝作沒事,慢步離開。
長發飄逸、雙腿修長、長相清麗,惹得少男心起了維特般的煩惱,心頭發癢難耐,他們一陣悵然若失,默默張望著,見她蹤影消失才頹喪著步伐回家去。
旁觀者一派悠閑懶散,深吸幾口運動飲料,將喝完的包裝丟入回收桶,步伐瀟灑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