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來晚了,平時喜兒都會過來喚她起床,但那丫頭今天好像也睡晚了。本來起來的時間就已經偏晚,加上少了喜兒在一旁幫手,歐陽芸也就沒用早膳,匆匆梳理後便前往董姑姑那邊早課。
中午時仍不見喜兒蹤影,歐陽芸先前往喜兒住的廂房確認人在不在,推門進去後,發現榻上被褥整齊未動,內心微微納悶,便在綴錦閣繞了一圈,見人便問有沒有見到喜兒,答案皆是沒有。
傍晚結束功課時還是不見喜兒蹤影,此時歐陽芸已經無法以平常心說服自己喜兒只是一早事忙,忙到忘了回來這麼簡單而已。喜兒向來事事以她為先,若有事情耽擱,也會事先向她報備,絕不會一聲不響地跑不見。身邊丫頭不見了,這種事也不好驚動王爺,歐陽芸只能逐個見人就問,從綴錦閣問到未央宮,再從未央宮問回綴錦閣,最後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丫頭們送來的晚膳她一口都沒動。
她神情茫然地坐在亭中,想著昨晚回來就不見喜兒過來伺候,那時她以為是自己回來晚了,也就沒多想,直到今早仍不覺有異,直到現在……
閉眸,思緒開始回溯,她最後一次見喜兒是出宮賞花燈前,那時她交代喜兒將紫檀盒燒掉——回想至此,歐陽芸心頭猛然一跳,內心有不祥預感襲來,怕是,她害得喜兒失蹤。
念頭剛過,就有小廝慌慌張張跑來通報︰「姑娘!大事不好了,喜兒丫頭投井了!」
听聞惡耗,歐陽芸幾乎連站都站不穩,腦筋一片空白,小廝比手劃腳地在她面前說了什麼她根本听不分明,好不容易回過神,滿腦子都是無法置信,張口便斥道︰「你胡說什麼!喜兒好端端地怎會投井?!」
「這……小的真沒胡說,姑娘要不信,就自己過去看。」說罷,通報的奴才讓出一條道讓她走過。
喜兒並未被送回綴錦閣,宮里頭忌諱喪氣,所以將人放在通往綴景閣的橋頭前等待她前去做確認後便要移去它處。
歐陽芸人還未走到,一具白布覆蓋的大體便先映入眼簾;入眼這一幕令她身子當場頹軟幾乎支撐不住,身後的奴婢見她搖搖欲墜,趕緊上前去扶。
來到橋頭,人還未站定,雙手便顫抖地去拉下白布,一點一點慢慢地,喜兒失去血色的臉孔緩緩映入她眼簾,再將布簾往下拉,赫然發現喜兒胸口有大片血跡,看到這里,眼眶一陣酸澀,淚水奪眶而出。
投井?怎會是投井?這豈會是投井!
痛心疾首間,有人走過來欲將放置尸身的薄板抬走,歐陽芸見狀,勃然大怒,厲聲斥道︰「你們做什麼!」
「姑娘,這死人穢氣,宮里面忌諱,奴才們要抬出去。」負責清場的奴才身形一僵,不知如何是好時,有位年紀較長的奴才挨過來說道︰「姑娘請高抬貴手,莫讓奴才們難做啊。」
歐陽芸淒涼一笑,身軀終于支撐不住滑落,眼淚滴在地上,滿腔悲涼間,有人將一只木盒遞到她面前,她神思恍然、淚眼蒙蒙,根本瞧不真切;而後,那人又將一只鐲子送到她眼前,在她耳邊說道︰
「姑娘,說句不中听的,您可別見怪。奴才們覺得喜兒丫頭可能是……可能是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在說笑麼?歐陽芸面無表情,視線逐漸對焦,靜靜听著那人繼續說道︰「您瞧這瑪瑙鐲子,喜兒丫頭被撈上來時手上還緊握著鐲子,奴才們在井邊撿到這紫檀盒,您可別說您不知道這紫檀是陛下御用的東西,喜兒丫頭哪來的這東西?這分明是……欸,您就看開點節哀順變吧。」
分明是什麼?向她暗示喜兒偷東西麼?人都這樣不明不白死了,還落得一個偷竊東西畏罪自殺的污名,當真令她無言了。
視線落在眼前的木盒,果然是鳳冬青給她的紫檀盒無誤。原來,里面裝的根本不是詔書,就只是一只瑪瑙鐲子而已,她應該打開來看的,如若她不這麼小心翼翼的話,早就發現鳳冬青和她開了一個玩笑,一個天大的玩笑。她怎能不懊悔?是她害了喜兒,她不應該把東西交給喜兒,是她太輕率,才害得喜兒賠上一條命。
想著喜兒遇害時該有多驚恐,歐陽芸心痛如絞,痛得幾乎不能呼吸。昨日下午里還殷切拉著她梳頭的丫頭就這樣沒了,教她怎能不懊悔自責?
那丫頭根本毫不知情,昨日喜兒定是照她吩咐做事,喜兒平日活動的範圍也僅止于未央宮,她若要找個隱密的地方將東西悄悄化掉,那必定也是不出未央宮。她沿路遇見了什麼人?又是什麼人見到她手里的紫檀木盒便起了殺機?
喜兒是在未央宮內遇害的,那麼想來凶手必也經常在未央宮里活動,嫌疑最大者當屬攝政王身邊的侍衛燕青。是他嗎?真是燕青下的毒手嗎?是否有人授意?
紫檀盒……詔書……便是為此起了殺機吧?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早知如此,她應該向鳳冬青問來一觀的,看看那詔書里究竟寫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竟讓人如此草菅人命。先是張德之,後是喜兒,那麼,接下來是否又要輪到她這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
拒絕旁人的攙扶,歐陽芸搖搖晃晃站起來,此時攝政王正好聞訊趕來,上前欲扶,卻被她甩開。她抬眼看他,唇邊緩緩勾出一笑,眼神虛幻中透出一絲決絕,淚水漸干,語氣平淡不悲不喜,說道︰
「王爺,歐陽芸今日乏了,恕不相陪。」
說罷,毅然決然轉身,一步步蹣跚艱難地走過回音橋,橋上木板顫顫,顫顫聲響撕心裂肺,一整天未進食的她胃里翻騰不已,才走一半便「哇」一聲吐一地,身體再也強撐不住滑落,傾倒前有人疾步上前接住她的身體。
一眾奴才見狀忙上前去扶,全數被藺初陽厲聲斥退。
「都退下!」
說罷,他將失去意識的她抱回屋子。
意識半夢半醒,全身燙得厲害,身子卻一直被人緊摟著,掙扎著想動,那人反而將她收得更攏,她無力抵抗,最後只能由著那人抱著沉入夢鄉。
第二日醒來,昨晚摟著她不放的人已經不在,歐陽芸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憔悴,身體虛軟使不上勁,期間陸續有人來看她,誰問話她都不理,只是兩眼空洞地看著床頂,眼淚不停自兩頰滑落。傍晚的時候,母親涼氏竟然也來了,涼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勸她放寬心別再胡思亂想;她無動于衷,一句話都听不進去,最後涼氏似乎是急了,上前握住她的手,眼巴巴地哀求她應個聲,她緩緩嚅動雙唇,說道︰「喜兒沒了,都是我的錯……」語畢,又是一串淚水滑落。
如今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喜兒是因她的粗心而喪命的事實,說什麼都是多余了,不是麼?
夜里,那人又來了,總是不發一語的他,習慣性地將她攏進懷里抱著。
她的背貼著他的胸膛,在滿室寂靜下,兩人的心跳聲音顯得分外清晰。事發至今,她一句話未說,而他也未問,她一直納悶,他為何不像其他人那樣叫她放寬心想開點,甚至連那些安慰的話語也是在她半夢半醒間,才听見他在她耳邊輕聲訴說,生怕她踫著、磕著似地,小心翼翼將她捧在手上細細呵護,用心用情至此,教她好幾次話到了嘴邊又收回去。
然而,事已至此,情再深又有何用?如果真相注定那樣不堪,那便讓她痛痛快快地揭開吧。
眼楮又酸又痛,意識卻很清楚,不自覺眼淚又滑下來,眸光一緊,已然做下決定的她緩緩嚅動雙唇,聲音沙粗,問道︰「是你讓……燕青下的手嗎?」
身後抱著她的身軀微微一震,頃刻將她摟得更深更緊,聲音不再清冷的他有些艱澀地啟口︰「第一次,是。」
第一次?她困惑了。
他語氣微顫地在她耳邊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個錯誤。邵時先邊的太監張德之將詔書偷天換日盜走。詔書,事關重大,我不能讓它落入他人之手。燕青追上時,張德之已經被人滅口,而他身上的詔書也下落不明,于是我再命燕青沿路搜查,追查至靈皇寺後方時,見一名女子站在池塘邊,手拿詔書正低頭觀看,當下立刻讓燕青上前取回……並且,並且善後……」
……善後?原來,這就是當初歐陽芸落水的原因,真是無妄之災啊。
「那名女子便是我麼?」已經知道答案的她語氣不見半點驚訝。
他垂下眸,「是。」
「所以,當日是燕青推我落水的?」她做最後的確認,不知為何,在揭開一切後,反而有如釋重負之感。
「是。」他依然承認,不自覺將她攏得更緊,生怕一松懈她便會自他懷里消失一樣。
他將她摟得太過嚴實,歐陽芸略感不適地皺起眉頭,正想掙扎,又听見他在耳邊幽幽說道︰「但,便只有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自那之後,他不曾有過傷害她的念頭。
她背對著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從他狂亂的心跳聲辨出他的心緒,只怕這像謫仙一樣的人,此刻臉上正掛著她不曾見過的無助神情。
她緩緩垂眸,他的心意令她遲疑了,如今已經不是相不相愛的問題了,在一條無辜生命被牽扯進來後,她便不能這麼自私地只想順從心衷,至少,她該還喜兒一個公道。
「那,喜兒呢?不是你讓燕青下手的麼?」說到喜兒,歐陽芸語氣不由得激動起來。
「喜兒之事與我無關。」
「那,究竟會是誰……」她低喃,思緒翻騰,又問︰「張德之呢?張德之難道不是燕青殺的?」
「燕青追上張德之時,他已經被滅口,胸口一刀斃命。我讓仵作驗過喜兒的尸身,並無其它明顯外傷,只有心口上的致命刀傷,研判應是短刃近身刺入,遇害方式與張德之雷同。」
身上無明顯外傷,表示遇害之時並未掙扎,行凶者定是喜兒相識之人,如此一來,範圍便縮小許多,但也不排除是凶手刻意誤導,听說張德之事件最後仍不了了之,她不希望喜兒事件也是如此。
「王爺,我本欲置身事外的,可如今賠上喜兒一條命,我便不能坐視不管。我不知道那詔書對你們究竟有何重要,我只知道你們都太草菅人命了,既然是你們種下的因,便得由你們來善後,王爺該給我還有喜兒一個交代。」
「這是自然。」即便她不要求,他也不會放任凶手逍遙自在;那人離他們太近,喜兒的事情提醒了他,她其實暴露在危險之中,如若今天凶手針對的是她,那麼恐怕死的便不喜兒而是她了,他該慶自己醒悟得不算晚嗎?!
「芸兒,你願信我麼?」
「我只信我自己的心。」事情未明朗前,任何人都不可盡信,她只相信自己,她甚至懷疑鳳冬青早就知道張德之的死與攝政王無關,卻故意語焉不詳誤導她;人心復雜至此,還談什麼信不信?能信者,唯心而已。
他低低一笑,「那也無妨。」至少她的心此刻仍是願意相信他的,這便足夠了。
「王爺是否已經知道遺詔的下落?」
「嗯。」
「那為何王爺不積極取回?」較之先前的汲汲營營跟現在的按兵不動,他的做法真令她困惑了。
「因為,小六不會將遺詔公諸于世。」他語氣肯定。
聞言,歐陽芸長嘆一聲。果然,他早就知道詔書在鳳冬青手上,按兵不動,怕是另有盤算吧?
「王爺是何時知道詔書在陛下手上的?」
「從你告訴我,小六問你還記不記得皇靈寺的事情時,我便猜到了,只是一直沒去證實。」
「所以,三道詔書中,當真是兩道假,一道真?」
藺初陽聞言內心一震,「你……憶起當天的事了?」只有看過真的人,才能窺破這項秘密。
「沒有,是陛下說的。他以為我失憶是裝的,所以便肆無忌憚在我面前說了這事。」藉由他人口中拼湊出的事實,跟她有沒有想起其實也沒有差別了。
想到此,歐陽芸再嘆口氣,心煩意亂的她直覺欲起身,然而他卻將臉湊了過來,下巴抵在她肩上,緩緩在她耳邊低語︰「芸兒,本王與你說個故事好麼?」
不待她回應,他繼續說︰
「海外有一島國名喚渤海,先父太祖皇帝曾游歷至此,驚見該國公主傾城容貌,強娶而回。那時公主正值雙十年華,然而太祖皇帝卻已逾耳順之年;公主被迫遠嫁後,終日郁郁寡歡,那時正逢先皇剛被太祖皇帝立為儲君;某日,先皇與公主在御花園中偶遇,兩人年紀相當,相談甚歡,最終日久生清,甚至珠胎暗結……」
話勢略微停頓,他低低一笑,笑聲有幾許悲涼,听得她內心微微一慟,片刻,他才又接著說︰
「太祖皇帝得知後非常震怒,下令封口同時,並對所有知情的人進行屠殺,再下令以毒酒賜死渤海公主,並且廢掉先皇儲君之位。先皇母妃得知後便苦苦哀求太祖皇帝手下留情,太祖皇帝念及父子之情便將此事按下,本欲過幾日再行處置;豈料三日後太祖皇帝突然駕崩,先皇順理成章登基為帝。先帝後所下的第一道詔,便是將渤海公主放出宮,且對外宣稱渤海公主懷有太祖皇帝遺月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