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還沒下朝麼?」正以紫毫筆謄寫治國賦的鳳冬青突然抬頭問,白紙黑字上一字字寫得端端正正整整齊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人如其字溫良端正。
「回陛下,奴才剛剛打听過了,听說邊關有戰事,攝政王此刻正和鳳陽王商議著此事。」小太監恭敬回答。
「哦?」一雙劍眉挑了起來,年少俊朗的臉龐掩不住叛逆精光,說道︰「那便是說皇叔今日不得空,不會過來監督本帝功課了是不?」
「回陛下,恐怕是如此。」
「不早說!」鳳冬青將筆隨手一丟,伸了個懶腰後起身往殿外走去,正巧與侍婢巧蓮錯身的他步伐一頓,挑眉,「又是這個?」惡嫌的語氣自那張微翹的嘴唇飄出。
少帝鳳冬青皺起眉頭,眉目清秀的臉上卻總橫著一股頑劣。
一連數日,他總看見巧蓮在午時前端來一盤白呼呼的糕點,最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皇叔看見糕點時神情總帶些愉悅,眉眼舒開,是他不曾見過的笑容,這令他很是費解。
「皇叔吃不膩麼?」他之前在殿外嘗過一口,滋味便只是甜,哪有什麼美味可言!
「回陛下,王爺很喜歡姑娘做的點心。」
少帝鳳冬青聞言挑了挑眉,語氣滿是驚疑,「姑娘?哪個姑娘?」
「回陛下,正是王爺即將迎娶過門的歐陽姑娘。」
「你說的是歐陽公的女兒?」鳳冬青眼底掠過一抹訝然。
「回陛下,正是歐陽公的閨女,歐陽芸姑娘。」
「那麼,上回有名女子端著一樣的點心站在太和殿外,敢情那就是歐陽芸了是麼?」
那女子就是歐陽芸?鳳冬青垂下眼,平日里總是蓄著頑劣精光的雙眸此刻添上了幾許詭異。
「回陛下,奴婢沒親眼見到,不敢肯定,但十之八九應是歐陽姑娘沒有錯。」巧蓮看他抿著唇不發一言,當下以為他已問完話,就福了福身向他告退,「陛下,奴婢先告退了。」
「等一等。」鳳冬青突然開口喚。
「陛下還有何吩咐?」
「派人傳話給那個歐陽芸,就說本帝要在永樂宮召見她,讓她過來面聖。」
「敢問陛下,可是現在麼?」
鳳冬青語氣轉為不耐,「便是現在,快去!」
巧蓮應了聲是便退下。
「姐姐,陛下為何突然召見我?」突然接到召見通知的歐陽芸一頭霧水地問。
從綴錦閣到永樂宮這段路程,巧蓮皆不發一語,歐陽芸沿路走來實在納悶得緊。早就听聞少帝鳳冬青是個喜怒無常的人,那日在太和殿短暫交談便知其人與傳聞相去不遠,這種麻煩人物歐陽芸能避則避,避不了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但願那正值青春叛逆的少年召見她只是一時興起。
「這奴婢不知。」巧蓮搖頭推說不知。
「前面就是永樂宮,有勞姑娘在此處稍候,奴婢先去通傳一聲。」
「不必通傳了。」正自外頭歸來的鳳冬青與歐陽芸錯身而過,步伐一頓,頭也不回地朝她勾勾手指,道︰「你,跟本帝進來。」
這個叛逆少年!歐陽芸眯起美眸,算準那顆驕傲的腦袋不會回頭,便狠狠瞪了他幾眼。
入殿後,歐陽芸正式向他拜見施禮。
「臣女歐陽芸見過陛下。」
「歐陽芸,本帝很早就耳聞過你的名字。听說你曾在皇靈寺落水,結果大難不死,在你昏迷的這段期間,你父親歐陽公將你許配給皇叔對麼?」
「陛下對歐陽芸還真是……關心哪。」她原先想說他很八卦的。
這些上流社會的顯貴們都沒其它八卦可說了麼,連半年前的事都拿出來說。
「听說你醒來後便失憶了,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再次確認的口吻。
「不記得了。」
面對如鳳冬青這般刁鑽的人物,便是對方問一句,她再答一句,方為明哲保身之道。
然而,鳳冬青卻好像看穿她內心盤算,毫不客氣地對她頤指氣使︰「本帝渴了,倒茶。」
身邊伺候的小太監會錯意,以為是在喚自己,早了一步上前伺候。
鳳冬青見狀,神色丕變,怒道︰「誰讓你動手的?!」
「陛下不是讓奴才給您倒茶麼?」小太監一頭霧水。
「不是讓你倒,是讓她倒,下去!」鳳冬青怒斥。
「是、是,奴才知錯,奴才告退。」小太監嚇白了臉,磕頭又告罪。
真是……喜怒無常又驕縱蠻橫,果然是青春叛逆期啊。歐陽芸默默嘆口氣,不等鳳冬青開口指使,便識相地上前倒茶。
「陛下,請用茶。」歐陽芸恭敬地遞上茶。
鳳冬青突然抓住她的手,問︰「歐陽芸,你可知自己是如何落水的?」
歐陽芸面不改色掙開他扣在自己腕上的手,回答道︰「臣女不知。」
她本想問一句再答一句,興許話題就此打住,怎知見他一雙閃爍叛逆光彩的眸子還一直盯著她看,儼然一副要她接著繼續說的樣子,無奈之下只好再作補充︰「事後听家父提起,好像是不小心失足跌落池塘。」
「失足?」鳳冬青嗤笑一聲,不以為然道︰「你可知皇靈寺里里外外也就這麼一個池塘,池塘周遭有石砌護欄過腰,尋常人要攀過護欄還得費點勁,你一個弱女子要跌下去又豈是件容易的事,不覺得有蹊蹺麼?」
听他這麼一說,還真是覺得有些古怪,她沒有任何皇靈寺的記憶,也從未想過再回去事故現場看看。若他所言屬實,那她好端端地要跌下去的機率很低,因此不排除是人為因素造成。但,會是誰害她落水呢?如真是人為造成的意外,那麼事後怎會不曾听人提起?歐陽家又豈會不追究責任?最後僅僅以不慎失足落水作為總結?正當思緒百轉千回,腦海中忽又竄起白發老人告誡之語,當下立刻打消追根究柢的念頭。
「興許真的只是意外,陛下莫要多慮了。」
避他什麼蹊蹺不蹊蹺,既然大家都說她是失足,那她就當是失足好了,太復雜的事輪不到她來想,也由不得她去想。那名老人說了要她閑事莫听莫理莫管,眼下她便什麼也不想,她只想安安分分做她的歐陽芸,安安分分的與那人廝守便足矣。
「既然你這麼無知,那我再說件事——」
自動略過無知二字的她大膽打斷他的話,「陛下,過去之事臣女已無記憶,也請陛下莫再追根究柢了。」
鳳冬青恍若未聞,繼續說道︰「先皇身邊有名太監,名字叫張德之,那日也在皇靈寺,巧的是他竟也在那天遇劫,但他卻沒有你幸運,讓人一刀刺穿了心口當場斃命,案子至今還沒破。」
這樁案外案,她倒是不曾听人提起過,卻不像是刻意回避不提的樣子,想來是案子被壓下來了,除此之外,她不作它想。
張德之是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勢必得照料其生活起居,與皇帝關系密切不用說,甚至可能還知道許多外人不知道的秘辛,想來是因此而惹來殺身之禍;只是,竟與她是同一天遇劫,時機點未免太過湊巧了點。別說鳳冬青不信,連她這名當事者都不禁要懷疑當中是否有什麼關聯了。
歐陽芸默默嘆口氣,強迫自己終止推理。唉,思路太清楚便是有這個壞處,很容易一個不小心想得太清楚,到時還得花心思隱藏情緒,與其如此,她寧願一開始就不去想。
「陛下召見臣女,便是為了說這事?」她也不管鳳冬青到底想暗示她什麼了,直接左耳進,右耳出。
見她又是一副打太極的閃避態度,鳳冬青面色一沉,「歐陽芸,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本帝說的這些事都與你息息相關,先皇駕崩後留下三道詔書,至今只公開兩道,僅剩的最後一道詔書目前握在誰手里?」
「臣女听說第三道詔書現正由攝政王保管……」等等!他方才是以問號作結,表示他不認為東西在攝政王手中,盡避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他之所以能這麼篤定,只有一個可能。
他知道第三道遺詔在誰手里。
又或者……
第三道詔書根本就在鳳冬青的手里!
不小心將事實想通的歐陽芸表情震愕地望向鳳冬青,默默計算著自己被滅口的可能性有多大。
只見鳳冬青唇邊劃開一抹笑,徐徐把臉湊了過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說︰「歐陽芸,本帝今日召見你,只是想確認一件事。」
「陛下欲確認何事?」全身已然泛起顫栗的她勉強擠出這幾個字。
「確認你有沒有看過第三道詔書里面的內容。」
當下她听到這句話時既震驚又害怕,慶幸鳳冬青說完這句話後便放她回來了。
她終于明白當日鳳無極在擔憂什麼了。那名正值青春叛逆的少年並不若外表那樣的單純叛逆不馴,他的心性遠比他人想象中來得深沉可怕,這樣的心性怕是即使循循善誘也未必能夠匡正。想到這里,她不免替藺初陽擔憂,那人這般光彩奪目的存在看在鳳冬青眼中只怕是更加刺眼。
回綴錦閣的路上,歐陽芸邊走邊將事件重新串連起來。
張德之的死十之八九與遺詔月兌不了關系。
攝政王則是眾所周知握有第三道詔書的人,直到半刻前,她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鳳冬青一席話等于間接推翻了這個說法。
再來,便是她了。從鳳冬青話中大概可推敲出她可能也和遺詔扯上了邊,再較之她失足落水之說,整起事件疑點重重;然而,這三者有一個共通點,便是他們三人皆出現在皇靈寺,並且間接或直接與遺詔扯上關系。
推想至此,她已經明白根本就沒有什麼巧合,所謂的巧合不過是為了掩飾真相罷了。
結束一天的功課後,一天又將過去。
算算時間,攝政王應該快要回來了。歐陽芸先回綴錦閣換了套衣裳後,
便提著一只紅漆竹簍小籃前往未央宮等他。來的時間如果過早,她便拿出籃里未繡完的鴛鴦邊繡邊等他回來,有時繡累了就在附近走動走動,幾盞茶時間過去,突然有小廝匆匆忙忙過來通報,說今日前殿事多,攝政王怕是要在太和殿忙通宵了。
小廝離去沒多久,就見攝政王身邊的侍衛燕青手拿一迭折子進來,看起來似是要將折子捧進攝政王的書房。歐陽芸見他走來,便上前問道︰
「燕侍衛,王爺還在前殿忙麼?」
燕青見到她,表情似有一瞬間的詫異,道︰「姑娘,王爺今天得忙到很晚,姑娘若有事找王爺,恐怕得等到明日了。」
聞言,歐陽芸表情有些失落,淡淡應了句︰「知道了,謝謝。」
「若無其它事情吩咐,燕青先告退。」說罷,即捧著折子往書房走去。
「燕侍衛請便。」歐陽芸輕輕點頭致意,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燕青對她有諸多防備,她不記得自己曾得罪過這人。
待人走遠後,歐陽芸默默嘆口氣。明明住在同一屋檐下,見面卻變成一種奢望,難以抑制心中那股想念盼頭的她,雙腳不由自主地朝太和殿方向走去。
太和殿內燭火熠熠,今晚怕是有人要挑燈夜戰了。
殿內只留巧蓮伺候,巧蓮見她到來,正欲上前相迎,歐陽芸卻是對她搖了搖頭,悄悄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巧蓮見狀頷首致意,也沒說什麼,就默默退下了。
「來了麼?」正執筆批閱文書的藺初陽突然開口。
歐陽芸一臉疑惑,回頭看了看身後,不確定他在對誰說話。
「看來董姑姑今日對你手下留情了,居然讓你還有精力過來我這邊轉?」
她訝然,「王爺頭都沒抬怎知道是我?」
「我記得你身上的味道。」他說道,放下筆,拿起墨跡未干的折子吹了吹,然後輕輕闔上。
「原來是這一身燻香害我無所遁形了。」她笑容中洋溢著一抹幸福。
藺初陽抬頭看她一身錦絨雪色衣裙,一頭青絲隨意地綰起,幾縷未理好的發絲塞到耳後,總是這樣隨性自在。青絲綰起後的臉蛋更顯精致小巧,脂粉未施的臉頰暈紅一片,應該是在來的路上給風寒凍著的。
看到這里,藺初陽眉頭輕皺,走上前拉來她的手,自她掌心傳來的溫度果然如他預料一般是涼的,眉頭不禁皺得更深了,「來的路上沒凍著吧?」
「謝王爺關心,沒有。」她一路走來心里只惦著他,根本沒有心思管天候涼不涼的。
藺初陽定定看著她一會兒,語氣有些無奈,「今日恐怕無法陪你了。」
「無妨,王爺便忙王爺的,我自行打理即可。」手上的紅漆小籃擱著未繡完的鴛鴦,本來就是在未央宮邊繡邊等他打發時間的,眼下正好又派上用場了。
「那便隨你了,只是明日爬不起來做早課可別賴在本王頭上。」
「是,我知道,一切後果自負,王爺無需為我擔心。」
于是,他埋首公務時,她便在一旁繡鴛鴦,偶爾見硯台墨水快沒了,就默默上前替他研磨,又或者在他茶杯快見底時給他添上新茶,待這些事都輪過一回後,才又回到椅上安靜地繡鴛鴦。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雙手從後面輕輕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溫暖的身軀隔著衣服送上一股暖意。
她側過頭迎上他近在咫尺的俊顏,表情有些困惑。「王爺這麼快就忙完了?」不是說要忙到很晚?現在頂多才過半個時辰而已。
「還沒。」他苦笑,沒多作解釋,在她耳邊廝磨一陣,然後,俯首輕吻。
她靜靜任由他的唇在她唇上纏綿,時輕時重,並在吻勢終結前轉為細細吮吻,沿著她的眉心慢慢吻落,眉毛、眼楮、鼻尖,最後再覆上她的唇,輾轉深吻許久後才放開。
自從那日收了她的相思之後,他的舉止就愈來愈大膽,已經慢慢習慣他總是毫無預示吻她的歐陽芸在掩過心緒後,調皮地侃調他︰
「王爺現在算是苦中作樂麼?」眉眼全染上笑意的她,美得讓人驚心。
相較之下,藺初陽卻顯得有些苦惱,說道︰「你在一旁,本王無法專心。」
「原來是我擾得王爺心神不寧,那我還是先回去好了。」听他這麼一說,歐陽芸倒有些不好思意了。她本意只是想默默陪他,倒不曾想過會令他分心,想來是她太一廂情願,若是因此擔誤正事就罪過了。
「既然來了,就待在這里陪我吧。」
「可我不是害王爺分心?」
藺初陽長嘆一聲,「分心就分心吧,反正今日是處理不完了。」
「難得王爺今日這麼豁達。」
「你呀,你便繼續調侃我吧。」他抬起她的下巴,對著她的唇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歐陽芸連忙開口告饒,她還想他怎麼由得她放肆呢,原來早想好法子欺負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