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失戀者唯一的權利。
沒有什麼話想說,畢竟,說了有用嗎?
要人同情你的可憐?還是要控訴對方的無情無義?
但這又能挽回什麼?心已經被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連她自己都莫可奈何了,又有誰能為她修復?
自從工作結束以後,她便以私人要事為由,拒絕經紀人送她返回住處。接著,她就像個幽靈,在街上毫無目的的飄游。
穿梭在熙來攘往的鬧區里,她縴瘦的身子在人群擠壓下顯得特別脆弱,但這一刻她卻不想孤單地面對自己。
因為,獨處容易卸下防備,好強的她絕不容許自己顯露脆弱的蛛絲馬跡。所以,她在街上載浮載沉,讓人群的壓力使她繃緊神經,逼迫她更賣力地戴上面具,任誰也看不出她已經接近崩潰臨界點。
她是堅強的梁若瑤,從不掉眼淚的梁若瑤。
不過是失戀而已,這對她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但是為什麼,臉上那笑容洋溢的面具,卻悶得讓她就要喘不過氣來?
于是她只能沉默了。
夜已深,熱鬧的東區除了夜店前還有大排長龍的人潮之外,許多商家已紛紛拉下鐵門,打烊了。
幾個無聊的過路男子認出她的身分,與她搭訕了幾句,她視若無睹,無聲地與他們擦身而過。
站在幾乎要與她融為一體的夜色里,梁若瑤沒有結束流浪的打算。
離知名夜店不遠的街角,她默默看著那些穿著清涼、濃妝艷抹的女孩準備進入店內狂歡。
也許她該效法她們,讓重節拍的音樂牽引肢體,將思緒敲到碎裂,那麼她就再也想不起那些讓她難過的……
可惜,她僅存的余力只夠她維持笑容,再也提不起勁做任何事了。
她的視線往旁游移,在夜店的不遠處,一個還亮著燈的小角落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一間小小的鋼琴酒吧,位在老舊公寓的一樓,擁有大片落地窗,門檐下掛著一面美式風格的鮮艷招牌,上頭以紅白相間的霓虹燈拼出英文店名。
HEAVEN,天堂。
朝店內望去,里面沒有喧鬧的舞池,只提供上門的客人一個能好好放松喝酒的地方。
天堂,這麼一個象征幸福快樂的天地,也許是她現在最需要的地方吧。
披著一身夜色與疲累,她推開了天堂的大門。
客人不多,僅有的幾個沙發座還沒有坐滿。
店內放著輕快的爵士樂,她並不討厭這樣的氛圍,便在吧台前坐了下來。
她推門進入的那一刻,原本在吧台內調酒的齊辰志停下了動作。他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她︰頂著有些月兌落的妝容,肢體動作顯得疲累。
和她的疲累十分不協調的,是她臉上那燦爛得過分的笑容。
他感到意外。
一般來說,像她這樣的年輕女子不太會到他的店里光顧,這里太安靜,也太沉悶;她們要的通常是隔壁夜店那種「懂疵懂疵」的喧鬧,才能夠發泄那過于旺盛的青春。他這間只有輕音樂的酒吧,往往引不起她們的興趣。
即使如此,身為老板的齊辰志還是放下手中的酒杯,走到她面前,以親切的笑容回應︰「您好。」
「你是老板嗎?」梁若瑤問,嗓音溫柔甜美,且依舊笑著。
「對。」他回應,領她到吧台前坐下,「要喝點什麼?」
「這里最烈的酒,能先給我一杯嗎?」
「那很容易醉的,喝淡一點的調酒好嗎?」這個時候,齊辰志捕捉到她臉上的一絲閃動,原本笑意滿盈的眉宇掠過些微的落寞,即使只是一瞬。
「那種甜滋滋的東西,我一點都喝不下,我想喝醉,所以最快的方法就是喝最烈的酒。拜托你,好嗎?」她輕撫緊繃的面部肌膚,閉上了眼楮。「對不起,我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听了她的話,他有些明白了。
在東區經營酒吧多年的他,看過太多需要藉酒澆愁的男男女女了。所以,從這女人的話語里,他大概可以猜測到她可能的遭遇。通常女人會獨自出現在這里,往往是心情上出了問題。
但,她臉上持續掛著沒有破綻的笑容,和他所見過的那些滿臉愁容的失意人很不同,仍依舊讓他感到困惑。
她在強顏歡笑嗎?
他端詳著她的臉容,雖然有些月兌妝,卻沒有破壞她精致的五官;而那不曾淡去的笑容十分吸引人,像個毫無瑕疵的藝術品。此外,她身著合身剪裁的洋裝,恰好突顯出縴細的身材。
這樣完美的女人,為什麼需要來酒吧討一杯酒,並且希望能把自己灌醉?
除了情傷,他想不到其它理由了。
見他沒有動作,她又說了一句︰「你這里是天堂,應該會讓人得到快樂的,不是嗎?」
她說得沒錯。
他開了這間「天堂」,不就是為了讓所有在生活里受傷的人,能得到一個喘息的角落,就像他自己?
他覺得自己的思緒有些過多了,不過就是個需要好好靜一靜的女客人,他為什麼要對她有那麼多的想法?
于是,他轉身從酒櫃里拿出玻璃杯和一大瓶威士忌,放在她面前。
忍不住又叮嚀了幾句︰「不過,如果你不常喝這種酒,還是請你喝慢一點,否則你的身體會受不了。」
她沒抬頭,也沒有回應他的話,只速速地從皮包里掏出幾張千元紙鈔,往桌上一放,「為了怕我等下喝醉,所以先結帳。」
接著,她倒了滿滿一杯酒,一口喝盡。
她,真的無力再管任何事了。
暈眩感從鼻腔直上腦門。
隱藏在笑容背後的不堪與過往,也隨著那陣天旋地轉冷不防從腦海竄出,侵蝕著她的身心。
梁若瑤和林曉書曾經形影不離。
梁若瑤和林曉書曾經是讓誰看了都嫉妒的好姐妹。
梁若瑤和林曉書曾經是相約好就算各自婚嫁,都還要住在一起的親密摯友。
梁若瑤和林曉書曾經是……
都已經是,曾經了。
在林曉書的眼里,梁若瑤大概只是個笑話吧?
大口灌了一口酒,全身的失重感讓她連堅持笑容的余力也慢慢失去了;但,那些她不願想起的、波濤洶涌的浪潮,仍在她心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前兩天是她男朋友,不,應該是前男友賴瑋凡的生日,她的工作恰好提早結束,便順道去他家接他一起到約定慶生的餐廳。
開門的那一刻,她僵住了。
她寧可自己是瞎子,或是看錯了,都好。
但眼前的畫面清楚得刺眼;她看到的是,賴瑋凡坐在沙發上,懷里抱著另一個女人。
女人親膩地靠在他胸前,恰好跟她的好姐妹有著一樣的臉孔。
被了。
如果此時此刻被賴瑋凡抱在懷里的是與她素未謀面的女人,她還不會覺得那麼難堪。
見她面色冰冷地站在門口,沙發上的一對男女連忙分開。
賴瑋凡跳到她面前,急忙僵著笑解釋︰「若瑤,你听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曉書她是……」
「賴瑋凡,所以這就是你的生日驚喜嗎?」她壓低了嗓音,冷冷地問著,唇角卻綻出了笑容。「除了你們兩個有不尋常的關系之外,好像沒有其它可以解釋的?」
梁若瑤依舊笑著,視線移向林曉書,往日的親密涓滴不剩。
「若瑤……我,對不起,我不應該……」向來率真的林曉書,此時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你真的有想過不應該嗎?那我真是錯怪你了。」面對林曉書,梁若瑤心中的沖擊遠比面對賴瑋凡來得大。這是她從小最信任的好朋友,也是最了解她、最支持她的好姐妹,如今卻背叛了她。「可是,你已經這麼做了呢。」
「若瑤對不起,其實我沒有想過要跟你爭的,我只是不小心……也愛上瑋凡了。」深吸了一口氣,林曉書打算向梁若瑤坦白,「可是,在我心里,賴瑋凡永遠都是你的。」
「曉書!」賴瑋凡驚叫,試圖阻止林曉書繼續說下去。
「他是我的?」梁若瑤的笑意更深了。
「若瑤,我承認這一切都是我的錯,你若要說我背叛你,我也概括承受,因為我的確對不起你。」對著梁若瑤越發燦爛的笑容,林曉書知道這是她受傷時的慣有反應。「賴瑋凡是你的男人,這點我再清楚不過。我告訴自己不可以,但我並不比你少愛他一點。我……真的可以不用談搬上台面的戀情,真的!只要在你不需要他的時候,他能夠給我一點點的陪伴,我就很滿足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連我的男人,你都要跟我共享,是嗎?」梁若瑤噗嗤笑出聲,笑聲溢滿了整間房。「林曉書,從小到大,你陪在我身邊最久,和我的感情最好。當我爸媽離開我時,你在我身邊,給我很大的力量。一路走來,我和你共享了很多事,快樂悲傷,衣服鞋子,所有女孩之間的小秘密。但你大概還是覺得我是一個不稱職的好姐妹,因為我最最重要的愛情,卻自私得不與你分享。」
賴瑋凡上前抱住梁若瑤,語帶懊悔地說︰「若瑤,你不要這樣。我是一時糊涂,在我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對不起,我听不太懂耶。我真的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嗎?」梁若瑤幾乎要笑岔了氣,秀雅的臉龐染上了紅暈。「我和你在一起那麼多年,可是,听你們的說法,你和曉書……今天應該不是第一次才對。如果我沒有撞見,你們的關系大概就會順理成章地延續下去吧。賴瑋凡,如果我是重要的,你怎麼還會需要別人的溫暖呢?」
「若瑤,你听我解釋……」賴瑋凡嘆了一口氣,「我一直都很愛你,不過你為了工作,常常不在我身邊,反倒是曉書常過來與我談心,我才會……才會不小心對她亂了準。」
「我工作,難道是貪慕虛榮嗎?我的過去,你會不了解嗎?沒想到你會拿這個作為出軌的借口。」她掙月兌賴瑋凡的擁抱,伸出縴長的手遮住笑容,丟下最後一句話︰「對不起,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們了。」
從賴瑋凡的住處離開以後,她就用全身的力氣維持著笑容,不願讓任何人發現她的無助。
逼著自己圓滿完成了接連兩天滿檔的走秀工作,直到今天,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她真的都疲累極了。
一直以來,沒有任何事情能打倒她,但就這麼一個背叛,竟把她逼至崩潰邊緣。
放下酒杯,她放聲大笑起來。
夜更深,將近凌晨三點時,「天堂」里只剩下齊辰志和梁若瑤主客兩人。
梁若瑤已經解決了兩大瓶威士忌,她又掏出了鈔票,一張張攤在桌上,對著齊辰志笑著,「老板,我喝完了呢,再給我一瓶吧。」
齊辰志打開酒櫃,再拿出一瓶酒,送到她面前。
她顯然已經醉了,眼神渙散,半閉未閉的,臉頰和胸口都染上了一層誘人的霞紅。
他將酒推到她面前,她一伸手,雪女敕肌膚不小心從他手臂上劃過,他控制不住地微微顫動,這樣的慌亂令他不解。
忍了一夜,他終于提出質疑︰「你到底在笑什麼?」
「如果我還笑得出來,那表示還不夠放松。」她打開酒瓶,又倒滿一杯。「有時候我真討厭自己,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肯放下面具。」
「可是有許多人卻連戴上面具的本事都沒有呢。」他好聲安慰著,「雖然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但你已經夠勇敢了,不是任何人都有本事一直掛著笑容的。」
「可是我好累,也討厭這樣的自己。」
听完她的話,他竟有些同情。
說真的,他曾遇過許多女客在喝了酒之後拉著他痛哭,也踫過不少酒醉後就失控大鬧的女人,像她這樣安安靜靜,而且不停笑著的,著實少見。
她到底在壓抑什麼?又壓抑了多久?許多問號在他心底一一涌現。
這樣的好奇感與憐惜感,在每天與他短暫交會的人群中,已經很久不復出現了。
「但是,你可曾想過,你這個樣子,會讓關心你的人感到心疼?」
梁若瑤的意識已有些模糊,音調突然提高,「已經沒有什麼人關心我了……他們一個一個,都不會再出現了。」
他移開了她的杯子,「你有什麼問題,和我談談好嗎?你真的不能再喝了。」
「我的問題不需要解決,也無法解決。」她笑著,視線朦朧了,想阻止他的動作,卻無法聚焦看清眼前的一切。撲空之後,她突然想到了什麼,「老板,你真的相信世界上有天堂嗎?」
這個問題,他已被問過無數次;就連一開始,他在開設酒吧之前,也曾這麼問過自己。
他找不到天堂,也無法面對現實,于是,只能躲在這個名為「天堂」的酒吧,在黑暗之中暗自舌忝傷,也給路過的疲累旅人一個暫時的棲身之處。
于是,他故作無事地說︰「大概有吧,只是我們暫時找不到方向。」
「所以,就讓我逃離一下吧,一個晚上就好。」她模模糊糊地模到酒瓶,吃力地再倒了一杯。
「恕我冒昧,但……你可是失戀了?」
「對,我失戀了。不,我這算是失戀嗎?我的戀情早已背叛我而去,我根本已無‘戀’可‘失’。」梁若瑤的笑容里多了一份自嘲,「雖然這是個很爛的理由,難道你就沒有失戀過嗎?這可恥嗎?只不過想獨自躲到酒吧,要求一杯酒,逃避一下,好好痛哭一場……就只是這樣而已……」
她的話語漾著笑意,卻無限委屈,牽動了他的情緒。
就連他,不也是一直在逃避嗎?
刻意不去面對、不去踫觸,在過往的酒客中練就了凡事看淡的態度,以為有一天就能完全忘記曾經讓他痛不欲生的傷口。
怎知,事到如今,傷口留下顯眼的疤痕,還是不斷在夜深人靜時提醒著他曾經發生過的驚心動魄。
「沒什麼可恥的。我開這間酒吧,本來就是希望路過的人有一個療傷的角落。」他從吧台里取出一個玻璃杯。「我能和你喝一杯嗎?」
「這是搭訕嗎?」
「不是。」只是她的孤獨讓他忍不住想陪陪她,也不希望她再喝那麼多。「出了這個門,也許我們就不再有任何瓜葛。」
「那好。」她撐著頭,為他倒滿了杯子。
他痛快喝了一口,看著醉眼迷離的她,問︰「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嗎?」
她笑出聲。「和我的朋友。」
藉著酒意,她把在賴瑋凡家里那難堪的畫面都告訴了他。
越听,齊辰志的臉色越來越沉重。
听多了這樣的遭遇,背叛、奪愛,種種愛情不堪的變數,早該習慣了,也應麻木了,絕不會再和內心產生共鳴。但是,眼前女人那張諷刺的笑顏、放肆的笑聲,卻無法控制地勾起他心里的回憶。
屬于他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