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磅礡大雨伴隨著狂風呼嘯,猶如千軍萬馬似的在城市中豪邁奔騰。
像這樣又濕又冷的天氣,讓人懶洋洋的連動動手指頭都嫌麻煩,巴不得能窩在溫暖的棉被里,直到天荒地老。
「哈啾!炳瞅!炳……瞅!」這是某人一到冬天,就相當例行公事的起床號。
張繁亦剛剛掀開暖烘烘的棉被,便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伸手要去拿眼鏡的時候,才想到自己太急著離開,居然連眼鏡掉在哪里也不知道。
她又一陣懊惱,心不在焉的下床,當赤果的腳丫子一踏上冰涼的磁磚,更是狠狠的從頭到腳哆嗦了幾下。
昨晚才剛剛從南投出發抵達台北,居然就這麼慘遇上寒流來襲,她還真是霉運當頭呢!
自從幾天前在某間醫院的單人病房里圓滿達成任務,趁著其他兩個人專心研究那個牛皮紙信封里的東西時,張繁亦就悄悄離開醫院,到車站去搭車回南投。
之後,她的生活可以說是一連串的災難,
首先,她待了半年的獨居老人協會居然因為協會理事長盜領公款,面臨倒閉的危機。
原來,她去台東的當天,正好是發薪水的日子,其他同事領不到錢又找不到理事長,才有人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立刻通報相關單位還有執法機關。
所以她現在口袋空空,而且因為實習時數末達標準,還不是合格的社丁,無法接受政府部門的調度,只好認命的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棒天,她帶著隨身行李去車站搭車返回台北時,看見一對新人在古色古香的火車站取景拍照,當化著淡妝的新郎和她四目相對時,她當場只想罵幾句固罵疏通疏通郁悶的心情。
真是冤家路窄,屋漏偏逢連夜雨,人生何處不相逢,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繁亦胡亂在心中月復誹一遍。
「大益,你看,是小亦耶!你那個大學同校的干妹妹張繁亦啊!你不是常常夸獎她很有耐心,人又聰明,還要我多跟她學學呢!」
當穿著美麗白紗的新娘滿臉驚喜的看著她,還在大庭廣眾之下喊出她的名字,表現得熱絡無比,她說什麼也要擠出落落大方的笑容,裝出他鄉遇故如的欣喜與感動。
她先天的家世背景比人家差了好大一截,後天的修養品性說什麼也不能讓人瞧不起!
「好久不見,恭喜,恭喜。」她朝幸福洋溢的新娘微笑道賀,刻意忽略新郎那小心翼翼的眼神。
在張繁亦眼里,只覺得這個喜事臨門的章大益作賊心虛。
「我們要結婚了,你一定要來喔!」
化著精細彩妝的新娘巧笑倩兮的遞上手工做的高檔喜帖,似乎完全沒發現張繁亦臉上明顯僵硬的表情,還有新郎比平時還要來得拘謹有禮的表現,只是一古腦的說著婚禮的時間地點還有菜色等等細節,也不管自己跟對方到底有沒有熟到這個地步,張繁亦還真不躊得她是完全沒心眼,還是蓄意的賣弄?
幸好等在一旁的婚紗攝影師有些不耐煩的要助理過來催促,以把握完美的光線當作理由,終于把這對新人帶走,讓張繁亦的耳根快復清靜。
當年就連走在昏暗巷子里都不肯跟她牽手的章大益,今天卻拋頭露面的在公眾場合陪著另一個女人拍起濃情密意的結婚照,她雖然不再揪心怨恨,卻頗為自己欷吁不已。
她從來不是章大益的干妹妹。
卻也從來不是章大益公開承認過的正牌女友。
那一年,她到底為什麼讓自己的愛情這麼不見天日?怎麼會把這個男人遮遮掩掩的行徑解讀為害羞低調?
現在回想起來,她只能說自己當初真是鬼遮眼了!
「小亦啊!是起床沒有?要不要吃早餐了?還是要再睡一下?」
媽媽從廚房的方向拉開了嗓門,忙著拿面紙擦鼻水順便細數這幾天衰事的張繁亦有氣無力的喔了一聲,匆匆忙忙的穿上了厚外套和厚襪子,又抽了一張面紙,繼續和發紅堵塞的鼻子奮戰。
不知怎麼的,這麼冷的天氣竟然讓她腦海中浮起一間粉橘色的溫馨病房,還有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慵懶坐在貴妃椅上閉目養神的畫面。
「這就是這幾天最倒霉的事……」因為她懷疑自己得了失心瘋!
她兜緊身上的鋪棉外套,朝自己露出嫌棄厭惡的表情,然後走出了房間。
為什麼?他那天半夜在利國華家里時,明明看出她的脆弱卻又不點破,反而主動安撫她受驚的靈魂。
為什麼他們乘著狂風暴雨來到醫院之後,仍是用那麼溫柔的沉默陪伴她入睡,甚至當她穿著羽絨外套,睡得跟小豬一樣時,還貢獻了他自己的牛仔外套。
這樣小小的心意,就像蝴蝶羽翼,看似輕輕一攝,卻能在看不見的地方掀起滔天巨浪啊!
他難道不知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暗病房里,他的強烈存在感會教人情不自禁的產生依賴?
害她現在只要一到睡覺時間,就非常下流無恥的想念起他軟硬適中又溫暖無比的大腿!
這個叫做夏文的男人,遺真是侗禍水啊!
半山腰上,利冬陽親手搭建的了望台上,傍晚的海風吹動了竹編搖籃來回晃蕩,一旁的地面上擺著幾盤小菜、兩瓶米酒,還坐著兩個男人正用眼神角力中。
「我不去。」
最後,夏文僵硬的吐出三個字,而他對面滿面風霜的老人則立刻回了一句︰
「那你把你大哥叫回來,他去!」利冬陽辦事他放心,讓他去也好。
夏文楞了一下,想也不想的就一口回絕這個命令,「他要結婚了,沒空,」
未來的大嫂終于得到主治醫生的生育許可令,听說大哥高興得整整三天沒有讓人家下床。
「那去把老三阿樹叫回來,他去!」老人再接再厲,不留任何喘息的余地,似乎對某件事勢在必行。
夏文的喉頭噎了噎,想起上次特地去台北參加某場合法聯姻的喜宴……
「阿樹他可能也要結婚了,沒空。」夏文非常有良心的幫明春樹推卸責任,免得明春樹苦戀多年終于快要修成正果的女朋友會擔心明春樹又開了一朵爛桃花。
老人紅光滿面的臉頰終于抽了抽,語氣更加嚴厲,似乎沒有轉彎的余地。
「那去把老四叫回來,讓他去!」老人雙眼瞪得像牛鈴一樣火,等著看眼前這個小伙子還能說出什麼理由來反駁。
夏文遲疑了一下,很是為難的開口,「他——」
沒想到也立刻遭人打斷。
「也要結婚嗎?你是唬我的吧?還是你們幾個兄弟串通好?」老人氣呼呼的吼了這麼一句,聲音相當宏亮,看來丹田十分有力。
夏文忍住像孩子一樣捂耳朵的沖動,一臉苦笑的跟暴怒中的拉漢解釋。
「不是,阿四他去歐洲參展,過年前才會回來。」其實是帶著女朋友去北歐提前度蜜月,所以也沒空。
拉漢氣得手上的青筋都冒了出來,白發蒼蒼的腦袋都快冒煙了。
「那你去!一定要去!」他看夏文嘴巴又要張開來說些什麼,干脆自己先發制人,「你沒有要結婚,也沒有工作要忙,還有時間窩在這里看風景……所以,就是你了,」
要是老人手上有把拐杖,恐怕早就敲上夏文那顆跟石頭一樣硬的腦袋了。
夏文那張俊美帥氣的臉龐明顯扭曲了一下,「這種事情,打個電話找律師處理就好了,干嘛一定要親自去一趟呢?」
就算他另外想到什麼反駁的話,也沒膽當著拉漢的面前說出來。
拉漢雙眼炯炯有神的盯著這個看似意氣風發,其實靈魂幾近腐朽空虛的年輕人,語重心長的教導他,「因為這是做人處世的道理,因為我們這一輩的人喜歡當面把話說清楚,喜歡面對面處理事情,自己去一趟,才能表現出誠意,才對得起人家托付的心意。」
何況他和全次郎還是曾經在戰場中出生入死換命過的兄弟!
這件事在現代人眼里,或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可以花錢找人處理,但在他們那個年代,還相信人心,看重情義,無論如何,他一定要完成全次郎的遺願!
他看著夏文不予置評的癟癟嘴,忽然二話不說的站了起來。
「如果你還是堅持不去,那我自己去!」這樣更有誠意!
夏文認命的嘆了一口氣,終于站直了高大筆挺的身軀,無可奈何的低頭看著正在意氣用事的拉漢。
「我去。」他雖然覺得這整件事情看起來就像是一出鬧劇,卻不得不上台演出。
「跟我說說這位全次郎的事情。你說他當年跟你一樣也是‘高砂義勇軍’的其中一員?還在戰場上救過你?」
夏文挑了拉漢最喜歡的話題,果見拉漢皺巴巴的黝黑臉龐果然神情一亮,雙眼閃爍著回憶的幽光。
「是啊!他是南投那里的布農族,他的母語名字叫做海書爾,人不太高,但是小腿卻粗得跟樹根一樣。我們在婆羅洲的叢林幫日本人打戰的時候,好幾次斷糧,都是靠他找到水源和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