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拉漢去的地方沒有電話啦。」阿群有些啼笑皆非,倒是頗有風度的喑笑在心里。
「沒有電話?」現在台灣還有這種地方嗎?「那……那怎麼辦?我去找他可以嗎?」
「恐怕不行。」捧著一條方巾,阿群自顧自的踏進正廳里。
盡避平日張繁亦頗以自己的耐心著稱,但這一刻也不由得雙眼冒火了。
「先生,拜托,請你清清楚楚的眚訴我,這個利國華拉漢先生到底是去了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好嗎?」一個八、九十歲垂垂老矣的老人,還能去什麼地方?
一腳踏進正廳里的阿群神情詭異的回頭,幽幽的回答,「他去……打獵……在那里。」
他的手伸得長長的,直指著那綿延不絕的青翠山巒。
「打獵!」張繁亦鏡片下的雙眼圓瞠,貝齒激動萬分的磨了又磨。
「嗯!苞他的孫子……你還是去我說的那間平房等看看吧,天氣在變了,說不定他們會提前回來。」說完,阿群逕自走進了陰暗的屋里,實在不忍心繼續看著這個外地來的女孩呆滯錯愕的表情。
張繁亦凝視著遠方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的山稜線,開始檢討自己過去幾個月在獨居老人協會實習的時候,是否在無意中得罪了上個月剛過世的全次郎全老先生。
她站在這個依山傍海的美麗部落,忽然覺得自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笨蛋!
凌晨,夜空黯沉,罕見的沒了閃爍的星光點綴,恰恰符合夏文當下的心情。
兩天前,他陪著拉漢去深山獵場查看陷阱,順便留意有沒有黑熊出沒的蛛絲馬跡,照理來說,現在是這種大型猛獸冬眠的季節,不應該有任何發現,誰知道身為部落最資深獵人的拉漢居然在一棵喬木上發現疑似熊爪的印記,二話不說決定繼續追蹤下去。
「拉漢,再過去就是大武山脈,而且天氣在變,別再往里面走了。」夏文直覺的勸阻,他在這方面的經驗不足以讓他產生足夠的自信可以化險為夷。
「法拉薩,你這顆臭石頭,我還沒老到走不動,想當年我和你那個沒有良心又不負責任的阿瑪可是憑著一把小刀和一把鹽巴,就走到了大小表湖……」拉漢中氣十足的說起當年的英勇事跡,還不時的喝著米酒解解渴。
他們的族群曾經出現一個武功蓋世的領袖,在清朝康熙皇帝在位期間,因為平亂有功,而受封為台灣東部的大王。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一個緣故,所以稱父親都稱為阿瑪,正好和滿清愛新覺羅氏族的用語不謀而合。
夏文認命的閉嘴,不時留意著左腳微跛的拉漢,心想,必要的時候把他打昏拖下山也好。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一個無心的雜念,居然會在隔天回程的路上真實上演。
死要面子的拉漢無論如何都不肯拄著他隨手折斷的樹枝當作撈杖,緩沖下坡的力道,結果真的就在他眼前一個腿軟顛簸,他還來不及拉住拉漢,拉漢就已經滾下了山坡。
拉漢這一摔,不但鼻青臉腫,還有輕微的腦震蕩,除此之外,居然連一根骨頭都沒斷,可見他說自己身體硬朗,也有八、九分的事實。
當夏文花了兩個小時將他背下山送去醫院急救時,他才緩緩的蘇醒。
「我沒事的,利家的孩子,這一定是祖靈安排的。」拉漢慈祥的看著眼前俊美又嚴肅的夏文,紳情倒是異常的鎮定。
這孩子自從母親過世,就一直跟著他住在那棟破舊的平房,長大莫名其妙當了明星之後也沒忘本,常常會到老家來陪他嚼個幾杯,或者上山去走走,真的是個念舊又重感情的好孩子啊!
夏文勉強同他一個笑容,堅持要讓他在醫院住一個晚上,等明天醫生巡房過後確認沒事,才要接他回家。
「你這個笨孩子,家里一定有什麼事情等著我,禍靈才會希望我走快一點的……」
拉漢叨叨絮絮的說著一些非常不科學的謬論,夏文相當有耐心的佇在一旁,默默在心里月復誹摔倒就摔倒,還要牽扯到祖靈的旨意……果然是老糊涂了,偏偏又不認老。
最後,夏文親自去護理站,一臉憂心的跟值班的護士小姐訴苦,讓她知道這個高齡的病患在經過下午那一場意外之後,正處于情緒極端不穩定的狀態之下,可能需要一些必要的醫療資源,才能平靜祥和的墜入夢鄉。
一管摻著鎮靜劑的點滴,讓拉漢安靜的睡著,夏文才安心的離開。
他要回老家去拿拉漢的健保卡,至于換洗衣物還有盥洗用品,籌到可以出院時,再買就好了。
夏文一個流暢的倒車,將捍馬車停在老家的前院空地,一關上車門就大步走到門口,卻不知道踢中了什麼,居然差點踉蹌跌落在地。
「Shit!」
一道清脆又陌生的女聲跟他同時咒罵,他很快的穩住身軀,直覺的轉向聲音的出處,眯起了那雙無論何時彷佛都深情款款的眼瞳,卻因為光線不足,辨識不清,干脆蹲下來看個清楚。
一張睡意朦朧又明顯吃痛的蒼白小臉抬起頭來,原本罩住半張臉蛋的毛茸茸帽檐往後掉落,露出一頭清湯掛面似的過耳短發。
「你是誰?三更半夜蹲在別人家門口做什麼?」
一看清蹲踞在門口的是個陌生女孩之後,夏文的眼里染上不悅,直覺的換上外人慣常看見的冷淡,讓原本就瑟瑟發抖的張繁亦不自覺的把自己環抱得更緊。
她用力的眨眨眼,試著把眼前男人的長相看得清楚一些,同時伸手到自己的外套口袋里翻找著眼鏡,沒發現夏文的嘴角嘲諷的抿了抿。
「這是你家?不是利國華住的地方嗎?」她止不住聲音里太過明顯的抖音,就像她無力阻擋自己從骨子里透涼的寒意。
好冷!罷剛被他踢到的小腿肚也好痛喔!
原本不太想搭理她的夏文听出了她聲音里的不對勁,又讓和國華三個字給挑起了興趣,想到在醫院里拉漢睡著前說的那番話,不由得多看了這個莫名出現的女子一眼。
「你找利國華做什麼?」
她已經穿得這麼厚了,還是很冷嗎,當一副黑框眼鏡架上那個小巧圓挺的鼻梁,女孩清澈的眼神讓夏文默默撤掉方才的不友善。
他推開門,暗示這個陌生女子進去陰暗無光卻溫暖許多的屋里,卻發現她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好半晌才笨手笨腳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這……門沒鎖?」張繁亦真的是目瞪口呆,忽然覺得自己在外面受寒風欺凌整個晚上是一件相當蠢的事情。
「干嘛要鎖?一本地人誰敢來這里偷東西?而外地人又怎麼會看得上拉漢近乎家徒四壁的屋里?不過,這女孩不敢隨意妄動的個性倒也老實……
想到這一點,夏文的態度明顯又更友善了一些。
「干嘛不鎖?」張繁亦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顯然來到一個不能用常理去理解看待的地方。
這個地方的居民居然天黑了就不出門,就連那些在後面蓋房子的工人也都在傍晚時結群離開,她一個人在外頭待了這麼久,除了那個叫做阿群的總干事曾經過來邀請她去三合院吃飯之外,入夜之後,就幾乎沒有听見人聲。
最後,她堅決婉拒了這個讓她好心動的邀請,默默守在門口,吃著自己早上出門時在超商買的面包。
「這里真的是利國華住的地方沒錯吧?那個阿群總干事沒騙我吧?他說天氣不好,利國華老先生說不定昏提前下山回家的……」她沒有看不起人的意思,不過高齡將近九十歲的老人還去山上打獵……是不是太冒險了一點?
阿群?他跟她說了這麼多?
夏文有些詫異,心里的防備倒是降到最低界線。
「是啊!你找他做什麼?你該不會要說你是利國華流落在外的女兒之類的吧?」雖然拉漢的生活方式在現代人眼里,簡樸到不可思議,卻不代表他就是一窮二白!
而且,要不是在醫院時,拉漢有說到他的健保卡上寫著利國華這三個字,夏文恐怕也不知道原來從小看著他們兄弟長大的這個老人有這樣一個漢名。
夏文的視線沒有離開過這個來意不明的女孩,同時伸手在牆壁上胡亂模索,想要找出印象中的電源開關。
「不是!他當我爸爸真的太老了!」張繁亦沒好氣的回答,然後很用力的眯起雙眼,希望能在這樣微弱的光線下看清楚這個男人的五官神情,我有東西要交給他。」
「拿給我吧,我幫你轉交就好了。」夏文走到另外一邊,繼續尋找那個應該要在某片牆面上的開關。
「不行!一定要親手交給他!」千萬不要小看冤魂的執念,她寧可把事情做對,也不要有做到卻沒做好!
偏偏夏文不懂得欣賞她的原則,當下只覺得這個陌生女孩煩死了。
「你從哪里來的?叫什麼名字?怎麼認識利國華的?」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等他拿到健保卡就要閃人。
「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跟他親自見一面,幾分鐘就好了。」張繁亦一臉疲憊的半倚著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