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為什麼要如此苦苦相逼,你我同為夫君的人,一妻一妾共事一夫有何不好?況且我從未想過以正妻身分壓你,將來你的兒子長大了我也會記在名下,讓他成為丁愛嫡子,為何你仍容不下我?」
神色憔悴的少婦白著臉,僅以一根毫無點綴的素簪綰住一頭干枯的長發,她的發絲原本也是烏黑如墨,卻在深宅大院中逐漸枯萎,失去光澤。
她面頰微微凹陷,雙腮黯沉無光,肌膚也略嫌粗糙,完全沒有十七、八歲女子的朝氣,一副老樹將凋的模樣,噙著淚的雙瞳里是不解和憤怒,以及天地雖大卻無處容身的惶惶然,何去何從操之在他人手中,而她無力扭轉即將來到的休棄。
一直以來,以夫為天是裘希梅的信念,她相信只要做好分內的事,就算不受丈夫的喜愛也能熬出頭。
豈料丈夫非良人,他一心戀慕著如花表妹,無視妻子的存在,甚至為了表妹休妻,只因他要將妾室扶正,而她擋了他們的路。
這是她的錯嗎?
她的曾曾祖父裘敗海是本朝開國功臣,受封為興昌伯,在如此的盛寵下原該家業興旺,一如封號般昌盛風光,誰知傳到父親這輩只有一嫡一庶兩個兒子,子嗣不旺,人丁日漸凋零,走向衰敗之路。
案親便是府中庶子,與身為嫡長子的大伯父相差十來歲,大伯父因婚後多年無子,一度欲將爵位讓予父親,以延續榮寵,不致百年之後無顏面對祖先。
但就在大伯父已寫好奏折,打算上奏承爵一事時,忽聞大伯母有孕在身的喜訊,此事因而擱置,未再提起。
之後大伯母產下一子,父親襲爵的事就此化為烏有,他們一家人處境便尷尬起來。
兒子尚幼,加上大伯父漸漸年老,體弱多病,唯恐爵位被正值壯年的庶弟奪走,一向照顧父親的他竟在大伯母的慫恿下提前分家,僅以一處宅子和千兩銀將之打發。
案親原本等著襲爵,錯過了科考,無功名在身,難以謀生,幸好受到內閣閣老王大學士賞識,成為旗下幕僚,一家子才有了庇護,過上幾年舒坦日子。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大伯父不久後因病去世,接著不到一年,她的爹娘雙雙因意外亡故,她帶著一雙年幼弟妹彷徨無依,將家中所剩無幾的銀兩辦了爹娘的葬禮後,已是阮囊羞澀了。
不得已的情況下,姊弟三人只好腆著臉回到裘府請求收留,孰料心胸狹隘的大伯母以早已分家為由拒絕了他們,並揚言興昌伯沒有上門打秋風的窮親戚,要他們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別弄髒了他們裘家的門,招來晦氣。
至此,她唯一的出路只有千里迢迢投靠自幼訂親的丁家,也就是父親的至親好友—丁旺海。
丁旺海本是名富商,經人介紹而與父親結識,兩家越走越近,還訂下女圭女圭親,讓剛滿一歲的她與長她五歲的丁立熙締結婚約。
之後,父親不辭辛勞為丁旺海謀了個知縣的官職,得了官位的丁家便搬到江南地帶,往後幾年仍時有往來,逢年過節互送禮品時鮮,即便分了家也未斷絕聯絡。
丁家收留了他們姊弟三人,她也依照婚約嫁給了丁立熙,只是沒想到……
「呵,你這句話問得著實可笑,憑我出色的外貌和過人手腕,以及前人未有的才情,你有哪一點夠資格與我相提並論,我看起來像是從你口中拾得殘羹剩肴的人嗎?我的兒子就是嫡出,沒有第二種可能性。」
「你……你說什麼?!」裘希梅面容又白了幾分,嘴唇咬出一道血印。
「什麼一妻一妾我不希罕,我要的是全部,通房、姨娘一個也不許,這男人是我的,我一個人獨有的,誰也不能分享,包括你這個下不了蛋的下堂婦!」洪雪萍猖狂的大笑。
「自古以來男子三妻四妾實屬平常,哪容得你專寵枕畔,這是嫉妒,犯了七出之條……」她的丈夫便是以無子、嫉妒等罪名休了她,更以無中生有的不孝奪去她正室之名,教她一無所有,背負種種罵名而下堂。
「哈!你這傻子還不懂嗎,七出之名是針對你而言,是要休離你的借口,至于我現在是丁家的新夫人,有了兒子傍身,丈夫、婆婆全站在我這邊,有誰還會在意你的死活?」所以她最好有多遠滾多遠,省得礙眼。
「你……你們不可以這樣對我,我沒有做錯事……」一旦離了丁愛,她的弟弟妹妹要怎麼辦?
「你的存在便是一大錯事,擋了我的路更是大錯,看在你這麼可憐的分上,我不妨告訴你一件事,你過門不久就被夫君的通房下了寒藥,幾年來不間斷的服食,你的宮寒之癥已嚴重到無法受孕的程度了。」
那時她已瞧上表哥,正室之位誓在必得,在得知表嫂被下了藥後還順勢一幫,一面讓表嫂的身子懷不上孩子,一面和風流俊俏的表哥勾搭上,為的就是母憑子貴踢走元配。
丙然,她成功了,得婆婆喜愛,表哥的心也在她身上,再加上一舉得男,在丁愛之中她還能不呼風喚雨嗎?如今只要把礙事的人踢出去,這府里就由她做主了。
「什麼?!」她再也懷不上孩子了?
裘希梅面無血色,瘦弱的身軀搖搖欲墜,幾乎要暈厥,豆大的眼淚滑落雙頰。
「沒有你,沒有其他人,就我和他,你們口中的妻妾同夫我會徹底推翻,他只能有我一個人,再無旁人介入,我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听見了就給我放聰明點!」
裘希梅站在庭院中,仰望著遠處,感覺身處夢中,明明該死去的她,一睜眼卻回到了洪雪萍尚未出現的新婚之時,洪雪萍……她不禁回想著洪雪萍曾對她說過的話。
那句「一生一世一雙人」給了她極大的沖擊,她本來想也不敢想與夫婿之間心心相印,能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已是心滿意足了,哪敢奢望風流成性的丈夫只守著她一個人過日子。
但不可否認,那女人的話如同一粒掉落心田的種子,在她以夫為天的傳統觀念中生根發芽,日益茁壯,讓她對婚姻有了新的想法。
她若沒記錯的話,洪雪萍是在她過門一年後以養病為由來到丁愛,她母親還特意稍信給婆婆魯氏,望其收留體弱的外甥女在氣候宜人的江南休養,並囑咐要格外照顧,萬不可受一絲委屈。
而今她嫁進來尚不滿一年,換言之,此時的丁愛並無洪雪萍這個人,她還來得及做準備。
不是她容不下洪雪萍,而是洪雪萍容不下她,為了一個正室之位,不惜傷害別人也要得其所求。
不過這次不一樣了,她已經知曉洪雪萍為人陰毒,她不會再傻傻地被蒙騙,當她是好姊妹般對她推心置月復,那個眼中只有表妹而無發妻的男人她也不要了,誰要誰拿去。
白雪皚皚,在陽光的映照下十分扎眼,幾點紅梅破雪而出,雪白枝頭上的點點紅艷,有如那日朱紅大門上的新漆。
恍惚間,裘希梅仿佛看見灰色高牆外那棵高過屋檐的老槐木,一朵朵的潔白槐花從她頭頂飄落,她用一條麻繩吊死丁愛門口,卒年十九……
「姊姊,姊姊,你在看什麼,樹上有小鳥嗎?大夫說姊姊的身子還沒好全,要吃藥,不可以吹風。」
一只軟女敕小手扯了扯裘希梅的湖水藍長裙,她從傷懷中回過神,露出淺笑。
「小避家婆,姊姊不過出來透口氣,瞧你,人小表大的管起姊姊來了。」裘希梅擰了擰妹妹裘希蘭的鼻頭,牽著妹妹回房。
「姊姊不乖才生病,要听話,吃很苦很苦的藥。」
一說到吃藥,跟在裘希蘭身後的五歲男童小臉立刻皺成一團。「不要,不要吃藥。」
裘希梅笑了笑,長相一模一樣的裘希蘭、裘希竹是孿生姊弟,兩人出生相差不到一刻,姊姊裘希蘭是鬼靈精,慣會裝天真善良的模樣來欺世,而弟弟裘希竹的純真良善不用裝,乃是本性,呆呆的樣子教人一見就喜愛,忍不住想捏捏他肉肉的臉頰。
一慧黠、一憨直,雙生姊弟同樣惹人疼愛,丁愛內無人不疼寵他二人,除了魯氏以及丁立熙。
尤其是魯氏,對于媳婦沒有嫁妝,連帶著還要收容兩名外人一事耿耿于懷,她心里的悶氣無處可發,只好不時找新媳婦的麻煩,變著法子給人添堵。
譬如兒子未成親前就先塞幾個丫頭在身邊伺候,還在新婚期間便停掉避子湯,表明誰有孕便升為姨娘。
魯氏是商家出身,不喜名門大家的閨秀,她覺得進退有度、舉止有大家風範的裘希梅是來壓她的,權貴之家的小姐比對言行粗鄙的商家女,她大大的落了下風,不擺足婆婆的架勢來個下馬威,日後還不被媳婦騎到頭上?
除此之外,裘希梅的嫁妝少得可憐,根本無法對他們丁家有助益,讓她對這個沒半點用處的未來媳婦很是不滿。
愛屋及烏,恨花連盆,魯氏對媳婦看不順眼,自然而然對「陪嫁」的裘希蘭、裘希竹沒什麼好感,勉強收留是顧及丈夫在官場上的聲名,要不早撕破臉將人趕出去,見不得外人耗她家的米糧。
「姊姊不是不乖才生病,是不小心受了風寒又剛好身子不適,這才病情加重,差點一病不起。」幸好她撐過去了,沒敗在一場算計中,否則……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