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功五年秋天
這年是個難得的大豐收年,全年風調雨順,各種作物發狂似的瘋長,為表慶祝,錦文帝決定盛大地舉行秋狩,除了天數增加外,參與人數也比往年多上許多,孫潛因為破案有功,特許破例參加之外,連程盼兒都受邀參加。
程盼兒與孫潛兩人是文官,平日更沒什麼練騎射的機會,此次參與秋狩,純粹就是去陪襯的,也不指望能獵到什麼。兩人依著品級各騎著一匹馬,遠遠的落在了隊伍後方。
昂責驅趕獵物的隊伍早早進了獵場,待獵物集中之後,便給外邊發信號。
這年,隊伍特別浩大,程盼兒與孫潛兩人只能模糊地見著錦文帝的背影,
只見她一身赭紅戎裝外罩玄色絹甲,甲上飾以金線,俐落而鮮明的服飾極有她個人的特色。
錦文帝身材高雛修長,英姿颯爽,腰背挺得極直,停在隊伍最前方,一副不讓須眉之姿,身旁一個比她略高一些的藏藍身影極為樸素低調,卻是與她貼得極近,兩人只差一個箭步的距離,頗有護衛之意。
在錦文帝身後左邊幾個十來歲的皇族子弟,右邊則是幾名武官模樣的人,個個皆是全副武裝,精神抖擻。
錦文帝的手足皆已歿,也沒留下親佷來,目前與錦文帝血緣最近的,只有兩個外甥與四個堂佷。為了那個人人有機會、個個沒把握的大位,這些少年個個躍躍欲試,莫不想在錦文帝面前出出風頭。
狩獵開始後,便無需保持隊伍,眾人各自散了,但還是看得出來大致分成了幾個集團。
看來已經有人開始選邊站了。程盼兒心中暗忖。
「榆卿,看什麼呢?」孫潛拉了馬韁來到程盼兒身旁道。
「看這風景好啊。」程盼兒微頭微笑道。
位在京城東北方的這個太曉獵場,是盛輝皇朝幾個皇室獵場中佔地最廣的,長寬都超過百里,南面平坦向北漸高,一座山脈由東北往西南延伸。
孫潛抬頭望去,見遠處山上已有銀杏、楓樹等樹種開始轉色,近處仍是一片翠綠,襯著藍天白雲,一眼望去,竟有五、六種以上的顏色映入眼簾,不禁也是心情大好。
「確實,就算不打獵,來看看風景散散步也是好的。」孫潛開心地道。
其實獵場之中都會有專人伺候這些達官貴人們狩獵,幾人一組,將獵物驅趕過來以供他們練手,但參與秋狩之人中,程盼兒與孫潛兩人官品極低,那些人看不上眼,指望他們來幫忙是不可能的事。
「剛才來的時候,我看到那個方向有座湖,不如我們到那兒乘涼?」狩獵的人幾乎都往北去了,程盼兒便指了西南方的大湖。
此時雖然已是秋季,白日氣溫卻仍舊降不下來,大湖旁有涼亭,倒是個休息的好地方。
孫潛欣然同意,兩人騎著馬並肩而去。
「有件事我很好奇,榆卿這次被邀是什麼名頭?」孫潛見兩人身旁已經無人,便忍不住問道。
他受邀是因為破案有功,還算是名正言順,程盼兒為何會受邀,他就想不懂了。
程盼兒笑道︰「什麼名頭不重要,聖上讓我來不是賞我,是要讓某些人難看。」
程盼兒這麼一說,孫潛就懂了。之前女科的人聯名上疏的事也是不了了之,便知錦文帝的立場還是偏向程盼兒多些。
「話說回來,今年是女科第二屆,你說,今年報考的情況會如何?」自從與程盼兒漸漸相熟之後,孫潛最愛做的事情就是詢問她各項意見,她的回答不一定完全正確,但不可否認她的見解對他而言一直都有極高的參考價值。
「今年會出現高手,而且參與的女考生範圍與階層皆會更廣。」程盼兒。
「何以見得?」孫潛問。
「第一屆太倉卒,女考生們必須要在指定的時間前到京城報到,並在京城連考三場,光這一點就有許多人辦不到。再者,許多人或許自持身分,或許自信不足,也有人遲疑考上後是否真能與男進士一同任職,應試之人有限,今年不會了……」程盼兒自嘲一笑,「天下人看我一個女戲子都能當官,必定道聖上求才若渴。」
盛輝皇朝開國太祖是個講求能力至上的人,是以盛輝皇朝的子民並沒有良賤之分,在廢除賤民制度之前,別說考科舉,本屬賤民之列的戲子就連識字都是犯法的,更別說考科舉,然而盛輝皇朝開國至今,一般人對俗稱下九流的職業仍存有輕賤之心,錦文帝欽點她當女榜眼,擺明了就是要把這觀念硬扭過來。
說起來她還是趕巧了,第一屆太多人準備不及,再者,錦文帝也有心徹底廢除良賤之分,刻意拿她當榜樣,倒讓她撿了便宜。
「榆卿不必妄自菲薄,愚兄認為聖上若只是要豎典範……」孫潛往上一指,「上面就不會缺人了。」
女科第一屆狀元從缺,錦文帝若只是要昭顯她的求才之心,程盼兒是榜眼或探花,並沒有什麼不同,既然如此,欽點她為榜眼,就表示同屆之中確實沒有勝她之人。
程盼兒聞言一笑。不論孫潛是認真的,還是安慰她,她都很高興。
「說到這,容洋兄那兒……沒問題嗎?」程盼兒問。
「什麼?」
「容洋兄與我親近,必定會被‘他們’疏遠吧?」
「這你不必擔心。」孫潛有心轉移話題,「對了,榆卿,你的胃不太好吧?我家里的人給我送來兩塊普洱茶磚,回頭我給你送一塊去。」
程盼兒也不推辭,「那就先謝謝容洋兄了。」
孫潛原本就不喜歡高世昌那些人,在經歷了這幾個月發生的事後,又更加不願與那些人親近。
那時他會去向她求助,有很大一部分只為敷衍敷衍那些人,如今他連敷衍的意思也缺乏。
女科的人聯名上疏教人氣得牙癢,可也比那些人暗下絆子強,與之相比,孫潛還情願與程盼兒為伍,就算只是這樣並肩縱馬也好。
一路說話,兩人不知不覺便來到大湖邊。這個大湖不是獵場內最大的湖,
亦非最美的湖,單純要賞景的人不會選這里。兩人來到時,很幸運的果然沒有其他人,涼亭空蕩蕩的。
兩人將馬系在樹下,相偕進了涼亭閑話。程盼兒跟孫潛說了她去過的大江南北,听得孫潛驚呼連連,感嘆自己若有機會,也該多走走。作以回報的,是孫潛向她訴說家鄉風情……
「在我家鄉,除了三節之外,最大的節日不是元宵,是花神祭。我的家鄉盛產花卉,一年四季都有鮮花可賞。西面的山上有一處當地人才知道的景點,山里深處有個峭壁,險絕的斷崖上有一株紅梅。你知道嗎?別看它只有單株,到了冬天可漂亮了……」
當冬天來臨,漫天飛雪籠罩大地、萬物俱寂時,就只有它傲然綻放。一片蒼茫之中,那一樹艷紅就像支火把,燒開了天地……
與你特別肖似,如果得空……
她知道,她怎麼會不知道?
六年前也曾有名少年興致勃勃地為她介紹他的家鄉,告訴她,在他的家鄉,四季有何花卉可以欣賞,說她是如何地像他最珍愛的那株紅梅。
他還跟她說,花神祭典在他們家鄉是很重要的事,一般只邀親近好友前往,若是未婚男女約了異性,十有八九就是對那人有意,想帶回去讓親人評判評判,還說……總有一天一定要帶她回去。
「榆卿……榆卿……有听見為兄說的嗎?」
「嗯?」程盼兒回過神來,見他略有些責怪她的分心,小心陪了笑臉道︰「大哥再說一次,這次小妹必定牢牢記住。」
眼前的青年略略紅了臉,卻仍堅定地邀請她,「我是說,改天有機會的話,我帶你去看看好嗎?」
太曉獵場佔地極廣,內有四座行宮。錦文帝雖是女子,對武藝卻是頗有造詣,自登基以來,年年都進行秋狩,每次短則一個月,長可達兩個月以上。依照往例,總是會依序將其中三到四個行宮都住餅。
實際上,在秋狩期間,並不是每日都狩獵,有時錦文帝也會接見外國使者,或是進行一些較無需耗費體能的活動,好比昨日便進行了斗紙鳶的活動。
自那日大湖一游之後,程盼兒便明顯地感覺出孫潛待她的不同。
程盼兒自幼混跡民間,走過大江南北,見的人比一般人一生都還要多上數倍,又是自幼學戲,對于愛恨情仇之類接觸極早,又怎會不知孫潛的心思?更何況……
何況,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孫潛的態度比六年前略微內斂一些,手腕上卻沒什麼長進,不是送她些小東西,就是約她回家鄉賞花,方法單純青澀,一看就知道對于討好女子很不拿手,可六年前她就是被他這些粗糙卻真誠的追求給打動。
孫潛很不會說甜言蜜語,常常一句略微親近的話還沒出口,自己就鬧了個大紅臉。程盼兒總是很輕易地便能感覺到他的真誠用心,與面對著她時的那種悸動與滿心的歡喜。
這些日子,每當孫潛來獻殷勤時,程盼兒心里便是又甜蜜又酸澀……
足足兩個月的秋狩活動,不知不覺即將進入尾聲。
秋狩中能進行的事可多了,各項活動順序並不一定,但最後結束前必定會有一場連開三日三夜的宴會。
因為連開三日耗時太長,除了開始與結束之外,賓客可自由離席入席,這三日夜之中也不斷會有各項歌舞表演。
程盼兒自從挨了板子之後,身體就大不如往,酒也是被大夫禁喝的,是以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自己席上。
這日,程盼兒找了個地方乘涼,孫潛興匆匆地拿了只紙鳶過來,人還邊喘著,胸膛也不斷上下起伏,就急著道︰「榆卿,我拿到紙鳶了,我們也去放吧。」
「你拿到了?你從哪兒拿來的?」程盼兒略微驚訝中接過那只紙鳶,紙面上用了三、四種鮮艷的顏色畫了蝴蝶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