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經死纏爛打,跟著幾個哥哥一起去山上查看獵物,卻因為貪看一地油桐花落的美景,讓自己落單在那一條小徑上,等她回過神來,匆匆忙忙的想要追上去時,偏偏飄來了一陣大霧,讓她簡直寸步難行。
她在一個緊鄰懸崖峭壁的羊腸小道上,小心翼翼的模著壁緣前進,突然在轉彎時,望進一雙燦爛的眼里,閃爍著奪人心魂的光芒。
那短短的剎那讓她寒毛直豎,本能的沿著原路後退又後退──
就像現在一樣!
海小霓屏住氣息,悄悄移開自己的視線,不著痕跡的退回氣派的玄關,暗自思量怎麼在最短的時間內奪門而出。
眼前的男人雖然沒有齜牙咧嘴,不過光是眼神就夠嚇人了!
那不是一般人會有的眼神,瘋狂、沮喪,快要爆發,就像當年那一只被困在濃霧中不知所措的美麗野獸。
她保持視線低垂,緊盯著那雙毛茸茸的蒼白長腿,打定主意要在那雙腿的主人沖過來之前全身而退。
只要喂飽他就好……海小霓露出和善的笑容,不厭其煩的跟自己強調著這個任務的終極目標。
海小霓握住門把的手遲疑了一下,想起背包里特地準備的燒肉飯團,直覺的抬起頭來,免不了要在那頭稻草似的亂發以及遮住他半張臉的胡須上頭多看了幾眼。
四目相對,男人嘲諷輕蔑的眼神反而讓海小霓放下心來。
「我……」她不自覺的吞了口口水,敬業負責的使命感讓她有了停留的勇氣,雖然她掏出飯團的手抖得跟什麼一樣。
男人面無表情的緊盯著她,因為她伸手到包包里的動作而閃過一絲警戒。
沒想到海小霓就在這時猛然上前了一步,不僅松開了門把,還用雙手捧著溫熱的飯團遞到他面前。
「你先吃這個可以嗎?晚一點我再煮其它的東西給你吃。」趁著男人錯愕的短短幾秒鐘,海小霓飛快的自我介紹,還徑自把飯團塞到那雙枯瘦的大掌里,「你好,我是海小霓,何浩然先生聘請我來當你的家事秘書,我的老板麥珈珈小姐告訴我,不管怎樣都不能讓你餓肚子,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從家里帶了飯團來當見面禮。你吃看看,里面的燒肉是我自己腌制的,我們家的人都很喜歡吃喔……」
海小霓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說了一長串之後,才發現對方似乎還是沒有回過神來,二話不說就幫他把飯團的外包裝給拆了,然後附上一個童叟無欺的笑容。
男人瞪著她,燒肉的香氣在彼此之間纏綿繚繞,就在海小霓覺得自己的顏面神經快要石化時,男人終于收回凌厲的視線,枯槁的手指收緊,悶不吭聲的轉身走進走廊。
那一聲門扉關闔的聲音解除了海小霓的定身咒,她姿勢狼狽的撲倒在沙發上喘息,終于明白同事們塞給她那麼多護身符的用意。
想起那男人了無生氣的雙眼,還有不修邊幅的外表,海小霓不自覺的哆嗦了一下,好像看見幾年前臥病在床的自己。
她甩開那個男人帶皮骷髏似的模樣,默默拿出工作合約來重新仔細研讀一遍,免得自己會錯意。
乙方海小霓有隨時隨地滿足甲方墨朗食欲的責任與義務,工作內容含括一般家務,提供食宿,彈性休假……
海小霓重看了三遍之後,忍不住喃喃自語,「我還以為是個胖子……」沒想到居然是個瘦子!
有沒有看過納粹集中營里被刻意斷食虐待的猶太人?這個叫做墨朗的男人,就是瘦到那種會讓人心驚膽跳不忍卒睹的樣子。
「難道他也生病了?」所以麥珈珈才會在听見她曾經和病魔纏斗多年這件事時雙眼發亮,因為她的經驗可能派得上用場?
「他看起來就是一副不想活的樣子啊!」海小霓環顧四周空曠單調的冰冷擺設,覺得這里真是一個值錢卻沒有生命力的地方。
她認命的嘆了口氣,按照公司提供給她的平面圖找到自己的房間,看見兩扇相對的門扉,這才意識到這里是兩房兩廳兩衛的格局。
也就是說,她和他,孤男寡女同住一個屋檐下。
海小霓頭皮發麻的走進自己的房間,當下只有一個念頭在腦海里狂嘯──
千萬、千萬不能讓哥哥們知道!
夕陽余暉讓房間厚重的窗簾成功阻隔在建築物的外頭,沒能刺痛某人習慣黑暗的雙眼。
一個宛如骷髏般干瘦的男人倚靠在門板上,低垂的頭顱讓他看起來好像在祈禱。
墨朗盯著手中飽滿扎實的飯團,耳邊好像還听見那個小不點清脆甜美的聲音,用著有些急促又混雜著多種情緒的節奏在空氣中敲奏,讓他有些暈眩,有些慌亂無措,還有更多的……新鮮!
如果她知道他除了那幾個名字之外,其它的中文統統都听得很吃力,會是什麼反應呢?那張表情豐富的小臉會是什麼表情?那雙生動靈活的水眸會不會驚訝的圓瞠?還有,那兩瓣鮮女敕水潤的唇瓣會不會性感的張開?那兩道不夠秀氣的濃眉是不是會困擾的皺起折痕?
想著這些問題時,他下意識的拿起飯團咬了下去。
咬食,咀嚼,吞咽……墨朗發現自己揮不開那女孩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鮮明色彩,無力制止它們在灰暗的靈魂中揮灑開來。
「海……小……霓……」他很吃力的擠出這幾個字的發音,太久沒說話的舌頭生硬的幾乎打結,然後突然又沉默了下來,全神貫注的聆听門外細碎的聲響。
對面房間門開啟關上的聲音讓墨朗凹陷的兩頰罕見的扯動,臉上略顯猙獰的表情應該可以稱之為笑容。
連他自己都沒勇氣面對這張臉,那個叫做海小霓的女孩卻敢看著他說了那麼多的話──雖然她一開始是想逃的!
「可是她留下來了……」墨朗慢條斯理的把手上沾滿食物油漬的透明塑料紙攤平,折迭再折迭,直到足以塞進筆管里的大小才停手。
他模模飽脹的肚皮,舌忝舌忝嘴唇殘留的燒肉甜咸滋味,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有了品嘗食物的欲/望。
那張小臉明明很緊張,又故作鎮定的勇敢,讓他想笑,也想哭。
什麼時候開始,他從一個帥氣迷人的天之驕子,變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齷齪鼠輩?
墨朗獨自躺臥在黑暗中,散亂糾結如雜草的長發銀絲密布,顯露出與實際年齡不符的蒼老與衰弱。
只有那雙黑眸像天空中最亮的星星,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天花板上的空白,左手手指則不停的把玩著那一小避塑料紙卷。
然後,他的眼里浮上殘酷的笑意,嘴角揚起耐人尋味的弧度,似乎想到了什麼讓他充滿好奇的問題。
「海小霓,你,可以勇敢多久?」
他知道她是誰,何浩然跟他提過會有一個類似管家的女人過來照顧他的三餐起居。
在這些人眼里,他,也只是一個廢物吧?
他闔上了無生氣的雙眸,眼窩和雙頰消瘦凹陷的臉龐僵硬冰冷一如死尸,生命宛如一灘死水……
世界昏暗一片,他也漸漸變得僵硬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