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就凍僵的手指使盡全力地攀附著突出的岩塊,腳下毫無著力點,因此就算她努力晃動身子,極力尋找可以讓自己回到岩上的機會,終究仍是徒然,漸漸地,她只覺身子里殘存的力氣一點點在流失。
然縱使氣力在迅速流逝,她腦子里此時卻像是被注入狂流似,極速飛掠過許許多多人事物的影像,她想起嬤嬤的面容,想起小豹子,還有……那與她在廢屋里緊緊相擁度過寒夜的薩遙青。
眼看她就像一顆懸在岩上、隨時會被風吹落的水珠,她腦海里不禁回旋起「難道就這樣了?」的想法時,一只強而有力的臂膀忽地探出,穩穩抓住了她。
「別放!」是薩遙青。他抓住她的手臂,牢牢地。
往上仰望,她看住那張濃眉蹙起、滿是胡髭的臉,就算前一刻害怕著即將面對死亡,可當望進那對眼眸,轉眼間她心里的懼怕竟在瞬間消散無蹤。
因為她知道他會救她。
有著無窮強勁力道的薩遙青一撈到她的手臂,即一個拉提將她整個人像拎小物般拉上懸崖。
待她踏上岩石,才下意識地吐了口氣,卻在下一瞬發覺一支連薩遙青都沒警覺到的冰柱從兩人所站之處正上方石壁上斷裂掉落。
她反應迅速地將薩遙青一推,在他還弄不清楚狀況的同時,那支比人腿還要粗的冰柱便極速掉落,從她背後穿刺而過。
「嘔!」當她受重傷趴跌在岩石上,並嘔出一大口血,那血沒進白雪之中,轉瞬凍成冰寒,猶如她將逝的生命。
「多海!」薩遙青立即將她抱離那仍可能會有冰柱砸落的位置,退了幾步,迫不及待地檢查她的傷勢。
那根冰柱的鋒利如刀斧,由她背後直直沒入,雖未從前胸穿出,可胸前卻已染紅成一片,只是由于太過冰寒,剛流出的血瞬間凍結。
許是太冰寒之故,所以當鄂多海被冰柱傷及的那一剎是劇痛的,然也只是一瞬,她便再無感,只覺體內悶悶然,全身再使不出力氣。
「我……會不會死?」這是她第一次知覺到自己有可能就此死去,因為以往受傷之後,並不會有這種魂不附體的感覺。
「別說話!」薩遙青顛著嗓音低嚷。
他為她拭去嘴角斷續涌出的鮮血,四處尋找生路,只是,若一直維持著人形,他是萬萬不可能用極快速度將她帶離這處險地的。絕無可能。
這是他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心急如焚,那就像是殺他放血一般,讓他痛苦難當。
「可我……還想找瑟珠……回去救嬤嬤……」
「你別說話!」她每多說一句話便會耗去一分體力,他情願她靜默著保持生機。
「可我怕……沒機會說了。我……真的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你呢?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我是!我也喜歡你,想跟你在一起。」他毫不遲疑地說。
聆進他的話語,她染著血的唇邊忽地漾開一抹微笑,縱使那一直望住他的雙眸已緩緩閉上,但那笑卻像凍著了似,始終掛在她蒼白的臉上。
「多海,不能睡!」見她闔眼,他忍不住低吼,但她卻已無響應,且她原就較常人緩慢的心跳,此時已不再跳動。
霎時,一股強烈的椎心刺痛猛擊他的心,他知道再沒時間猶豫,她的生命已懸在瞬息間。
「吼——」
他起身朝天高吼,而後感覺到一道爆發力量在轉眼間竄至身體每一處,那令他渾身彷如重組,全身無一處不竄出深色的野獸披毛,四肢頃刻間伸出銳利獸爪。
緊接著,他原就結實的身軀往地上一臥,化作一頭身型高大勇猛、肌肉糾結的猞猁獸,在將鄂多海馱上背之後,一個高躍,迅疾如風地朝不見邊際的雪山奔去。
數日後,星家後院,某個廂房內。
被囚禁在同一廂房內的初音和鄂嬤嬤,雖然無法出得房門半步,可連日來因為有星霄的支持,在食物和日常起居上還不至于無以為繼。
反倒是頭上帶傷、另外被拘禁的仲孫焚雁情況不明,那令一貫心情平實、縱使遇著大事也泰然的初音憂心不已。
「多海……」
當初音踱至房門邊,附耳听著外頭動靜的同時,那半躺臥在廂房內床榻上的鄂嬤嬤微弱地喃了一句鄂多海的名。
初音回身看住老人,發現她手上拿著那只錦盒,錦盒半開,她凝視著盒內物,老臉皺成一團,須臾,竟見就算數日來被囚禁也不見愁容的她無聲地流下淚水。
初音走回床榻邊,落坐後,問︰「擔心她了?」她掏出帕子,為老人拭淚。
鄂嬤嬤點頭,接著說︰「這花……從沒有這樣過。」在走出石屋面對那一群噪動的村民之前,她唯一記得的,就是偷偷帶著這錦盒。
這時她將錦盒整個敞開,里頭那朵初音曾見過的花,已不見當時的生氣盎然,而是似被冰凍過月兌了水分、花瓣起了皺痕的半凋萎花朵。
「高山原,原覆雪,雪藏花,花似人,人病花枯,花謝人亡。」初音道。
「初音姑娘,您知道這花?」她雖不知道這花的名字,可這花卻正如她所言,見花如見人。鄂嬤嬤訝然。
初音點頭,跟著說︰「當初我就是為了尋找生長雪藏花的秘境而來。那是個美麗的傳說,可傳說有時卻是真有其事其境。雪藏花秘境,隱于這酷寒高原雪山之中,秘境里終年花開,暖水川流不息,生長在其中的獸禽,沒有生命終止的疑慮,食花即活,飲水便能強健體魄,這對人而言無異永生。秘境一日,人間轉眼三十年,人求之不可得,就算妖神異界之士也不一定能尋著。」
「您……」初音對雪藏花秘境的侃侃而談,令鄂嬤嬤大開眼界,更再次證明了她的不俗。
「多海去過秘境,她會沒事,而且她身邊有薩公子。」
「遙青,他是妖,不是人。」
「嬤嬤,您知道?」其實她並不意外。
「他頸上的印記,和那雪里來的妖如出一轍。」她依稀想起五十多年前,那雪里來的妖。
「他是妖,可您卻毫無所懼,還讓他跟多海姑娘一起,應是看透了什麼?」
「從前,我總以為妖物可怕,但後來才知道,人心比妖更可怕。初音姑娘,您要听我說個故事嗎?」
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她已知初音非如俗世人般淺薄,所以原本這個她想帶進棺材里的往事,于今說出,想來初音應是會信。
初音噙著笑,頷首,鄂嬤嬤于是娓娓道來。
她說著︰五十多年前,這山頭亦發生了和如今相同的事情,村人沒有任何原因便發狂病死,所以那在山里行之有年、以女祭山的說法,便又開始被執行。
當然,當時的村人是信之不疑,從未去懷疑會是有人從中作了手腳,為獲利益而設下這樣一個大騙局。
當時的她年方十八,雖然身懷六甲即將生產,卻還是被當成了祭品送入供屋。會被送入供屋,多是因為當時她與一名來自漢地的教書先生有著情事,且未嫁娶即有孕。
原本她可以與孩子的生父一起逃的,可卻被那從小即戀慕著她、她視如親手足,卻因她愛上了外人而由愛生恨的青梅竹馬給背叛了。
他說他要助他們逃離,可卻是將孩子的父親先行誘騙囚禁,再將他棄至當時已經大雪紛飛的嚴寒深山之中。
一名書生,如何能在那樣的荒山里存活?必死啊!
「青梅竹馬,您是說星老爺?」初音問。
鄂嬤嬤點頭。「我挺了個大肚子,他卻說不介意,還說等孩子生下,便讓渡給他人育養,他仍可娶我為妻,他愛我。可這種愛……我怎能接受?怎能?」說到此處,她微微哽咽。「我拒絕了,因而他眼睜睜看著我被送進供屋。」
在入供屋之前,他僅偷偷塞給了她一把剪子和干淨的布料,那……算是最後的仁慈嗎?她笑。
「可祭山之女,最終不都是被殺害?」初音思及那些含怨而終的女廣魂魄。
「入了供屋的第三日,我生下了個娃兒。就在那天夜里,我見著了妖,真正的妖,可他卻帶走了我的孩子。」說話的同時,鄂嬤嬤凝注著眼前不明處,恍若那幾十年前的往事仍歷歷在目。
「什麼妖?」
「不知。但他頸子上有著和遙青一樣的印記,因而我知道遙青亦是妖。而我何以不懼怕妖鬼,全是因為在那事情發生後三十年的某個冬夜。」
她之所以被村人視為不祥妖女,且僅能遠離村子獨自居住,便是因為她理應被祭而亡,可她卻活下來了。
而她能苟活至今日,有一半是因為後來似是頓悟了什麼的星霄力保。
也許是為了贖罪,他不再積極逼迫她,反倒退到了遠處,遠遠望著,接濟她,同時給予她在那一夜昏在雪地受到的凍傷藥物醫治。
「三十年?秘境一日,人間三十年。那麼多海姑娘她……」
「是,她是我的親生骨血。雖然這幾年來她未曾喊我一聲娘,但那已不重要了。」再忍不住噙在眼眶里的淚水,鄂嬤嬤將那錦盒緊緊擁在懷中。
那一個冬夜,她在她獨居了三十年的小石板屋前,听到了小小嬰孩的啜泣聲,她還一度以為自己听錯了,沒想到打開門一看,卻真的有個小娃兒被擱置在她門前。
小娃兒睡在一張獸皮里,洪聲哭著,手腳揮舞著,小臉蛋兒紅撲撲,好有生氣,而她身上則置放著錦盒中擱著的這朵雪藏花。
當下她雖是抱起了小女娃,可仍以為定是誰那麼狠心將初生的娃兒拋棄;就在她將女娃抱進屋,趨近燭火細看時,她驚愕不已。
女娃頭頂有著一枚拇指大的梨形朱砂胎記,那與她三十年前被妖給帶走的女兒腦心上的那枚一模一樣,且那眸子和嘴兒,就跟她爹一樣啊。
甚且,那合該出生就帶有她家族的殘疾心病,在娃兒身上卻不復見;她就像月兌胎換骨似,經過了三十年,又回到了她身邊,且是健康無恙的!
「那妖……不是搶走我的骨肉,而是帶走她,醫好了她,又將她還給了我。只是她那麼小,而我已然老去,若認了她,她亦不會信,那麼當個跟娘親一樣的嬤嬤又何妨?我依然可以給她,她所需要的愛。」
因此縱使多海沒喊過她娘,又有何礙?
雖然她在留住女娃之後的一段時間仍困惑質疑著,但漸漸地,在照料那女娃的後續時日中,她徹底醒悟了,並了解自己是何其幸運獲得了這般恩典。
也許,她曾因人的險惡而憤恨,可卻因為妖的仁慈,而對這也許藏著灰暗的世界釋了懷。
初音凝視著眼前這張在講述過往之中,變換過數種情緒及表情,最後歸于一種祥和的臉龐,她知道這些年來鄂嬤嬤非但沒有失去什麼,反倒得到了更多。
「您想知道我是如何得知雪藏花及那秘境的?」這時,換初音問向那一臉平靜的鄂嬤嬤,看她點了頭,她便從前襟處掏出一方帕子,帕子一展,另一朵紅艷艷的雪藏花就落在其上。
「這……您怎也會有這花?莫非您……」
「唐東煥。」
本以為那花屬于初音,但在聆進另個名字之後,鄂嬤嬤瞠大著眼,久久說不出話來。好半晌,那好不容易才在不久前止住的淚水,卻像潰了堤般不住地涌出。
她以皺巴巴的手掩住口,哭到不能自已,兩肩更是不停地顛抖著。
因為她一直以為在數十年前就應該已經葬身雪山的那人,居然和多海一樣,不但去了那秘境,且至今仍活得好好的。
見花如見人,他至今康健啊。
「我在出漢土前遇見了他,他同我說了雪藏花秘境之事,還有,那關于您的事。」
那一天,她和唐東煥就坐在那驛站的欄桿前說了數個時辰的話。
他說,當他迷失在迷離的大雪之中,且身體已被雪覆去了大半,僅剩下最後半口氣時,一名披覆著雪白斑紋獸毛的男子由雪中來,並一把扛起他,再往雪中去。
等他再次醒來,人已躺在崁兒村附近的一條入山路邊,懷中塞著一朵雪藏花。
因為四下景物看似陌生卻又熟悉,他本以為自己作著夢了,就在他望進一旁那寫著崁兒村的石碑時,他明白自己活著下山了。
而後他急忙奔進了村,試圖尋找鄂嬤嬤,卻撲了空,問了村人,他們更是一副茫然無所知的模樣。
心急又累極的他,就著一處他們曾經踏過的舊地休息,卻在望進一旁那棵長到半天高的白楊時,他愕然了,因為那白楊合該只是一人高的小苗,怎轉眼就成了大樹?
心一慌,他抓著一名正路過的路人便問今時是何時?路人答完,他不由得整個人癱倒在地,並哭了起來。
三十年。沒想到他再度睜開眼,這人間竟已過了三十年!那麼當初被當成供品祭山的她不就……
「所以,他回了漢土?」鄂嬤嬤淚蒙雙眼,問了。
「是。」撿回了命,卻失了心,初音並未將唐東煥真切的情況告訴眼前的老人。
「回去也好。因為就算當時他找到在山下獨居的我,我已是名老婦了。我知道他……活得好好的,就好。」她愴然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