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站出屋,凝下神來,鄂多海問。
這時站在前頭的一名上了年紀的村民將手一舉,所有的人這才停下喧器。
那村民嚷了︰「就是因為你們招來這些外人,所以才會將厄運帶到村子里,害得牲畜病,現在連人都死了!」
「如是我們害的,也該有憑有據。」她說。
「這些人沒來時村子都沒事,一來就人死獸病,這就是證據!」另一頭有人嚷,鄂多海望去,覺得眼熟,是那一天礦坑前喊著有生人的其中一個。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真是一幫愚民!人說什麼就信什麼,大概連死了幾代都不會知道自己被——」一臉不屑的仲孫焚雁話還未說完,一根帶了火的炬木便迎空飛來,他揮刀擋去,而後不免被挑起了怒氣。「可惡!找死!」
他將刀對向眾人的動作再次挑起群眾的情緒,眼看一票人恍若被洗了腦子似,就是將他們往壞處里想,一旁的初音再忍不住,她按捺住狂暴將發的焚雁,朝前走了幾步,對于那來自于人群的凶惡之氣,她絲毫不顯畏懼,僅是定定地說︰
「人命有終點,但人欲卻無,如止不住欲/望,那麼只會有更多人被犧牲。
今日死的是鄰人,難保明日死的就是自家人。若至死仍不明就里,繼續罪孽加身,那麼死後便唯有被執念所困,永難升天。」
說話的同時,她的目光是落在星庫爾及一幫帶頭興亂的人身上的,期望著他們能頓悟。
而眼前啊,眾人的怒意雖直指住屋前的他們,可此刻就在他們看不見的後頭,尾隨他們而來的,卻是不勝數的亡靈。
黑夜里,他們哭著喊著冤啊恨,卻沒人听見,唯有她能看見听見。
「妖言惑眾!」
初音話聲才落,就有多顆石子朝她飛來,一旁的焚雁和薩遙青不及護擋,眨眼間就將她的頭給擊傷,當下血由額上淌下,流了一身。
「該死的愚民!」焚雁提刀往人群里沖,只見他出了幾掌,那人群便倒了一片。
看焚雁動了手,薩遙青本欲加入,卻被受了傷的初音擋下。「不知情的村民是無辜的。」說罷,她抬腳就要往人群里去。
與此同時,一支原本落在一旁、燒去大半的火炬卻直直飛入了人群中,人們一驚,趕忙往一旁退去。
「找妖女嗎?我便是!」跟著有人放聲一喊,于是所有人皆不禁停下動作,全轉看屋前那緩緩走出的鄂嬤嬤。「我就是你們要的妖女,數十年前祭山,山神不要我,所以是我招來的不祥,就帶我去找星家長老!」
為引起眾人的注意,捱著渾身不適,鄂嬤嬤赤手拾起那高溫燒燃著的火炬丟出;而那一拋,就像是抽走了她渾身的力氣似,令她不得已要倚住那伸手攙來的鄂多海,才能不軟腳。
「嬤嬤,您的手!」
「不打緊。」
此刻,痛的不是鄂嬤嬤那因為抓了火炬而燒傷的手,而是那舊時往事要再次被重提的心傷;她以為自己的余生應該可以在這個小小石板屋里平靜度過,怎想到了這年邁之時還得墜入當年的苦痛回憶里。
「還是老人家明事理,既然她都這麼說了,那麼就跟我們來,看看長老怎麼處理。」
這時,一直混在人群中的星庫爾站出來說話了。
連著幾日在其它村里處理病患的事宜,星霄可說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但就在剛剛,一個時辰前,他回到藥鋪準備了足夠的藥材,才想再次出門時,星庫爾的一番話卻令他恍然大悟。
有人上了那山頭,見著他們采金礦,所以他星家連著幾代偷偷帶人采礦的事情可能會被傳出去,不得已,他只能重施故伎,將他祖傳的那方式拿出來又用在村人身上。
于是他徹底明了,這幾日他忙著醫治的壓根不是什麼突如其來的病癥,而是他星家幾代下來為了獨佔采礦權,因而在有人可能會危及他們繼續采礦,或這瞞了數百年的秘密可能會被揭穿的狀況下,在村人會飲用的井水或食物中下藥,使其生病,或死或瘋,然後再附以山神發怒,須以女子祭山,否則將血染山頭的傳說來威嚇村民,讓他們不敢再上那山頭,而數代皆司祭神之典祭司職的星家,自是可以繼續堂而皇之地入山,並穩穩坐住這山的尊崇之位。
想當然耳,一切既是為掩蓋事實所為,那麼那山中有妖會吃人的說法,當然是捏造出來的。
以往被當成祭品的女子,全是在祭典之後被他們給殺了並推下山崖。
一個謊,一個如斯大謊,一個須用人命來圓的大謊,在五十多年前曾讓他心痛且愧疚至今,這回……是否又會再度在他眼前上演?他心頭極度地不安著。
「人帶來了,怎麼處理?」
星家藥鋪前的市集地早來了無數村民在等待,他們以藥鋪大門為中心,一圈一圈圍得密密實實,無非就是想一探這星家如何處置他們心中認定著帶來厄運的外人。
站在藥鋪大門前,心情忐忑的星霄在見到那被眾人押制著前來的幾個人時,呼吸幾乎中止。
是她!是多年不見的她。當初年少清麗的她,于今已是雞皮鶴發,跟他一樣,逃不過歲月之輪的不息運轉,他們都老了。
在看見那被鄂多海攙著的鄂嬤嬤時,星霄兩只瘦癟的手不禁緊緊互抓到發疼。
「村里頭的這病,我仍在想辦法醫治,是不是因為外人的關系,還有待觀察。」他說。
「人一個接一個死,一個接一個瘋,怎麼可能不是外人帶進厄運致使?」
在眾人仍無反應之前,反倒是他的兒子星庫爾毫不給轉圜余地。
「這……」
「就是因為帶進了外人,觸怒了山神,山神發威降罪,給了咱們警訊,如果不處理,怕是會死更多人,這山頭也再無寧日。」
「以女祭山!以女祭山!」
在星庫爾一番鼓動眾人情緒的話語下,村人中有人喊出那以女祭山的口號;而本來眾村民還在等待星霄的決定,經這一鼓噪,就如同在清水里丟進了一塊墨,全都給染了似,也跟著激憤了起來。
霎時間,群情沸騰成一片,那迫使星霄再無第二個選擇。
「要祭也是以我來供祭。」就在所有的人將星霄逼進死角的同時,鄂嬤嬤說話了︰「山神會發怒,定是因為當年我沒供祭成功,所以要祭也是以我為祭。」
她的話讓一旁的鄂多海听著擰了心;而站在前頭的星霄,更是。
「用一個老太婆當供品,山神一定更不開心!」可這時人群中又有人喊。
「那便拿我當祭品吧。」不待那叫囂之人再鼓噪,初音站了出來。
「初音,你說什麼鬼話!這里發生什麼事都不干我們的事!你——」
仲孫焚雁一見談初音沒第二句話便挺身而出,倏地惱了,正當他想將人給拉回自己身邊,卻沒注意到身後站了名漢子;那漢子使勁一棍兒敲向焚雁的頭,那令他當下即趴地昏厥。
「焚雁!」初音擔心地蹲下檢視焚雁的狀況,他頭上淌血的模樣令她心驚。若不是因擔心她而分心,依焚雁的武藝,是連一根毛發都不可能會被傷及的。
「這家伙喳呼得緊,剛剛在石板屋前一個刀柄轟得我摔老遠,不敲昏他鐵定一堆麻煩。」敲昏焚雁的漢子啐道。
「可惡!這些人確實真的沒見過什麼是真的……」薩遙青最後一個妖字因鄂嬤嬤的一個抑止手勢而咽進喉中。
「別。這里壞的只有部分人,別殃及無辜。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真相。」
鄂嬤嬤用盡全身力氣抓住薩遙青,低聲對他說完,又對住眾人道︰「他們畢竟是外人,咱村子的事可否不連累外人?要祭就以我為祭,將他們趕出莊便可,要不萬一話傳出去,外頭的人會以為咱們村會吃人。」
「是,他們是外人,以外人當成祭品,確實——」
星霄附和似的話才說到一半,便被星庫爾給堵去。他看似再忍不了老人的溫,索性擋到星霄前頭。
「這姑娘雖是外人,但想見一定心懷慈悲,才會自願為祭。既然如此,我想山神一定會很樂意將她納入懷抱。」
「那個老太婆幾十年前沒祭成,她還有個養女啊,連她也一起祭上。」
「是呀是呀,連她的養女一起祭!一起祭!」
人群中忽地起了陣騷動,可那提議卻連星庫爾都傻眼,才想駁去,但那始終沉默著的鄂多海,卻在這時終于抑不住怒意地啐了口。
「你們這些人,簡直比禽獸還不如!禽獸還懂得疼惜保護同類,你們呢?而且這山上根本無妖,全都是因為某群人的心機,你們沒搞懂,就一個勁兒地起哄,不是愚民是什麼?想知道真相,就讓我來——」
「瑟珠!讓她去找瑟珠吧!」鄂嬤嬤突然嚷了。
鄂嬤嬤雖然已從多海及初音處得知那百多年的傳說可能只是個大幌子,但就算是事實,眼前這批被洗了腦的村民怕也是听不進去,且說不定還可能更快地將數人推入絕境。
在眾人一片嘩然聲中,鄂嬤嬤續道︰「身為高原的子民,大家都知道瑟珠吧?越過雪山之巔,有吐蕃舊地,在那蜿蜒無垠的湖畔,有個千年不絕的涌泉出口,能為天地帶來祥和的瑟珠就生長在那兒,集天地精華的祥和之征,有了瑟珠護著,那妖便再也不會危害咱們村子了,而且永遠永遠不需再犧牲人命。所以,請讓多海上山去尋瑟珠吧!」
在這山頭,大家當然都知道瑟珠是什麼,那是聖物,有天神加持的抒物。只是,固然大家都知道有這聖物,卻從無人見過,那就跟這山上傳著有妖,卻沒有人親眼目睹一樣。
鄂嬤嬤語畢,目光便落至那被星庫爾擋在身後的星霄,她帶著深切的懇求,宛若那是唯一能夠為鄂多海留一線生機的機會。
在望進鄂嬤嬤的目光之後,星霄深吸口氣,「一再犧牲人命也不是辦法,就讓鄂嬤嬤的養女去為大家尋找瑟珠,還有……你也一起。」他望向薩遙青。
「他一起?一個外人,怎麼可以?!」星庫爾听了自是反對。
「這星家仍是我在作主,我說了算。」這時星霄板起臉,凜然地說。因為他知道,這是他欠鄂嬤嬤的,不能不還。
這老頭居然……不過,也罷,上這雪山,根本是去送命,鄂多海那女人既然得不到手,那麼讓她消失在雪山里,剛好封了她的口。
閉了嘴,思索了片刻,星庫爾不得不在自己的未來與一個得不到的女人中間擇其一。「但,怎麼算?讓他們上山找瑟珠,總不是一直等到他們回來,萬一要是死在山上,沒有瑟珠,難道所有的人都要跟著一起陪葬嗎?」
「二十日,若不回來,就以鄂嬤嬤及談姑娘為祭。」星霄不忍地作下這痛心的決定。
「好,就二十日。大家都听到了,把人先帶下去吧。」星庫爾指揮著。
「等等!我可以跟多海說幾句話嗎?」這算是她最後的請求。鄂嬤嬤再次望向星霄。而在星霄的應允下,她喚來一旁的鄂多海,緊緊以自己的雙掌包覆著她的,且以只有兩人听得到的聲音說了︰「人生難得一真心,我知道他有。走,跟遙青走,走得遠遠的,不要再回來。」
不要再回來?所以嬤嬤一開始說的要她去尋瑟珠,根本只是在為她開一條逃月兌的生路?根本不期望她會歸來?「不,嬤嬤,那我不離開您!」
「我的這一輩子,夠了,但你的才正要開始,去吧。」
去吧,她心愛的閨女,她曾經以為此生不會再見,卻是如斯幸運地能夠再度擁有的她的女兒,她的……親生骨肉。
這時她抓著鄂多海的手,不住顫抖著,連眼眶都濕了。
眼見鄂嬤嬤和初音、焚雁被帶了下去,鄂多海縱是心如刀割,仍不得不忍住那被拆散的悲痛,在心底許下一個誓言。
她會回來,她一定會回來。她拚著一死也一定會將瑟珠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