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堯听的是內容,暗暗地觀察著董小埃。
今天正好把錢交給爹爹的董小埃,心里真是矛盾得不得了,她不認為爹收了這回錢後,就是最後一回了,雖然她是很認真地在念著書上的字,不想要讓少爺發現她的心事,可是困擾實在是累積太多了,不論她之前裝得有多好,終是——
清亮的聲音不間斷地從她的口中傳出,韓文堯的眉卻蹙了起來,因為他發現小埃念得勉強,如果不仔細觀察,還真感覺不出來。
韓文堯像是在閑聊似地開了口︰「小埃啊,你先停下來好了,最近你有沒有遇到什麼特腳有趣的事,我最近都忙得好累,你說來讓我輕松一下好了。」
董小埃放下手中的書,硬撐著臉上的笑意,側著頭認真地想了一下,老實地說︰「對不住,少爺,小埃最近沒有遇到什麼特別有趣的事。」
「喔,那你把你今天出了韓家,然後到回來的這一段辰光都做了什麼事、遇到了什麼人,都跟我詳細說一遍好了。
董小埃什麼也沒有多想,這些小事如果少爺听了能夠開心,再細微她都會講的。
不過董小埃的生活就是這樣,出門、書坊、回家,確實是乏善可陳得很,很快地就講完了。
好在董秀紱昨天拿了錢後,今天便沒再出現。
听不出話里有任何異樣的韓文堯,心想︰難道曉光說的都是假話?不會的,他剛剛觀察過小埃了,于是裝作有趣地點點頭,「那昨天呢?」
听到了「昨天」,她的神色明顯一頓,有點點地開不了口。
韓文堯見狀,只是說道︰「有什麼問題嗎?」
董小埃快速地搖搖頭,心里頭有些發虛,回答得好快︰「沒有!沒有!」
他想要听听小埃是如何說的,帶著笑意地輕催著︰「我在等著呢,小埃。」
不得不說的小埃只好開口道︰「我就出了門,見到熟識的人就打聲招呼,然後——」突然頓住,不安地看了眼韓文堯,才又繼續說得︰「然後就到了書坊。」
韓文堯貌似听得非常入神,把後頭的話也給听完了,「那前天呢?」
好險!她舍掉了與爹見面的那一段,沒被少爺給發現異樣,她暗自吁了一口氣,放心地開始說起前天的事,很順很順地直到出了書坊,她又不自在地頓了一下,然後才繼續下去。
韓文堯听完了,還是一臉的滿意,「很好,看來小埃的日子都過得很充實嘛。」
小埃很是不好意思地陪笑著。
先不做任何預設立場,翌日晚上,韓文堯來到了凌煙閣,直接找上了杜明笙,這個有點熟又不會太熟的……也算是……朋友吧。
身為凌煙閣的主人,杜明笙住的地方便在凌煙閣的後院,那一幢獨立的院落。
韓文堯也不多廢話,「小埃她來這里是為了什麼?」
杜明笙勾起了一個不關他事的笑,「她來不是來找我,她找的人是丁秋蝶。」
找秋蝶?除了送書外,他相信小埃跟秋蝶是不熟的,難道……「是秋蝶找小埃來的嗎?」這就可以解釋小埃來凌煙閣的原因了;可是,錢呢?
杜明笙直言道︰「你多想了,秋蝶不會利用小埃來打探你的消息,過去的事,早已過去,秋蝶想了很多,對你的感情她早整理好了。」
好,那是他太看得起自己了,「那是為了什麼事?她們要相見,要在我不知情的狀況下?」
「我是這里的老板沒錯,可是她們到底說了什麼,我總不能什麼事都清楚吧,不如你自己去問還來得比較實際。」
不清楚?那怎麼會知道是小埃主動來找秋蝶的,也確定談的不會是他的事?他的眉不悅地一擰,「我來光顧這里的錢,加起來豈止是一根柱子的錢,你這樣待我對嗎?」
杜明笙一點也沒有對不住他的樣子,反正主與客都是這樣的,花錢的大爺誰不歡迎,只不過是韓文堯砸的錢比較多一些,他需要多配合一些罷了,也確實還滿欣賞這人的,「就因為你是貴客,所以我正在回答你的話啊。」
韓文堯忍住了氣,既然杜明笙有心要打哈哈,他自知再問下去也不會有結果,他站起了身,將手一拱,「你無非就是要我去見秋蝶就是了,我去。」
杜明笙也不隱藏他的想法,「受人之托,我答應過秋蝶的。」何況這事他已經拖很久了,既然逮到了這個機會,再不利用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韓文堯斂去了所有的情緒,一臉漠然地走進丁秋蝶的房。
早已經人通報的丁秋蝶帶著期待緊張的心,讓人把時新的瓜果糕點備好,坐往桌前望著門口等著,終于,她的眼兒一亮,裊裊婷婷地站了起來,嘴里喊著的已不再是以前的文堯了,「韓公子,您快請坐。」
多久沒見了?二年?三年?心中的那道疤痕裂了好大一個口子,原以為他會往心中記上一輩子的,沒想到今日再見,雖然生疏了,反倒覺得有種放松的感覺,想想當初也是自己忙于客棧的事,時常冷落了秋蝶,難怪會讓秋蝶產生了不安全感,進而做出那種事,以致發生了無法彌補的憾事,自己實在是不能全怪秋蝶的。
在這短短的一眼相望中,他的心思已轉了這許多念頭,然後想通了許多事的他,朝秋蝶揚起了一個心無介懷的笑,像個老朋友再相見似的,「我們好久沒見了,秋蝶。」
這一笑等于是個感染,原本心里盡是緊張的丁秋蝶頓覺輕松了下來,那笑她懂得,也回了一個感激的笑,「是啊,我們的確是好久沒見了。」
韓文堯又露出了笑,比了個請的手勢,「坐啊。」然後自己就先坐了下來。
等丁秋蝶一坐,韓文堯關心地問著︰「最近幾年你過得還好嗎?」
丁秋蝶輕輕地將螓首一點,「平平淡淡地,很好。」
韓文堯沒問為什麼她又回來了青樓,「我幫你贖身讓明笙放了你吧。」言下之意就是會負責她往後的生活開銷到老,但已無關男女之情。
她表示謝意地說道︰「我來只是為了要見韓公子一面,道一聲歉的,現在心願已了。再過不久我就要離開了。」末了難得俏皮地說著︰「別忘了,以前的我可是紅牌呢,哪會沒錢呢。」一樁懸在心里已久的事,如今雙方都已化開了心結,她再也沒有遺憾了,只是,唉……她反射性地模模自己的肚子。
是啊,以前拜倒在秋蝶石榴裙下的人可不在少數呢,心結解開,敘舊的話也告一段落,本是該問的,可是卻突然覺得別扭得很,他要問的是小埃的事,自己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搞不定,還得曉光來告知,也才發現了小埃的不尋常之處,這叫他要怎麼開口,尤其現在他要問的可不是杜明笙啊。
丁秋蝶細心地發現了韓文堯的異樣,很是善解人意地不問,對他只是溫溫一笑。
秋蝶還是那麼地懂得人心呢,如果他再不干脆一點,那就不是個男人了。「董小埃你認識吧?」
丁秋蝶突然意會到︰如果不是小埃,文堯是不會來的;如果不是小埃,文堯不會在這一眼中,就將過往的事都化解了,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文堯找到真愛了,也證明了外面的傳言都是真的。
她一下子也就猜到,小埃來這兒找她,並沒有告知文堯,于是毫不隱瞞地說著︰「小埃來我這幾已有好幾回了,她說她爹不只欠了一大堆債,最近正努力地要東山再起,所欠的就是財源了,可是我覺得很不尋常的是,來個一回、兩回就夠了,小埃卻是來了好幾回,錢也是愈借愈多,臉色也愈來愈難看,問她到底有什麼困難,她說來說去的理由總是只有這一項,我想她是遇到了很大的難題了。」
听到了這些話後,之前沒有預設事情發展的閑逸之心,那氣思馬上變了,方才的談笑風生全消去了,遇到了這些困難之事,小埃居然沒有跟他講,寧願去求只見過一次面的秋蝶,簡直就當他不存在似的,直接把他給去除掉了,虧自己是如此地喜歡她,難道小埃就這麼地遲鈍,一丁點幾都感受不到嗎?
不悅之中又看到丁秋蝶那為他擔憂而蹙起的峨眉,憶起自己也曾經是這樣呢,以前忙于客棧的事,不也忽略了秋蝶,以致發生了那種憾事……「我好像重復了同樣的錯呢,小埃明明天天都在我眼前晃,我居然遲鈍到沒發現她的不尋常。」他最近又開始往忙著將客棧往外拓展的事了。
說是道歉,說是想要見韓文堯最後一面,其實心里還是存有一份奢求的,或許舊情能……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文堯對小埃的用情比起她可是深得太多了,以前她就從沒有見過文堯會檢討自己,到此她終是將與文堯之間的事給放開了,舒緩地說著︰「現在知道了也不遲啊。」
董小埃垂著頭站在交叉路口上,一邊是往韓家,一邊是往凌煙閣,最近爹爹的需索愈來愈大了,甚至還說如果不給錢,就要上韓家討去,她怎能因為爹的事再給少爺添麻煩;而且她的爹啊,是給再多的錢也滿足不了的吧,都是她太笨的關系,老是相信爹的話,最後還不都是被爹給騙了。
東山再起?大概又是跟敗光生意的主因一樣,把錢都拿去賭坊了吧。
可如今叫她如何再去跟丁泵娘開口?那些錢她一輩子都還不清了,怎好意思再去借。
最後她很是困難地做了決定,先回韓府吧。
罷步行到大門口,迎面遇到了要回家的董家小姐,董家小姐很是張揚輕蔑地看著她,擦身走了過去,「哼,你再也得意不了多久了。」再過不久,她就不用背著爹娘偷偷地來韓家了,走了董小埃,韓哥哥就會看到她了。
小埃完全不能明了地轉過身,看著董家小姐的背影,然後沒放在心上地走了進去。
可是今天的她,實在是不太想要見到少爺,她怕自己的表情會泄了底,爹帶給她的影響實在是太大了,不過,不見是不行的吧,她又拿不出正當合理的理由來。
「小埃,你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要跟我說嗎?」耐著性子,韓文堯還是希望小埃能告訴他、依靠他。
小埃艱難地裝出笑意,「沒有啊,少爺。」
韓文堯決定不再等待了,依小埃的遲鈍,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他的心意,「小埃,你注意听好了,少爺我現在要說的話,不是在尋你開心。」
啊!說得這般嚴肅,是什麼重要的事嗎?小埃暫且拋去煩惱,認真地听著。
嗯!有全心注意著就好,也不再鋪陳著什麼,直接說了︰「本少爺我是喜歡你的,就像你喜歡我那樣。」
董小埃不敢置信地僵直了身子,眼楮睜得很大地看著韓文堯,少爺說什麼啊……
這下子該懂了吧?不過想想自己還真是失敗,愛慕他的姑娘可多得了,偏偏他喜歡的卻是這樣的一個姑娘,強調道︰「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懂嗎?」
可是關于爹的事,到了最後,董小埃還是沒有說。
今天已是她答應爹的最後期限了,她再怎麼擋也擋不住臉上的愁容,起了床後,顯得有些失神,一頭烏黑青絲垂在肩上,就這麼地坐在床沿,根本提不起勁站起來。
上了年紀的人睡得淺,董母很早就起來了,她將一條擰吧了水的布巾遞到了小埃面前。
「來,擦把臉。」
董小埃趕忙站了起來,「娘,這些事我會自己來的,你先坐下啦。」
董母依言坐在床沿,看著正在擦臉的小埃,說道︰「小埃,等一下你把東西收一收,我們今天就離開這個縣吧。」
小埃擦臉的手一頓,反應大到連布巾都掉了下來,不能理解娘為什麼說得如此突然,這樣她就會與少爺分開了啊。
董母憂心地說著︰「小埃啊,你是娘生的女兒呢,你的擔憂娘怎麼會看不出來呢,你爹還在糾纏著你不放對吧?讓你為難到天天都開心不起來。」
她明明隱藏得很好的,她就是不想讓娘擔心,才不說的啊。
董母模著她的手,「傻孩子,你是娘的女兒呢,我們已經搬離這里很久了,再也沒有熟識的人了,所以能讓你如此困擾又不敢跟娘講的,就只有你爹了,不是嗎?」
董小埃像個做錯事的小孩,頭低了下來,她還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呢,少爺不就沒察覺到嗎?結果還是又讓娘擔心了。
「沒關系的,小埃,你爹就是這個樣子了,娘從你第一天遇到你爹的時候,就曉得我們在這兒是再也住不久了,果然是這樣不是嗎?我們避開總成了吧,好,我們現在就把東西收一收吧。」
董小埃站著一動也不動,娘是把事情的大概都猜對了,可是……
開始收拾東西的董母發現女兒還是站在那兒,為難到自責不已;她驚覺,難道事情沒這般簡單嗎?
董小埃傻傻地笑著,「娘,爹說要東山再起,所以我跟凌煙閣的丁秋蝶姑娘借了很多錢,沒還完之前,我不能走。」
她以為她的小埃不會這麼傻的,結果怎會如此傻呢,哀哀地嘆了一口氣,「生意要是如此好做,你爹也就不會失敗了,你那些錢娘看是盡打水漂兒,貢獻給了賭坊了,你啊看似憋直,其實想得比任何人還要多,你是怕你爹來擾亂我們現在安穩的生活,所以才不斷地倍錢給他花用吧,唉!」
還有一點,爹會對少爺不利啊,可這一點她就不敢明講了,反倒安慰道︰「娘,事情總會解決的,爹的事我會想辦法的,好了,娘,我該準備出門了。」
其實她是再也沒有辦法可想了,出了韓府大門,腳步是愈走愈慢,真的好怕會走到那個小巷子那;等終于走到了,她干脆駝鳥似地快步闖了過去,然後心跳如擂鼓似地停了下來,「怎麼沒听到爹的叫聲呢?今天不是爹開出來的最後期限了嗎?不然爹說他會直接闖去韓府的,奇怪……」她倒退地往回走,驚訝地把眼楮大張,「爹呢?怎麼會不在?」
而這種情形一連持續了好幾天,也不見爹真的跑來韓府亂,她樂天地想著,或許爹去了別的地方,不會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