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風剛過,菜農處境堪憐,家庭主婦更可憐,為了等一下要搶一把特價十塊的蔥,超市里人人蓄勢待發,就怕錯失搶蔥的大好時機。
準婆婆愛吃茭白筍,要選謗部肥厚、顏色白皙的,淺蘭光選出最好的那盒就花了一會兒時間。小泵就更麻煩了,要吃蔥爆牛肉,牛肉一定要條狀不能片狀,說片狀的咬勁差,條狀的牛肉還強調一定要美國牛,更別說蔥了,要用搶的,否則比牛肉還貴。
站在冷凍櫃前,淺蘭挑選牛肉,正在心里盤算差價,忽地想到剛剛培妮的車子停紅燈時說的話——
「既然要你買菜,他干麼不體貼一點來接你呢?他要上班,你也要上班啊,怎麼?男人上班就比較累、比較偉大嗎?」
當時的她很想替自己的男友辯駁,卻無話可說。因為他沒來接她,這是事實。而且她今天上班特別累,也是事實。她沒有告訴男友,是因為他很少關心她的工作情形。
罷下了車,外頭飄著薄雨,此刻淺蘭微濕的手臂因為超市里冷氣太強,起了一些雞皮疙瘩。
匆匆把選好的牛肉放到推車里,她想起了自己的爸媽,也想起了彷佛很久沒回家看他們,更不用提做飯給他們吃了。
「所以啊,我覺得女人既偉大又可憐。」轉頭去物色蝦仁時,淺蘭腦海又浮現培妮說的話。「離開生養的父母,去叫別人爸媽,伺候別人的爸媽,如果不是因為愛慘了那個男人,有什麼必要做這麼偉大的犧牲?」
這不叫犧牲啊,是心甘情願……
她這麼對培妮說時,培妮送了她一個白眼,要她不要自欺欺人。
真是的,她才沒有自欺欺人,絕對沒有,只是沒想過要替自己爭取些什麼權利罷了。
今天踩著高跟鞋跑了好幾間公司,小腿酸得要命,還有些浮腫。跟著歐巴桑家庭主婦搶購特價蔬菜,淺蘭覺得此時的自己好狼狽,原本在陽光底下會發亮的白櫬衫,現在跟她的心情一樣,灰撲撲的。
「他當然應該來公司接你下班,幫你付帳、幫你提重重的購物袋,在你下廚弄得滿身油煙時,用感激涕零的眼神望著你,在吃你煮的菜時,要拚命稱贊,吃完了要洗碗,就算是你心甘情願洗,他也要隨伺一旁,隨時準備遞上毛巾讓你擦干手,然後很惡心地說,你煮的菜真好吃,這輩子除了我,你不準讓其它男人有這種口福喔……」
天啊!
淺蘭用力甩甩頭,好想把培妮的聲音和影像狠狠拋出腦袋,但怎麼搞的,以前沒想過的問題,今天卻像被下了咒似的,一直重復倒帶想個不停?
為了搶公公愛吃的青江菜,她差點被擠到太平洋,跌個狗吃屎。看了看手表,啊,快六點半了,再不買快點,待會兒回去,好立息變惡意、賢慧變嫌棄。
便播響起,每日一物大特賣,今天是一把只要十塊錢的蔥,大家沖沖沖。
淺蘭豁出去,也跟著沖。
要是沒買到,外頭一把可是五倍價格,婆婆會泣血。雖然男友家有錢,買菜的錢也是他出的,可趙家白手起家,婆婆是出了名的精打細算,淺蘭自己因為工作的關系,也變得很會算,婆婆就剛好最愛她這一點。所以要賣力、要使勁,絕對要搶到兩、三把回家。
一把十塊的蔥讓大家瘋狂,推擠之間腳板被踩、衣服被扯、被插隊都是常有的事,在這群亟需被鎮壓的暴民之中,淺蘭憑著工作時訓練出來的不屈不撓精神,硬是搶到三把蔥。
她頭發亂了、高跟鞋被踩髒、襯衫縐掉、窄裙微歪……
冷氣極強,淺蘭的額上背上卻冒了細汗,比跑廠商還狼狽。
被了、真是夠了,感覺爆累,耳里卻好象還听得到培妮的輕笑——
「你心中那個疑問,總有一天會爆發,當你指著他的臉咆哮,『為什麼你從來不肯接我下班?』結果他一臉莫名其妙,『你又沒要我接你?』他不細心就算了,還把所有的問題全都推給你,這就是男人!」
培妮放肆的笑聲在腦里盤旋。淺蘭把蔥砸到推車里,她有些憤怒,卻不想去仔細推敲心里的感受。
大學時剛交往,趙毓文會騎著機車去女宿舍接她,偶爾下雨太陽大,她就自己坐公車去他學校找他。後來他當兵了,她買了輛二手車,開始在他放假收假時接送。
當完兵,他去國外念MBA,半年回來一次,她的小二手車變成台北和桃園機場的接駁車,常常一個人開去,一個人孤單開回。趙毓文最常講的話,就是「你要來找我嗎?」簡直變成他的口頭禪。
交往七年,她變得獨立,這種不愛麻煩別人的個性,是被誰訓練出來的?
她未曾抱怨過什麼,反正兩人總是聚少離多,能相處的時候就要盡量珍惜。
要她煮飯給他家人吃,可以;要她自己搭捷運到他家附近買菜,可以;要她提著一大堆食材趕時間,可以……這些都可以,可是,為什麼他就是不能來接接她?
淺蘭想到培妮把車開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女人就是生來讓人寵的,不能讓人寵的不是女人。」
培妮的觀點是有一點點大女人主義,可是,說真的,趙毓文寵她嗎?
茫然佇在推車前,淺蘭瞬間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了時間,忘了到底要趕去哪里做什麼事。心里突然浮現一句從來未曾想過的話︰「他值得你為他做的一切嗎?」
此時,有人撞到她肩膀,差點把她撞倒,一雙有力的健臂適時抓住她臂膀,掌心的溫度覆在她冰冷的皮膚上,溫暖得讓人心悸。
「不好意思。」男子馬上對她道歉,淺蘭搖搖頭,抬眼望向他。
那是一雙會飛揚的眼楮,善良而迷人。
等她站穩,駱恩與才放開她的手臂。像洋女圭女圭般的美女,總是特別讓男人目光駐留,他毫不吝嗇地展現男性的禮貌貼心。
駱恩與和美女對望,她雙眸溫柔,沈靜如水,恬靜的氣質讓他眼楮一亮。
他微笑,望著她呆呆的表情,望著她燙得筆直的白櫬衫,她柔亮的黑發,還有她身旁裝得滿滿的推車。
一會兒後,他忍不住開口了——
「可以讓給我一把蔥嗎?拜托。」駱恩與不好意思地對她笑著。「有個老太太要煮飯給放暑假的孫子吃,可是搶不到蔥,她拜托我,結果我也沒搶到,還是幫不上她的忙……」他聳肩,眨眨眼,戲譫地說︰「你們太厲害了。」
听他這麼說,淺蘭笑了,同時立刻從推車里拿出兩把蔥遞給他。「拿去吧!」
「你自己夠用嗎?」她的毫不考慮讓他訝異,這兩把蔥的價格水漲船高,價值早就不只二十元,從善良的女人手上得來,更是無價。
「夠了。」淺蘭直點頭。
「謝謝。」他笑了,眼尾旁有淺淺的魚尾紋,有這種笑容的人通常EQ高,社交能力好,也讓人目眩神迷。「你真好。」
「不用客氣啦……」她慌忙擺手,感覺臉頰微微發燙。
兩人就這麼佇立了好一會兒,剛才一路說趕時間的淺蘭不知為何,這下好象沒那麼趕了。駱恩與也不急著離去,他欲言又止,很想再跟她多聊幾句,望著她推車里滿滿的東西,他隱約了解了一些事實,這事實讓他好生失望。
「能吃到你煮的東西,應該很幸福。」
因為不喜歡被拘束的感覺,他一個人住,也常常一個人吃飯,有時也向往平實的生活,眼前的她,意外地符合他一切的想象。可惜現實是殘酷的,因為由她買的分量判斷,應該是個有家室的人了。
「呃……」淺蘭愣住。
他說這些話的意思是……什麼?
是對她有意思,或根本是一句沒有意義的話?也許只是因為她大方地把蔥讓給他,于是他送了句好听的場面話?不管怎麼說,從陌生男子口中听到這句話,她心里結實地感受到一種強烈的震撼,她對未來編織過的所有美好畫面、綺麗想象,竟在這一瞬間,全套上了這男人的模樣。
駱恩與微笑,還想說些什麼,問個名字或電話,什麼都好,但他卻什麼都沒做。
說真的,才短短幾秒的接觸,他感覺到了某種叫心動的東西。然而這樣錯過是否真成了遺憾?只有錯過了才知道答案。
況且他還不急著被套牢,而這女人的眼神看來很認真,那是警訊,她滿滿的推車,一副要趕回家做飯的模樣,也是警訊。
于是駱恩與淺笑跟她揮手道別,只能在心里大嘆無緣。
淺蘭怔怔地看著他寬闊的背影,她想起自己心里那座古老的時鐘。
長年待在幽暗的角落,她以為自己心里的時鐘老早就壞了,當觸及他那雙眼楮,她才驚訝地發現——古鐘不是壞了,而是沒電。
只是一個眼神,說了幾句話,電光石火問,她心里那座古鐘的鐘擺搖了,時針開始跳動,滴答滴答,她雙臉倏地脹紅。
那是心動,她竟然清楚地發現,自己心動了。
初戀沒這麼強烈的感覺,交往了七年也不曾有過這麼明顯的感受。淺蘭訝異,她雙眼發直,胸口劇烈起伏。
這是怎麼一回事?
手機剛好在這時響起,她慌忙地從包包翻出手機,喂喂喂了幾聲,听見趙毓文有些著急的聲音——
「你在哪里?!怎麼這麼久?家里的人餓肚子在等……」
「我買好菜了,正要結帳。」這時听見自己男人的聲音,她突然很想發火。
「你快一點啊!」趙毓文不停催促,女友還沒嫁給他之前,他希望她表現良好。
要快,你為什麼不自己買?
淺蘭瞪手機,頭一次卯起來掛自己男友的電話。
她眼楮還追尋著陌生男子,不遠處,她看見他拿著那把蔥塞進一個老婆婆手里,老婆婆一直彎腰跟他道謝,他說別客氣、別客氣,聲音是那麼好听,眼神好溫柔。
她忽然好想拍他的肩、問他的名字,想跟他要電話,邀他一同共進晚餐,如果每天下班奔回家是為了煮飯給這個男人吃,她願意……
這念頭一閃進腦袋里,淺蘭嚇到,她馬上回神。
急急忙忙推著采買的食材,走向櫃台結帳,櫃台小姐在結算時,她鼓起勇氣望向賣場,早已看不到那偉岸的身影了。
她低頭翻錢包,付了錢,拎起一大袋東西,腳步落寞。
她知道這就是所謂的遺憾,對于有穩定感情的她來說,這種遺憾一點也不美麗,反而很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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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雨中,淺蘭抱了一大袋東西坐上計程車,坐定後,她抽了幾張面紙把身上的水珠擦掉,五分鐘的車程里,她思緒紛飛。
黑夜降臨,窗外微涼,飄進秋天的氣息。沉重的購物袋讓她肩膀有些酸痛,滿是霓虹燈光的台北城,一眼望去,車潮擁擠,她忽然感覺到寂寞。
明明她正前往男友的家里,去煮一頓愛心晚餐,照顧男友的胃,討好他的家人,怎麼她突然想念起自己的爸媽?怎麼她仿佛比較想提著這一袋食物,趕到三重老家,煮一頓飯跟爸媽一起吃……
車速緩慢,一幕幕街景往後漸退。她不想想太多,她對自己的生活一向很滿意,偶有抱怨,都是小事而已,很容易就忘記。
都怪培妮對她說了那些話。培妮旺盛的精力、不馴的生活態度,總是很容易感染周遭的人。
她羨慕培妮飛揚的神采,今天遇到的那男人,有著同樣的神情,他們都自由地快樂著……
想起那雙眼,她心里一沉。
今天走遠,放棄認識他的機會,從此就茫茫人海,再也遇不見了。
很可惜,但是她又有什麼資格惋惜?
不知道那個人是否也會覺得可惜?她感覺到他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也許只是自己的錯覺。自從男友回國後,就再也沒任何男人對她獻殷勤了。
她在自己工作領域里小有些成就,領一份還算滿意的薪水,有個人人稱羨的男友,人生規劃完善,還有什麼是她想要的?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車停下,大廈門口,趙毓文撐傘等待。看見淺蘭,他跑步過來
「怎麼這麼久?」他一面叨念,一面接過她手上的大袋子。
淺蘭看了他一眼,對于他沒接她下班這件事還有些介意,她欲言又止,最後選擇沉默。
雨變大了,淅瀝淅瀝下著,走過中庭,草皮濕滑,淺蘭穿著高跟鞋,因為怕跌倒,她走得辛苦。趙毓文惦記著屋里餓著肚子的家人,不停往前走。
陶淺蘭低頭,卻看見他空的另一只手。
他忘了回頭牽她。
他們有多久沒牽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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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二老很滿意這個準媳婦,除了兩家原本就是好友,陶淺蘭氣質好、學歷高,人乖又懂事。小倆口認識了幾年,久到沒人算得清楚。她個性很好,等兒子當兵、留學回國,沒變心,也沒任何不良紀錄。下了班買了菜,煮了趙家一家人愛吃的東西,吃完了會自動收拾碗盤,到廚房洗碗,這麼好的媳婦已經沒得嫌了,趙家父母覺得很幸運。
趙毓文也覺得自己很幸運。他坐在沙發上陪爸媽看新聞,從這里探頭可以看見淺蘭洗滌杯盤的身影,他心里很滿足。
「哥,你們已經決定下個月訂婚了嗎?」妹妹趙天麗修著指甲,隨口問道。「你們拍婚紗時我可不可以順便拍一組寫真?听說有優待。」
「嗯。」他點頭,拿叉子又起水果盤中最後一塊香瓜。「你這麼閑,不會去幫大嫂忙嗎?」
天麗聳肩,不理他。她是這個家的掌上明珠,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連收拾自己的房間都很懶,叫她洗碗?別作夢了。
「淺蘭遲早要嫁進來,早點習慣也好。」趙母寵溺地看著自己女兒。
趙父倒是比較明理。「天麗遲早也是要嫁的,趁現在學習做一點家事有什麼不可以?」
「唉唷……」天麗癱在沙發上慘叫。「為什麼嫁人就一定要做家事?如果結婚後沒有我現在過得爽快,我才不要結!」
「好好好,不要做就不要做。」趙媽拿起空的水果盤遞給天麗。「那這個拿去廚房總可以吧?」
天麗不甘願地接過盤子,晃到廚房。淺蘭洗完碗筷,放進烘碗機,正拿紙巾把手擦干。
天麗對她笑得好甜。「大嫂,你做事真有效率。」說著,把空盤擱在洗碗槽里,她走了出去。
趙毓文跟著進來,忍不住念了妹妹一句。「你順手洗一下會怎樣?」
天麗哼了聲,不甩他,走進客廳窩進沙發蹺腳看雜志。
「沒關系,我洗就好了。」淺蘭笑了笑。
「你真好。」這下總算又想起淺蘭的好,趙毓文巴在廚房里,看著淺蘭洗盤子,穿著圍裙的她看起來很可愛。
「今晚要留下來過夜嗎?」趙毓文的口氣好熱情。
「不了。」她口氣很冷淡,把最後一個盤子擺進烘碗機。「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