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忽然有一道閃電蜿蜒而下,直直劈向車頂。車簾瞬間被掀起,在狂風中簌簌抖動。同一瞬間,車前的高健駿馬倏地受驚,高揚了前蹄尖利地嘶鳴了起來。
紛紛上前制伏驚馬的男人們並未發覺身後的紅帷馬車就像是飄蕩在洪流之上的孤燈,驟然亮起,又在下一刻倏地覆滅。高高揚起的車簾也簾幕般垂下,可就在紅簾即將遮過少女尸身的時候,已經斷氣的顏玉爾忽然睜開了眼楮,霎時間彷佛一切都陷入了死寂,風雨驟停、狂風暫歇。
唯有馬車里不知何時出現的細小扁圈在起起伏伏,美麗的光圈在她的周身輕繞,最終化作點點晶光落入眼底,點亮了她無神空洞的眼眸。
「哈……」顏玉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片刻後又徐徐地闔上眼。
下一瞬,車簾飄然而落。
盤旋而上的樓梯一如既往的安靜佇立。
忽然一顆玉潤珠圓的珍珠從雲廳里滾出來,沿著節節鋪陳的紅毯悄無聲息地滾跳下去,最終猛地撞上男人的墨色皮靴,輕巧地往後一彈,原本大步流星的顧勝不由得擰眉停下來。
緊追著珍珠跑出來的奴僕一見那停在樓梯半截的偉岸男人,立刻退到一側跪好,「雄爺。」听得出他在努力地保持鎮靜。
上樓、除飾、寬衣、喝茶、淨臉,每一天這些步驟都會按部就班地進行,顧勝的壞脾氣使得他不允許這其中任何一個環節有所紕漏。而這顆珍珠使得刻板的流程在上樓這里就卡了殼。
他抬腳踩住那顆珍珠,異常魁偉的身材令空間變得狹小起來,一股難以說明的壓迫感彌漫在幾人之間。
片刻之後,他踩過珍珠繼續上樓,而那顆珍珠此刻已經深深陷嵌在艷紅地毯里。
「出了什麼事?」他府中的僕役向來訓練有素,若有差池那多半是有事發生。
「回雄爺,夫人出事了。」
踏進雲廳的腳步稍頓,卻並未停止,「夫人?」
奴僕們依舊井然有序地湊上來幫他卸載綴飾,並沒有被剛才所發生的事影響。
「雄爺,您忘了?今日是新夫人入府的日子。」宋喻解釋道。
彼勝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五天之期的最後一天,半個時辰前他才接到消息,說接親隊伍已經在傍晚入了城。因為討厭繁復的儀式與虛偽的寒暄,已經省去三媒六聘的顧勝直接把婚禮也省略,只當今日便是新婚之夜。
罷來就出事,真是個麻煩的女人。
「出了什麼事?」
「新夫人她……好像是沒氣了。」
大腳倏地停下來,正幫他解腰際香囊的僕人嚇得咕咚一聲跪下。
彼勝壯軀半轉,先是將眼前跪著的障礙物一腳踹開,目光凌厲地劃開,還未掃過去,方才說話的那個人就已經跪下來,後背的衣料濕了大片,當那低沉到凶狠的嗓音飄過頭頂時,一直竭力壓制的恐懼終于是忍不住涌了出來。
「什麼叫沒氣了?」
「雄爺息怒、雄爺息怒……奴才、奴才……」
「人在哪里?」
「偏房。」
彼勝咬牙大步朝偏間走去。
此時,顧勝剛剛過門的新娘子,眾人口中的病西施、美煞星正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明亮的燭火下,女人的肌膚白皙精致得宛若上好的白瓷,淺淡縴細的眉、秀挺圓潤的鼻、豐澤嫣紅的唇,明明是算不上拔尖的五官,可是襯在那恍惚人眼的雪白肌膚上,卻像是飄落在白雪上的一點紅梅,更顯得紅的越紅、白的越白。
她身上濕透的嫁衣依舊艷紅如血,領口間瓖繡著一圈圓潤飽滿的東珠,中間正好少了一顆。
眼底的驚艷一閃而過,很快就被洶洶的怒火淹沒,顧勝對著精致的雕花大床狠狠地踹去。
咯 !厚實的大床重重一顛。
發生了什麼事?秀眉徐緩地皺起,單薄眼皮下的眸珠也開始小幅度地滾動起來。
彼勝卻在這時霍地轉身,「該死!」
咆哮如同平地驚雷般在近處炸開。好吵,她試圖睜開眼,可自黑暗中不斷逼來的暈眩感令她一點力氣也使不上。
那聲咆哮令滿屋子的奴才跪了一地。
哎,那難怪雄爺發火,畢竟是沒過門的媳婦,就這麼死了難免會痛心。宋喻怕歸怕,但心頭更多的卻是惋惜,再加上是從小服侍著他長大的,所以膽子也大了些,忍不住走上前小聲地安撫,「雄爺,還請您節哀,這……」
「他媽的,這次虧大了!」
「啊?」宋喻一愣。
冷冽的目光猛地掃來,「你送了多少聘禮過去?」
「大概、大概有……」
「不管有多少,都要回來。」
宋喻又一次被自己的主子刷新了三觀。前幾日明明是他自己大手一揮,撥了十來箱金銀去作嫁妝的,現在卻又變卦。哎,這就是標準的顧式風格了,高興時可以一擲千金,不高興時拔他一根頭發絲都心疼。其實又有什麼區別,顏小姐身體不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娶一個快死的人和一個已經死了的人,不就是個早晚問題嗎。
「雄爺,這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難道要我花這麼多錢娶一個死人嗎?」虧本的買賣,顧勝是絕對不會做的。
他看了眼床上又沒了動靜的女人,黑眸半眯,粗狂英俊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惋惜。挺美的一個女人,只可惜是個不中用的病秧子,竟就這樣死了,這下可好,老太太又有話說了。思至此,顧勝心頭更怒,大步走到對面的圈椅前,重重往下一坐,壯碩的身軀生生擠入,圈椅頓時發出哀號。
「負責接親的那幾個人呢?」
「都在外面候著。」在听說新夫人出事的時候,宋喻就已經把人都叫了過來。
「讓他們滾進來。」
幾個男人听話地滾了進來。
寬厚的大掌搶在他開口前猛地朝桌上一拍,駭得座下的男人均是一抖。
「為什麼抬了一個死人回來?你們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彬在最前面的男人戰戰兢兢地將接親路上遇到暴風雨,回府後發現顏玉爾昏厥在馬車里的事情都說了一遍。
彼勝面無表情地听完,而後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宋喻立刻著人將那幾個人帶了下去,而後才問︰「雄爺,您打算怎麼處置他們?」
「都轟到肉廠去殺豬。」
「是。」宋喻朝榻上掃了眼,「那……新夫人呢?」
「抬走,把嫁衣給我扒下來。」這身嫁衣是請鎮上最好的繡娘連日趕出來的,且不說那昂貴的衣料,單說那瓖繡在領口的東珠就價值連城,這麼好的衣服他才舍不得讓它入土。
宋喻領命退下,剛走開幾步卻又被他叫住,「等等。」顧勝擰眉揉了揉下巴,只說了這兩個字就沉默了。
「雄爺?」
彼勝揉著下唇望向對面,厚重寬大的床榻之上,顏玉爾單薄得好像要消失在床被里。其實這個女人也是挺可憐的,體弱多病、名聲不好,在家又不受重視,好不容易嫁了人卻死在接親的路上,真是一點福氣都沒有。
其實嫁進顧家對她而言也不是什麼好事,因為顧勝明白自己對她也無半點真心,只是為了和老夫人嘔氣。莫名其妙的,有那麼一丟丟的罪惡感在心中滋長,薄命如她,竟讓顧勝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籌備一個葬禮需要多長時間?」
宋喻這回學乖了,立刻道︰「五天!」
「我給你十天的時間,弄得低調點,但別寒酸,知道嗎?」
「奴才明白。」哎,雄爺雖然凶了點、挑剔了點、任性了點、摳門了點,不過還是挺善良的。
彼勝收回目光,向來暴戾的神色變得有些肅穆,「那嫁衣……洗干淨了之後再給她換上吧。」這女人一生淒涼,他就當做好事,給她一個體面的葬禮和陪葬吧。
「是。雄爺,還有別的吩咐嗎?」
「還有……」
還有?宋喻簡直要感動得痛哭流涕了,雄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善良了?
「先去備飯,爺要餓死了。」
少得可憐的愧疚感消失殆盡,饑餓所致的焦躁再一次充斥著他狂野的眉梢眼角。
「是。」宋喻頂著一滴冷汗,輕手輕腳地退下。
罷走到門口的時候,一聲清脆響亮的噴嚏聲驟然響起,跪在床邊的奴僕被嚇了一跳,朝聲源望去之後更是嚇得大叫了出來。
宋喻立刻又折了回來,而坐在對面正撫額運氣的顧勝則是忍無可忍地一拍桌子,「又怎麼了?」一驚一乍,難道今晚就一刻也沒有消停嗎!
「詐……詐尸了!」
「什麼?」余怒未消,他並沒反應過來。
倒是宋喻先一步湊到榻邊觀察了一下,而後嚴肅地瞪了眼方才鬼叫的那個人,「雄爺面前也敢胡說,來人,堵了他的嘴拉下去。」吩咐完之後又走回到顧勝面前,眼中雖有驚色,不過言語間還是很冷靜,「雄爺,新夫人……好像醒了。」
彼勝虎目一睜,「醒?她不是死了嗎?」
「恐怕是奴才們誤會了。」
「這種事也能誤會,腦子都喂狗了?」說話間已然邁開大步往床邊走去。
床上的女人正在咳嗽,黛眉緊蹙、紅唇微啟,劇烈的咳嗽令她忍不住探出舌尖,有殘留的雨水從她的口鼻中嗆出來。
咳聲漸弱,身上的力氣也逐漸回籠。在床邊人的注目之下,顏玉爾的眉頭皺了幾皺之後,才緩緩地睜開眼,最先闖進視野的是一條雕琢精致的腰帶。
眼前這靛藍色的革帶攏住寬松的暖袍,緊束著男人健實強壯的腰月復。視線再往上滑去,方正的下巴、單薄的嘴唇、挺拔的鼻梁,每一處都像是以山石雕刻而成,有稜有角、冰冷鋒利。唯獨那雙眼楮看起來還有些熱度,只是那溫度太過灼人,像是永遠都不會熄滅的火焰,尖銳刺眼,讓人不由得渾身發燙。
陣陣發冷的身子里忽然像是淌過一陣暖流,混沌渙散的眼神在他的臉上逐漸凝聚,顏玉爾毫不避諱、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瞧。
氣氛變得有些微妙,因為顧勝也在看她。眼前女人的眼眸清澈見底、色若琉璃,瓖嵌在那張只能算是精致姣好的小臉上竟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令人無法移開視線。本來對這位未婚妻並無期待的顧勝,此時心頭竟浮起了些許起死回生的喜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