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是蘭亭巷底那林裁縫家的女兒嗎?」
楚霸天這話問得丁雄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方才他正和一些弟兄們閑嗑牙,說起林裁縫家發生的事,主子恰巧經過,就將他叫進武房里來問話。
「你說那女孩兒長得白白淨淨,還念過書?」
「嘎?是是是,沒錯,沒錯,是念過書。」
丁雄這會兒才搞清楚主子沒頭沒腦地在問啥,連忙照實回答。
「听說不僅上過私塾,還上過洋學堂呢,本來再兩年就可以畢業,可惜,家里發生這樣不幸的事。」
丁雄邊說,邊偷瞄著楚霸天,主子從來不耐煩听這些無聊瑣事,難不成今日是中了邪啦?不僅主動問,還反復的問,詭異哦。
「就娶了!」
「啊?」丁雄愣了一下,听不懂主子的話。
「那女子,我要了!」
「啥?」丁雄瞪大眼楮,受到太大的驚嚇,閩南家鄉話月兌口而出。「你說啥!」
丁雄急急地掏耳朵,以為自己听力有問題。
「你說,你要娶她?」
「我高興,不行嗎?還不快去辦!」
楚霸天牛眼一瞪,嚇的正在和一團耳屎奮戰的丁雄拔腿就跑。
完了,完了,主子是不是瘋了?會不會是糖炒栗子吃太多,上火攻心了?竟忽然要娶林裁縫家的女兒?做善事也不是這樣做法的嘛!
主子是什麼時候看上人家的,他怎麼都不知道?虧他成天在主子身邊跟前跟後,作為特別助理,主子要娶親,怎麼事前都沒有任何征兆?實在太離奇了。
不過疑惑歸疑惑,主子的命令,他可是不敢稍有遲疑,火速照辦。
☆☆☆
「楚霸天想娶巧和?」
消息傳回,林老爺聞言,驚訝萬分。「這可是一門好姻緣。」羅慕蘭笑得挺心虛的,旗袍底下的腳踢了踢忤在一旁的簡唐山。「對對對,確實是門好姻緣。」簡唐山意會過來,連忙幫腔。
這是羅慕蘭和簡唐山生平第一遭當媒人,而且是自告奮勇,整個計劃都在私下商議進行。
他們原希望找個受過新式教育又家道殷實的青年才俊,但受西方思想影響的青年才俊多追求自由戀愛,哪還願意受媒妁之言?
因此過程中表示對巧兒有意的青年雖不少,但卻也不多,而乍聞楚霸天也插一腳,就連忙打退堂鼓。
在丁雄信誓旦旦,吹噓楚霸天多麼權傾一方,英俊多金,才高八斗之下,終日埋首書堆的他們也就相信了,畢竟楚霸天的底細誰也模不清楚,而他在南京城雖還是新貴,卻早已赫赫有名。「但就不知巧兒的意思如何?除非她願意……」林老爹還是很猶豫。「老頭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如果巧兒能嫁過去,總比被那幫流氓搶走的好,咱們的錢災也能化解,你還考慮什麼呢?女兒那邊我會想辦法說服她的。」林大嬸急急地說服丈夫,她並非見錢眼開,但這樁婚姻若能成,身家性命也就有保了。「就這麼辦吧,爹。」原在房里頭的林巧兒不知何時已來到前廳。
她的心在淌血,然而思及家難,她這唯一的獨生女,不答應又該如何呢?難道坐視父母被錢逼死,自己被逼成妓嗎?「女兒,你有大好前程,不必為了我們委屈自己。」林老爹不禁淌下淚來。「女兒不委屈,娘說的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娘也是為了我好,何況有兩位老師做擔保,難道還怕我所嫁非人嗎?」
林巧兒眼眶一紅,硬將淚逼回肚子里,方才在房內,她已悄悄垂過淚,但思量再三,覺得沒有比這更兩全其美的辦法了。
老師們說的對,以前的男女不也都是媒妁之婚嗎?她雖受新式教育,滿懷青春綺夢,但骨子里卻是保守的,並不似新派女同學那般前衛,只是將自己如此匆匆嫁掉,溫順如她亦難免自憐自艾。
事情就這樣說定了,林巧兒只要求先得到對方的一張照片,起碼先讓她瞧瞧這楚霸天究竟生得什麼模樣吧?
哎,命運真是作弄人,之前她不斷地听人提起這名字,除覺得粗俗外,別無好感,未料這樣一個陌生人,竟將成為她的夫婿。
☆☆☆
「照片?」楚霸天瞪大牛眼。
丁雄嚇得兩腿發軟,但先前那位戴眼鏡穿藍色旗袍的羅老師,態度可是很堅決的,說是不先看照片就免談。「是那林巧兒要求的?」
楚霸天模著絡腮胡,有點為難,萬一再將古典美女嚇昏怎麼辦?「是啊是啊,人家那林小姐是受新式教育的,民國女子講求自由戀愛,她要求先見照片,一點都不過分,真的,一點都不過分,你們說是不是?」
丁雄忙向同在武房里的一幫兄弟使眼色,大家會意過來,也趕緊幫腔。「絕對不過分,而且百分之百合理!」楚霸天聞言,在房里踱著步,厚掌中的一把糖炒栗子被捏成了細粉,像砂子般紛紛從指縫間散落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將丁雄喚到內廳去。「我問你一個,呃,私人問題,你要照實回答,否則小心你的皮!」「您只管問,屬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荊」主子除非有重大事件,否則少有如此慎重其事的,丁雄答得戰戰兢兢。「咳,在你看,我這長相如何?」楚霸天撫著絡腮胡,問得嚴肅。
丁雄差點跌在地上,這主子莫非花轟了?怎麼問這種問題?「我看,呃,是這樣子,您絕對可以稱為性格小生,普天之下,沒有幾個男人可以可以與您相提並論,這絕對是誠摯之語,肺腑之言。」「是這樣嗎?」
楚霸天聞言有點得意,露出難得的笑意。那麼,自己的長相,當不至于嚇昏人,以前應是巧合吧?「這既是要幫人家忙嘛……咳,或許也就……」但他想想又不太放心,走到穿衣鏡前,仔細端詳自己,愈看愈覺自己像只大熊,體格魁梧剽悍,毛發豐厚,絡腮胡幾乎遮去了五官,只露出兩顆稅利的黑眼珠子,活似人間版的鐘馗。
不行不行!他俞看愈沒信心。
自從打算娶林巧兒為妻時起,那古典美女的形象就盤據在他腦海里,搞得他坐立難安,熱血沸騰。他已經是個大老粗了,若沒能給她最好的第一印象,以後在她面前如何立足?
他煩躁地走來走去,搔頭抓耳地,好不煩惱。
要是在蠻荒時代,看上哪個女人,一棒子打昏拖進山洞也就完事了,哪來這麼多繁文縟節、還要看照片?
杵在一旁的丁雄,不清楚在心里偷笑,自從主子南征北討,在黑白兩道逐漸打出名號以來,多少名媛佳麗想要攀權附貴,他都看不在眼里,現下卻為了一個林巧兒坐立難安?真是太稀奇、太有趣了,人還沒娶進門,都這麼有意思了,以後還怕沒有好戲看嗎?「你馬上去給我找來南京城最好的照相師和剃頭師傅!」楚霸天忽然擊掌大喝一聲,聲量之大,震得丁雄整個人跳起來,露出一臉狐疑。「我只是幫忙幫到底,懂嗎?別胡想歪想!」「是是是,主子訓的是,小的了解,小的絕對了解!」丁雄唯唯諾諾地往門邊閃。
照相師和剃頭師傅?噢,也對,照相嘛,當然得修整門面,主子總算願意照相了,丁雄連忙奔出門去打理一切。
楚霸天生平第一張照片哪,豈可不慎重處理?
當時的中國,剃頭師傅倒不少,但會照相的人可就如鳳毛麟爪了,所幸南京是個大城,丁雄好半天才找來一個會照相的西洋教士。「Smile!」那綠眼金發的傳教士站在大大的照相機後面,側出臉來,不斷打手式。「啥咪麥兒?」
楚霸天端坐在椅子上,眉頭皺得緊緊的,搞不清楚那尖鼻子的家伙是要他「麥」怎樣?還是「賣」什麼?
平常的他,穿慣了輕松的唐裝,頂多加個綁腿,現在為了照相,頭發梳得服服帖帖,絡腮胡也修整過,抹了油,生平第一次穿上西裝,還親了硬邦邦的領結,連呼吸都困難,這已經讓他很不爽了,偏偏那尖鼻子的不趕快拍好完事,還一直在那邊喊啥麥兒!麥兒?真是欠扁!
丁雄一直憋著滿腔笑意,卻不敢笑出來,忍得好辛苦。「Yes,likehim,Smile!」那傳教士指著丁雄直點頭。「啥咪碗糕?」
丁雄也听不懂英文,看教士指著他笑,而楚霸天則一臉綠,連忙跑過去比手畫腳,問個明白。「小,Smile,小,對,校」傳教士中文不靈光,把「笑」念成了「斜。「啥──小?」
楚霸天快揮拳揍人了!這尖鼻子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罵他「斜?還罵他更難听的?
哎,總之的總之,在搞得人仰馬翻,釋清誤會後,這張曠世之照總算「一轟定案」灰頭土臉地完成了。(民初時的照相機什麼模樣,想必各位在一些電影或電視劇中都看過吧?)
照片中的楚霸天笑得呃──呃,坦白說,他不笑還好,不笑的他,起碼讓人覺得這男子不怒而威,性格十足,加上他向來難得笑,對擺笑容這種POSE十分生疏,因此笑得實在不太自然,雖然頭發、絡腮胡都修剪過還抹上油,快快不像熊那般粗獷,但模樣還是有點像剛飽餐一頓後張嘴打算剔牙的類人猿──穿西裝、打領帶的類人猿。
後來,相處洗出來,楚霸天連看都沒有勇氣多看一眼,就叫丁雄送到林裁縫家去。
丁雄捧著相片,一路笑到林裁縫家去。
林老爹和林大嬸看了照片,也笑得十分開懷,不過是丈人、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得意。
至于林巧兒則還算矜持,她收了照片,蓮步輕移,起到進了閨房才失去控制,坐在涼椅上,抖抖抖地忍著聲音大笑出來。
那樣實在太滑稽了!
向來在外人面前十分端莊的林巧兒笑得抱住肚子,倒在涼椅上。
楚霸天原來長這模樣,像頭又呆又憨,嗯,又可愛的獸。
沒錯,是有點大老粗的俗樣,卻威武的──很可愛;尤其那把絡腮胡,把臉都遮去了大半,凶狠的線條被掩蓋住,炯炯有神的大眼,配上滑稽的笑容,卻依然有著王者風範,像百獸之王,即使不發威,也讓人震懾三分,但向來膽小的林巧兒覺得自己並不怕他呢!
對于這樣一樁媒妁姻緣,林巧兒既已想清楚也就認命了,反正她未曾談過戀愛,既決定嫁人,就好好跟著良人過日子吧。
但願對方真是良人,而非惡人才好。
她笑夠了,將照片夾入最心愛的一本書中。
最舍不得的,就是還有兩年就可完成的學業。
林巧兒輕嘆口氣,心中忽而閃過一縷煙草混合糖炒栗子般辛甜香味的男性氣息,那夢中的氣味,縹緲恍惚,不知是何原因,她忽然又覺得情緒低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