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昕揚記得當時唐伊諾的神色,揚著下巴,眼神倔強,貝齒在下唇上咬出青白的印記,卻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離去。
那時候的唐伊諾還沒有之後鋒利又囂張的稜角,一番好意被嫌棄,即使再受傷再難過,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擊,所以只能一聲不吭地負氣離開。
後來,唐伊諾就不再纏著一起睡覺,兩人的關系也陷入僵局,唐伊諾每次看見他就抬眼看天,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而葉昕揚心中有愧,也不敢再去招惹她。
他一直記掛著關于唐伊諾的事情,倒不再整天想著父母,因禍得福,雖然有時依然會糾結得無法入眠,但確實再也沒有作惡夢了。
唐伊諾最怕打雷閃電,好幾次,葉昕揚路過她的房門,從大開的門望見那個縮成一團的小身影,真想沖進去抱住她說︰不怕不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
有一次,他終于沒有忍住,抬起腳就沖了進去。
而一面對他,本來還害怕得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卻站了起來,「有事嗎?」
「外面在打雷……」對著這麼一個故作堅強的唐伊諾,葉昕揚覺得有些心疼,更是覺得對她不起,他低聲說著。
「哦,那又怎樣?」明明害怕地連睫毛都在顫抖,唐伊諾卻還擺出毫不在乎的態度。
葉昕揚張口欲言,卻終于沒有再說什麼,握緊拳頭,沉聲留下一句︰「哦,我走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臥室。
唐伊諾見他走,心底就忽然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火,氣得咬著唇,一直等他走遠看不見了,才一把將觸手可及的枕頭和抱枕通通甩到了地上,或許她當時並非真的拒絕,只是有點拋不開面子,畢竟兩人目前正處于冷戰時期,如果葉昕揚可以放低姿態哄哄她……
然而葉昕揚顧慮到自己對唐伊諾越來越深刻的感情,即使他可以控制自己不對唐伊諾動手動腳,卻無法忽略自己從夢里醒來時的生理反應,而這點如果被唐伊諾知道,一定會被徹底討厭吧,所以听到女孩子冷冰冰的拒絕,葉昕揚反而松了一口氣,也就直接出去了。
由于唐中堂工作繁忙經常外宿,最後只能叫了保姨去陪唐伊諾,而唐伊諾卻沒有領情,寧願在房間里恐懼顫抖,也不願給除了爹地或葉哥哥以外的人看見自己的狼狽樣,她向來是一個驕傲至極的女孩子。
這一夜,窗外狂風大作,她縮在被子里,除了害怕外,更有一種陌生的情緒在發酵,腦海里回想那個頭也不回離開的身影,感覺十分委屈。
當時的她一直無法解釋自己那陌生又糾結的情緒,直到十三歲那年,唐伊諾參加了暑期夏令營,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里,某一天,天空竟然陰郁一片,氣象台說是台風過境,嘩啦啦的風吹得人耳朵發疼,她抱著枕頭縮在床角,仿佛這樣才能生出勇氣,抵御那即將到來的電閃雷鳴。
然後手機響了起來,在熒幕上閃爍的,是葉昕揚的手機號碼,唐伊諾幾乎是第一時刻就按下了接通鍵,從另一個城市傳來的少年嗓音溫和清朗,莫名地就撫慰了她恐慌的心情。
如果沒有少年那畫蛇添足的一句話……她或許無法體會八歲那年自己的心境。
葉昕揚說︰「你盡量早些回來吧,你參加夏令營的城市可是台風受災最厲害的地區,唐先生現在一天到晚關注著氣象台,就怕你出事,我一放學,他就催我打電話給你。」其實他才是那個擔心得六神無主的人,只是怕自己的話沒有份量,才把唐中堂搬了出來,希望任性的女孩子能听得進去。
然而他的補充听在心有芥蒂的女孩子耳里,卻完全變了個樣子。
原來只是出于爹地的授意,唐伊諾頓覺手腳發涼,窗外被黑雲壓得不見一絲光亮,一個個驚天滾雷仿佛就在頭頂上,隨時能把她炸得粉身碎骨。
「勞你費心!」唐伊諾沖動地掛了手機。
她想起八歲那年,也是這麼一個風雨交加的日子,雖然當時她冷眼拒絕了葉昕揚的好意,但這並非出自她的本意。本來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姑娘,之前卻被葉昕揚那樣嫌棄,都好幾天了也不曉得好好跟她道個歉,見著她照樣是冷著臉跟往常不無二致,倒顯得她在無理取鬧了。
鎊種各樣的因素累積起來的郁悶堆積在心口,幾乎令她難過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會兒罪魁禍首葉昕揚正撞到槍口上來,她又怎麼控制得住脾氣?
按她如今這般,八歲的她算是克制了,頂多冷眼相待,並沒有口出惡言,換做今日的自己是幾乎無法容忍少年的一丁點忽視而冷淡以對,她總能想出許多層出不窮的壞點子,把少年對自己的傷害,以不動聲色的方式報復回去。
她自嘲地一笑,重新拿出手機撥了唐中堂的號碼,「爹地,我好怕,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能不能讓昕揚來接我回家?」
女兒的命令大于天,即使唐中堂對葉昕揚感到抱歉,卻從來不會有拒絕女兒的時候,而葉昕揚向來唯唐中堂的話是從,再不滿,也會認真執行。
于是,兩個多小時後,葉昕揚出現在了她的宿舍門口,渾身濕透,烏黑的頭發一綹一綹地搭在臉上,越發襯得眉毛烏黑,目如點漆,但那雙好看的眸子望著她,里面有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復雜情緒。
唐伊諾沒來由地一陣氣弱,卻更加把背挺得筆直,指使葉昕揚幫忙把行李搬回車上,至于夏令營請假的問題,她知道根本不需要擔心,爹地會把一切辦妥。
一路風雨兼程地趕回家里,已是凌晨三點。
唐伊諾被一直等到現在的父親推進浴室洗澡,跟那個濕漉漉的身影擦身而過時,捕捉到少年那清冽俊秀的輪廓,濕透的烏發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
她知道葉昕揚最近在實習,被她折騰了一晚上的他,第二天一定會沒精神,以他的個性又一定會死撐,到時候恐怕會更難受。
沒來由地感覺好煩躁,一點也沒有報復成功的快感。
熱水嘩啦啦地沖下來,唐伊諾望著水氣朦朧的浴室,忽然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哭了,她不想報復葉昕揚,一點也不想,折騰喜歡的人,她只會更難過,可是她就是這樣的性子,倔強、強硬、任性、驕縱……連自己都討厭!
她無法控制自己對少年的惡言相向。
不,或許是她知道,如果再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那個越來越出色的少年恐怕會離她越來越遠,直到她再也無法企及的地步,所以只要能令他回頭看她一眼,無論做什麼事情,她又有什麼好在乎的呢?
只要,能把他留在身邊。
只要,能從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
只要,他能跟自己說話,不把自己當成隱形人。
即使他是懷著怨恨才待在她身邊,即使他看著她的目光里滿是厭惡,即使他跟自己說話的語氣那麼不耐……她通通可以當做不知道。
她是這樣的喜歡他,無法自抑。
好像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里有她最喜歡的葉哥哥,但是那個葉哥哥一點也不可愛,總是冷著一張臉對她愛理不理,好像發生了一些事情,但具體的情況卻怎麼也記不清了,只是心里感覺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
唐伊諾掀開被子,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葉昕揚。
葉昕揚正在廚房準備午飯,忽然听見一聲「葉哥哥」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笑著搖了搖頭把金線菇肉絲盛到盤里。
罷要轉身,卻被一陣出其不意的沖力推得往前趔趄了一步,抵住了前方的洗手台,腰上被兩只手緊緊抱住,隱約的低泣像是暗夜里哭泣的小貓咪。
葉昕揚嘆了口氣,低柔喚道︰「眉眉?」
「唔嗯……」小腦袋發出無意義的一聲咕噥,越發往葉昕揚背上拱去,絲質襯衣濕冷的觸感令他大概清楚對方的狀況。
葉昕揚不顧她的反抗,用力扒開繞在腰間的雙手,轉過頭把那張小臉抬了起來,果然,一張小臉仿佛是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濕得可以。
「怎麼了?」
輕柔的提問得不到任何回應,唐伊諾嗚嗚咽咽,神色里難掩驚惶和恐懼。
葉昕揚想起半小時前他進房還看到她安睡的模樣,屋里也沒什麼能令她恐懼不安的東西存在,更不可能是他惹她傷心,那麼只可能是作了惡夢。
作惡夢應該如何安慰呢,當對象是一個智齡為五歲的小孩時?
葉昕揚心疼外加頭疼,索性把唐伊諾的頭按到自己懷里,反覆說道︰「別怕,我在這里,一直都在,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他一連重復了許多遍,那低泣聲漸漸消失不見。
唐伊諾听著葉昕揚沉穩有力的心跳,像是有一種莫名的力量,令她慌亂的情緒慢慢地安定下來。
葉哥哥一直在這里,會對自己笑,會給自己做飯,會陪自己睡覺……怎麼會不理自己呢?
葉昕揚學生時代就會抽空去育幼院當義工,也是在那里認識自幼患有心髒病的舒眉,他在那里認識了很多小朋友,別說年紀小一點的孩子,就連一些八九歲的孩子照樣會在吃飯時吃得滿桌滿地都是飯粒,被院長責罰後照樣屢教不改,光是收拾那慘不忍睹的狼籍,就得花費不少時間。
而唐伊諾心智雖然退化,吃飯也必須拿著小杓子吃飯,但吃飯的時候還隱約能看出唐大小姐引以為傲的用餐禮儀,一頓飯下來,除了在碗里剩下一些米飯外,一粒飯粒也沒有掉,海綿寶寶的睡衣上也干干淨淨的,沒有沾上任何污漬。
這倒省了葉昕揚許多麻煩,他只要負責準備一日三餐的伙食和洗碗筷就可以了。
只不過,這個「小朋友」特別的黏人,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對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有濃厚的興致。
「葉哥哥,眉眉也能做事,眉眉幫你洗碗。」
葉昕揚第一次看到唐大小姐對廚房感興趣,甚至還主動請纓,他眨了眨眼楮,沒有多說什麼話,就把洗碗工作交給了唐伊諾。
他做飯,她洗碗,分工合作,天經地義。
在他的指導下,唐伊諾的成果也頗為可觀,雖說摔破了一半的碗,但逃過一劫的幸存者,一個個都光亮可鑒。
「葉哥哥,我做得怎麼樣?」唐伊諾顯然很沒有自知之明,興高采烈地把洗好的碗放到櫥櫃里,就笑著向葉昕揚討贊美。
葉昕揚再次眨了眨眼楮,望著小女人眼巴巴的模樣,異常篤定地點了點頭,「眉眉很厲害,以後這個工作就交給你了。」
望見唐伊諾亮閃閃的眼楮和像小狽般撲過來表示歡喜的模樣,葉昕揚忍不住揚起了唇角,心想︰其實,和幼化的唐伊諾相處也沒多麼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