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著上身的夏琮崴直接在小船上躺了下來,閉上雙眼享受著冬陽的溫暖。
「大哥,你不冷嗎?」艾以將視線落到水面上定住,小臉微紅。
雖說平時在艾府早已看慣果著上身工作的男人,可是每當看見夏琮崴這個樣子,她總會覺得羞窘,她告訴自己,因為他是她看過的男人中身材最為壯碩的關系。
「不冷。」他回道。
半晌,像是想到了什麼,夏琮崴睜開眼楮看向艾以。
她只是默默地望著水面,不發一語。
「你會冷的話,我們就回樹屋上去吧!」
他坐起身來,抓起放在一旁的木槳,朝向岸邊劃去。
她松了口氣,她只希望他快點穿上衣服。
「好,恢復得還不錯,看樣子再過幾天就能取下固定的板子,但還是要記得不能夠隨便走動。」夏琮崴正在替艾以換藥。
「知道了。」聞言,她高興得差點不顧腳傷跳了起來。
這些日子以來,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只能夠擦拭身體,以往在艾府,她每日都會浸在水里好好的沐浴一番。否則總覺得不夠干淨,終于,板子能拆了。
「今天早上我進城去時,順便從書肆帶了些讓你無聊時可以看的書回來,等會兒拿給你。」奇怪,他今天看起來心情特別好,發生了什麼好事嗎?
「謝謝大哥。」這只熊真的什麼都好,除了那頭雜亂無章的頭發和不修邊幅的大胡子,這兩點讓她怎麼看怎麼礙眼。
夏琮崴將固定木板的布條綁上最後一個結,拍拍艾以的腿,起身,「我去拿書。」
「沒關系,晚點再拿就好。」她拉住他的衣袖,月兌口問出︰「大哥,為什麼我從沒看過你剃胡子?還有你頭發留那麼長也不見你梳起來,遮著眼楮不難過嗎?」
夏琮崴愣了愣,伸手撫了一下自己的大胡子,「不瞞你說,我在發願。」
「發願?你許了什麼願?」有听過拿頭發發願的,胡子倒是第一次听到。
「……」他只是噤聲不語,猶豫著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這麼多年來,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也從沒有人問過他。
他自嘲地笑了下。不是沒有,是他將自己隔離在人群之外,除非必要,他不與人接觸,所以沒有人有機會問他,他也從未回答過。
其實他也知道,他需要一個听眾,一個能讓他傾訴、能幫助他、鼓勵他走出那段過去的听眾。但是他害怕,害怕沒有人願意接受,害怕別人指著他,告訴他,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我……說錯話了嗎?」
夏琮崴搖搖頭,扯了一下嘴角,「故事有點長,你想听嗎?」
他看起來很痛苦。
痛苦?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臉,怎麼可能會知道?
但,她就是知道。
「……如果這會讓你感到難過的話,就別說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她所認識的他雖然不多話,卻給人一種淡淡的溫柔與爽朗,眼前的他,讓她覺得不安。
夏琮崴只是在艾以面前坐下,靜靜地看著他,再閉上雙眼。
他不知道選擇告訴眼前這個人是不是正確的,也許說了,換來的是他意料中的指責厭惡,但是不說,也許他這輩子再不會有任何機會說了;畢竟,能在深山里撿到一個人不是常見的事,而且還是一個如此單純的人。
這麼多年了,他累了,一個人撐到現在,他真的累了。就像將溺死之人眼前出現的浮木,這少年的出現對他來說就如同那根浮木,讓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抓住不放。
夏琮崴將雙手緊握,緩緩地睜開眼楮,望向窗外,目光定在遠方,他的思緒回到遙遠的過去,遙遠的北方,娓娓道來︰「我有兩個娘親,一個親娘,一個二娘。記憶中,我娘常對我訴說她有多麼恨二娘,恨她奪走了父親所有的注意、所有的愛與關懷。我娘也恨我,每當她談到這件事時就會打我,口中念著……我是雜種,我不該生下來……我不懂她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畢竟,我是她唯一的兒子啊!」
他欲言又止,深深的嘆了口氣,「後來,她自縊了,我變得越來越沉默、暴躁、易怒,沒有人敢輕易接近我,但二娘依然疼我、對我好。我很矛盾,我娘要我恨她,但在我的內心深處其實並不討厭她,有時甚至會有她才是我親娘的錯覺。」
他的頭壓得低低的,那黑暗的童年歷歷在目,依舊清晰可見,如影隨形。
艾以知道,他其實只是想有個人陪,他只是……很寂寞。
「你爹呢?」他難道也不關心他嗎?
「也許是受到我娘的影響,我不太親近他,就算見了面也幾乎沒有對話,他可能也因此不知道該如何跟我相處吧!」夏琮崴有點自嘲地笑了笑。
「我娘死前曾留下遺言給我,她說她活得很痛苦,而這痛苦的源頭就是我二娘,所以要我替她報仇,我那時還小,不懂得如何分辨對錯,只知照著遺言所說的去做。在某個下大雨的晚上,我故意跑到湖邊躲了起來,我知道二娘會到湖邊來找我,本想趁她不注意時推她入湖的,但那時的我年紀太小、力氣不夠,結果只是將她推倒,她的頭撞到了一旁的大石塊,從此昏迷不醒,我爹不管找了多少大夫都醫不好她。我一天一天長大,她卻昏睡依舊,我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他緊握的雙手顫抖得厲害,我想彌補這個過錯,所以在我十歲那年離家學醫。」
夏琮崴停了下來,低下頭,等待著他預期中應該出現的指責。
「然後呢?」艾以伸出手輕輕覆住他顫抖的手。
他驚訝地抬頭,瞧見艾以眼中的那抹溫柔,他漸漸停止了顫抖,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在自認醫術已達爐火純青之時,我自信滿滿地回去了,我以為我可以醫好她,但是事實告訴我,我……還是一個廢物,我逃了,逃得遠遠的,再也不敢回去,我不敢……直到今天我沒再踏進家門一步。可是不管我走到哪里、接觸到什麼樣的人,每個人看我的目光都像是指責、怒罵,我害怕看見那些人的目光,所以我總是盡可能地遠離人群。」
艾以的溫度透過手心一點一滴地滲入他的身體,溫暖了他失溫已久的心。
也許他寂寞了太久,早已忘了如何去關心別人,也或許,他從來不知道要怎麼做。
「你來的這些天,我真的很快樂,這種確切活著的真實感已經離我很遠、很遠,遠到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擁有這樣的感覺。」
艾以很心疼他,從小她樣樣不缺,包括家人的愛,而他呢?
「害怕看見而遮蔽自己的雙眼,事情依然存在不是嗎?這樣逃避什麼事都解決不了,你該做的是重新去面對這件事情,而不是在遠處發願希望她能夠醒來。」她苦口婆心地勸告他。
艾以的話一針見血地刺進他心里,他心虛地開始回避他的視線。
「命運是無法改變的,就算時間重來也不見得能避免這件事情發生,如果她真的再不醒,你也已經盡力了,其他的就交給上天來決定吧!」
夏琮崴知道,他一直希望能有人來拉他一把。
他閉上雙眼,雙手緊握著,似乎下了什麼決定。
艾以整夜難眠。
自听完夏琮崴的故事之後,不知為何讓她無法入眠。
艾以側過身子,用單手撐著頭,怕不小心吵醒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撥開他前額的頭發,露出如同孩童般熟睡的臉龐,她專注地端詳著眼前的睡臉。
他緊皺深鎖著的眉頭看在她眼里只覺得礙眼,她伸出手指想要輕輕地將它撫平,支撐著她頭的另一只手卻因此打滑。
嗯?
熱熱的、軟軟的東西堵住了她的唇。
什麼東西?
她抬頭定楮一看,天啊!她不小心……吻到他……
怦怦……
可是……這種感覺並不討厭。
怦怦……
她的臉開始微微發燙。
怦怦……
她的心髒好像快從胸口跳出來了。
怦怦……
好奇怪的感覺,她生病了嗎?
當他訴說著他的過去時,她的心跟著莫名地疼。她很想抱著他、安慰他,告訴他一切都過去了,希望他不要再因此而痛苦,可是她沒有,也不能。
怦怦……
她再次低頭輕輕吻了他。
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