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歡作樂……是這種感覺嗎?
方寧真定格,移動雙眼打量著眼前景象。
身後是一條水泥長廊,推開一扇木門後,是如電影場景般的英式古董廳堂。暖色的絨布沙發、手繪花牆紙、長短高矮的香氛蠟燭……與正對她與思佳鞠躬的花美男四人組。
「歡迎大小姐回來!」
斯文的、不羈的、女圭女圭臉與路人甲,果然如思佳所說,符合大部分人的需求。思佳還說,如果有需要,可以合並服用……姑且不論她是不是用錯詞,方寧真可以理解這間俱樂部在很短的時間內打響名號的原因。
「想讓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所以才這麼說的。」莊思佳以為她的頓然是因店里的歡迎詞,于是解釋道︰「我讓他們安排我們在鋼琴後的座位,比較不受打擾。」
「大小姐這邊請。」斯文眼鏡男走的是省話路線。
「大小姐,喝點茶暖身好嗎?」女圭女圭臉……她見過一次,不知成年了沒?
「大小姐,外頭風大,吹亂了你的發,我幫你梳梳好嗎?」金發不羈男中文非常流利,但用字有點……夸張……方寧真眨眼微笑著。
「方總,我幫你把大衣掛起。」不高不低的語調,發話的路人甲沒有太多表情,不過他對自己的稱呼順耳許多。
在舒適的位子上坐定,閑聊中上了茶。
未久,思佳吩咐四人退去備餐,兩人又聊起對俱樂部及她對其它店家的想法,直到話題稍歇,方寧真才笑著回應她早先的問話道。懷過……這里真是不錯呢。」
「是吧!」莊思佳驕傲地嘿嘿兩聲,這可是她一手打造的,當然贊呀。
「以後千萬別客氣,有空常來,我會叫他們好好招待你的。」
[謝謝。」鼻間是伯爵茶香,方寧真忍不住執起杯子,捧進手里取暖。剛才幾次見她拿起杯,湊到嘴邊沾了一點又放下,一直到現在,她還是一口都沒喝進。莊思佳思忖良久,終于開口問了懷疑已久的問題︰「寧真,你……是不是懷孕了?」一回在捷思的庭園里吃小點,她避開生菜生食;一回在雞尾酒會見到她請服務生幫她倒氣泡水在香檳杯中;眼下,她似乎又不大敢喝含有咖啡因的茶……怎麼能不令人起疑呢?
那問話讓方寧真明顯一頓,良久,她承認道︰「快三個月了。」
「真的?!」莊思佳驚叫一聲,趕緊捂住嘴,掃了眼廳中望過來的其他客人,她笑著說設事,才又轉向她壓低聲音道︰「天哪……我該不會是第一個知道的吧?」寧真的笑眼中帶了點情緒,她一時不知該不該說恭喜。
「你是第二個。」學長看穿,思佳也看穿,真的有那麼好猜嗎?方寧真與思佳還談不上是知心朋友,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把懷孕的事告訴她。可能,真的發生太多事,而她需要一個訴說對象時,思佳正好問起,也沒必要避談。
「第一個是馬總嗎?」莊思佳很小心地問。
又是停頓了一會,方寧真才說道︰「他會是第三個。」先是與廷亨關系長年處于若有似無敵對狀態的學長,接著是鮮少私交稱不上好友的公司客戶……再拖下去,廷亨知道時會很不高興。
……是她太任性太自私了,這麼大的事,竟然把當事人蒙在鼓里。
望著她輕抿的唇,莊思佳擰擰眉,握了握她的手,說著︰「沒問題的,寧真,你那麼瘦,外人根本看不出來,只要盡快找機會跟馬總說,他不會覺得自己是最後才知道的。」
只差一點就要保證自己絕不外傳這秘密似的,方寧真忍不住笑道︰「謝謝,我會盡快跟他說的。」
莊思佳見她展笑,放心一些。只不過,她也听過捷思兩位負責人分居的消息……寧真懷孕都快三個月了,馬總還在狀況外,看來分居是真,感情生變也不會是假;這事對寧真來說只怕是負擔。「我真當你是朋友了,所以希望你不介意我這麼問,如果你不想回答,就當我沒說過……寧真,你跟馬總還有吳小姐,真的像大家傳的那樣,是持續了五年的三角關系嗎?」
她不是想打听八卦,只是出于關心,方寧真看得出來。想了想,她說道︰「每個人對三角關系的解釋都不大一樣,情侶間有了第三者,是愛情的三角關系;夫妻有了孩子,是親情的三角關系。我想,我們三個人的關系介于愛情與親情之間吧。」宇霏心里多半是把廷亨當成了廷烽的替代品;廷亨關心宇霏,但長年下來會不會多出一些愛的成分,她不知道也不敢問起。自己與廷亨交往太久了,關系里的愛是否已漸漸轉化成習慣,轉化成親情,只是他們都沒有察覺,又或者不想承認?
所以……有時她覺得他們三人之間是愛情,有時覺得是親情,越來越多時候,她分不清楚。
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原本想好的同仇敵愾和安慰台詞,莊思佳又吞了回去。過了一會,她問著︰「你恨吳小姐嗎?」記憶里,從她知道捷思開始便听過這段三角關系,可寧真一直是溫溫淡淡的性子……究竟她壓抑了多久?如果恨,那麼至少自己能幫著一起罵,一起宣泄情緒。
或許在外人看來,宇霏所扮演的角色令人憎惡;但若深交,任誰都無法討厭那麼真、那麼直的她吧……曾經方寧真很喜歡宇霏;現在,無法喜歡,但也無法恨。
方寧真看著思佳,淡道︰「我希望我恨她,那麼,我就不會那麼討厭自己了。」
「那……你還愛他嗎?」
很輕的問話,卻,令她別開了眼。
愛恨如果能如此絕對,那就好了……唇間抿出一點弧度,方寧真沒有回答那問題。
她不說,莊思佳也沒有再追問。
後來,斯文眼鏡男端來了他們的餐點,按照規矩是一道道在桌邊服務。方寧真看著眼前的精致沙拉,才一秒,思佳已找了個借口,讓他幫自己換上熟食小點代替。
「謝謝。」
「干嘛說謝謝?」莊思佳對寧真挑眉說著,眼神瞟向緊急送來了熱點的女圭女圭臉,沒好氣地道︰「是我忽然不想吃冷的東西嘛,外頭那麼冷,還上生菜沙拉,想冷死我啊?」
女圭女圭臉毫不遮掩地翻著白眼,方寧真愣了愣,失笑。
席間,四位花美男輪流來到桌邊,或說說話,或為她們換盤、上菜。
方寧真並沒有被剛才的對話影響太多。她與廷亨之間的問題一直存在,她能對人訴說,表示已能面對幾分了吧?
身側女圭女圭臉正說著話,他對思佳雖然笑得很假,不過對自己倒是關心備至,一會說茶涼了別再喝,要給她換上熱飲,一會又說她是他見過最有氣質的大姐姐,逗她發笑。金發不羈男對她拋了很多個媚眼,有幾回,從口袋中拿出了扁梳,說什麼都要替她順順頭發,弄得她啼笑皆非。斯文眼鏡男話不多,可堅持問了她喜歡的音樂,她隨口說古典,他在鋼琴前坐下時她以為又是在搞笑,想不到他彈起了舒曼。
她對古典鋼琴其實沒有太多研究,不過有段時間,因為添購了古董唱片機,她和廷亨會在假日听听古典樂;其中一張他們最常播放的,便是舒曼……舒曼哪……
閉上眼,她回到午後陽光的窗前,耳邊是舒曼多變又跳躍的音符,往後倒去是廷亨寬闊的胸膛。廷亨手里總握著一本她不大感興趣的書,可他總將她圈進臂彎里;當她以為這男人沉迷在文字中時,他埋進發間偷偷啃咬著她耳垂……
右手將短發塞到耳後,方寧真回神過來時,琴聲未歇,只是四周變得安靜。她回身望了望,原本滿座的廳中已空無一人,再回過頭來,思佳喚了女圭女圭臉收走空盤、空杯,于是問著︰「是不是該回去了?」
莊思佳似是觀察已久,想從她臉上讀出點訊息,卻徒然,于是說道︰「再陪我一會吧,寧真。我叫他們煮了熱牛女乃,你喝完再走。」
聞言,她一怔。
熱牛女乃……新助理來了後,每天早晨桌上都會出現一杯熱牛女乃;有一回她趕著開會來不及煮。從那日開始他會為自己準備。細心體貼的新助理是廷亨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人,她很早就明白了。廷亨順著她的疏遠,可仍掛心她的生活細節,所以找人貼身監控……
方寧真望向另一頭的半開放式廚房,爐前一抹背影,手里忙碌著。她應了聲好,沒再說話。
熱牛女乃端到眼前。她邊喝,思佳邊指使女圭女圭臉與金發不羈男演話劇解悶,兩人心不甘情不願看了看彼此,開始演起變調的鐵達尼。
舒曼急轉成電影配樂,配合兩人不時卡住又臨時轉彎的對白,時快時慢時彈歪。當女圭女圭臉倒進金發不羈男懷里,一起宣告要成為世界之王,斯文眼鏡男忽然彈起木匠兄妹的世界之頂,反應極快的兩人馬上跟著節拍開始拍攝音樂錄影帶,副歌一結束又跳回你跳我跳的經典鏡頭,一來一回弄到最後兩人都快被整到發飆……
終于,女圭女圭臉與金發不羈男的走音加對不上拍二重唱,成功演繹完從此很難被其它話劇取代的鐵達尼,方寧真與思佳則笑到噴淚了。
直到來到廳堂木門前。方寧真才稍稍忍住笑意,由衷說道︰「謝謝今天的招待。」
莊思佳與身後的三個花美男交代著一定要再來,她但笑不語。
再歡樂,也是有盡頭的。轉身方寧真垂了垂眼。
「方總,等等。」
身後一聲喚,她回過頭來。
「準備了愛心便當,明天周末你可以睡晚一點,這邊有早午餐、下午茶和晚餐,熱一下就能吃了……不過有點大包,我幫你提上車吧。」
路人甲那不高不低的聲音說著,以往沒有太多表情的臉上,正對她微笑。
方寧真愣愣地,耳邊兩道分明很不同的聲音重疊了……
一直不認為自己有事的……
因為,能冷靜面對廷亨,能理性處理分居,甚至分手……今晚,也能對思佳說出埋在心里的話。
她怎麼會有事?
已經思考了那麼久,能發生的情況都想過了,都預演過了。有了孩子,的確影響了她的心情;可,沒有那麼嚴重的,還有時間能想想該怎麼辦……孩子是她的,她並不是沒有能力獨自撫養,如果將來廷亨想見孩子,伯父伯母想見孫子,她也不會不讓他們見的。
人生很長,一時想不到答案,就放慢腳步,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一直以來,不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嗎?
她沒有想不開呀,所以,怎麼會有事呢?
可……
可為什麼雙眼那麼熱呢?
「……抱歉,我按到開關了。」瞬間轉暗的大廳一角傳來女圭女圭臉細細的聲音。
方寧真咬著唇,想開口說些什麼,喉間卻是一片干涸;然後,有人擁住了她。
那是思佳的香水味,與她溫暖的環抱。環在身後的手輕輕地、輕輕地拍著她的背。
她閉上眼,投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