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感覺……有點陌生。
悶悶的、脹脹的,不大舒服。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頭疼嗎?
自小,身邊人都說他是天生的樂天派,不是沒遇過難關,但總相信冷靜從容才是解決事情的最佳策略;生病靶冒,他最先吃的是頭痛藥,以保持腦袋清晰,對抗病菌。
因此,這從眉心深深深處冒出來的擾人感覺,已經大久沒有經歷過。
長長的皮制躺椅里,馬廷亨單手手背靠上了前額,緊閉著眼,盼能有一刻入睡。
四周是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一盞昏黃小燈在遠處自放光明,空氣間彌漫一股松木香,背景音樂……听完了一輪孟德爾頌的仲夏夜之夢,停了好一會,又播起莫札特的第四十四號交響曲。
他不是古典樂愛好者,並不特別有研究,不過據他看了五年心理醫生的粗淺了解,前者治失眠,後者治憂郁。
……他表現得這麼明顯嗎?
手背稍稍下移,蓋到了眼皮上,阻去本就微弱的光,讓自己陷入完全的黑暗中。他一向是個很好睡的人,不認床,燈再高、四周再嘈雜、工作再煩擾,他照樣能呼呼大睡。
可眼下,一片黑暗中,思緒卻清明。
一幕幕近日與往日的片段有如散亂的眧片,壓在最上頭的畫面,是五年前賽車場上灑出的血花……那場車禍,帶走他那才剛踏上國際賽車舞台的雙胞胎兄弟廷烽,同一時間,也永遠地改變了他的人生。
他們兄弟長得一模一樣,很多時候連父母都無法自信地分辦。廷烽和他也樂在其中,經常假扮彼此,買一樣的衣服、鞋子,剪一樣的發型,開同一輛車,說對方會說出的話語,以捉弄人為樂,他就是廷烽,廷烽就是另一個自己。
都說人是孤獨來到世上,他卻是一直到廷烽在醫院急診室咽下最後一口氣,才懂了一個圓硬是被利刃劃開、剝奪了半圓是何種感受。
鮮紅的記憶里,賽車場上散了一地殘骸,周國是不真實的白煙、火光……觀眾席的家人、朋友尖叫看,當所有人彈起身,恨不得能跨過圍欄奔向被甩至賽道中央的廷烽,他的左腿卻劇烈疼痛起來,根本無法動彈。
挽著他來到醫院的是寧真。急診室外,爸爸抱著媽媽,吳伯父抱著宇霏……從沒有太堅定的宗教信仰,但那一刻,他們全都祈禱著。急救過後,廷烽走了;廷烽有多處致命重傷,其中一處是左大腿骨折造成主動脈破裂,而後出現出血性休克。
醫師宣布死亡時間時,他也因左腿劇痛差點暈厥而被注射了鎮定劑;還沒完全回過神,宇霏投進他懷里嘶吼著,像是要把來不及對廷烽述說的愛與怨與恨發泄在他身上。
失去廷烽的那一日起,很多人在他眼中找尋的,不僅僅是他,還有廷烽的影子。
左手撫上微微發痛的左腿,馬廷亨將自己從回憶中抽離。
花了五年的時間習慣廷烽不在,也習慣背負已逝兄弟的影子生活是什麼滋味;他能睡得安穩,其實多虧了一雙溫暖的手,以及包容一切的擁抱。
如今,卻阻止不了她有計劃性的疏遠。
還不及將遮擋在雙眼上的手移開,感覺大燈已被打開,室內瞬間明亮。
推門而入、沒預警地拍開燈的是心理咨商師齊蔚然。著躺椅上月兌得只剩白色內衣背心與淺灰四角內褲的病患兼好友,竟然自備小枕頭與圍肚毛毯……他掃向掛在一要衣帽架上的西裝、整齊放在一邊的鞋。閉了閉眼,深深深呼吸一口氣,他道︰「起來。」
「時間到了嗎?」馬廷亨喔了聲,瞄著桌上的計時時鐘「還有十分鐘呀,想騙病患的錢嗎?只听過吸血律師沒听過吸血心理醫師,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沒良心了。」
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好友伸了個懶腰,接著立起身著裝,嘴上一刻也閑不下來似地連珠炮發話。齊蔚然掏掏耳朵,吹吹小指,緩步至他的專用位子坐下,道︰「第一,我不需要多費心力騙你的錢,這五年來的咨商時間,你都只在這睡大頭覺,沒有一個病人比你的錢更好賺的了。第二,我提早十分鐘叫你起床,是因為你有黑眼圈,而身為你的醫生兼好友,我很關心你全身上下唯一可取的外表長相」
「……我有黑眼圈又怎樣?」套好了褲子穿襯衫,馬廷亨由下往上扣著扣子,有些不明白蔚然想說的是什麼。現代人生活緊張、工作忙碌,誰沒有化過最天然的熊貓妝?
「你每次來都睡得跟死豬一樣,叫都叫不醒,可見是個易入睡的人,平時也睡得很好。而現在有了黑眼圈,想必是有事讓你睡不著。」齊蔚然看著那人模人樣、身材頎長結實的好友著裝,搖搖頭。每次見廷亨,都覺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幾個字是為他存在。停頓了會,不聞廷亨接話,他又補充道︰「而且應該失眠好一陣子了。」
他是典型的天塌下來當棉被蓋,就算世界末日在明天,也要睡得充足,滿懷精神來迎接才是……沒回應那話,馬廷亨打著呵欠,系上領帶,見蔚然對自己招招手,乖乖地來到咨商專用座位上,喝了口他遞上來的熱咖啡。才一口,便忍不住漏出嫌惡的表情,啐道︰「什麼爛東西!」
「說話小心點,這個品牌的三合一咖啡,也是你們捷思的客戶。」齊蔚然真的很懷念當他還單純只是自己病患的日子。「再說,你那是什麼表情?公關界的貴公子,你不是對自己沒有破綻的笑容最引以為傲了嗎?」
「我沒跟你說過嗎?現在是花邊新聞織不完的公子了。」馬廷亨將咖啡杯推到一邊,揉揉被那合成味道摧殘的鼻子,順便很貼心地提供自身最新稱號。見蔚然一臉不以為然,好像隨時能向大眾揭露自己的真面目,他提醒著︰「齊醫師,你是心理醫生,我是病人,我在這診間對你說的任何話都是個人私隱,受到法律保護的。」
齊蔚然批著他的病歷,下巴抬了抬,手中筆指向時鐘。「還有三分鐘。」
「然後呢?」衣服也穿好了,小枕頭、毛毯也收進袋子里了,馬廷亨挑挑眉,不知道自己還漏了什麼。
眼前只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病患,不是挑站醫者心的馬廷亨。齊蔚然平心靜氣地說道︰「你有心事,所以失眼。你有三分鐘可以告訴我,最近發生什麼轉變可能導致你情緒不安;或者,你可以選擇繼續跟我閑扯淡,然後今晚回去繼續數羊到天亮。」他們兩個星期才見一次面,所以他只能推斷在上回他們見面之後,廷亨發生了一些事。
廷亨是他見過能將自身生活打理得極好的病患之一,雖然有過親密家人驟然離世的創傷,但不會像一般人將自己困在事件當中,而是積極地經營當下的生活。五年前意外剛發生時,他來到診所也是花大半的時間在睡覺,如今事過境,會令得他連日失眠,會是什麼事?寧真知道嗎?
「寧真搬出我們的愛的小窩,已經十天了。」蔚然的關心,馬廷亨看在眼里。他並不擅長回應朋友的關心,但不希望蔚然為了這件事去找寧真。他明白好友是個專業的心理醫師,咨商時與朋友間的對話,分界在哪,他不會不知道,但仍不願冒險。
看著廷亨的表情許久,齊蔚然問著︰「然後呢?」
「……然後?齊醫師,有點良心好嗎?」馬廷亨非常受傷地說著︰「交往那麼久的女朋友忽然提分居,當然會受打擊呀。那麼大的雙人床,現在一個人睡,每晚都覺得空虛寂寞覺得冷啊。」
「她跟你分居,不是意料中事嗎?」雙胞胎兄弟升天都能睡到打呼的人,會因被女友甩了就失眠嗎?沒說出口的是,齊蔚然早想勸寧真另尋真正能托付終身的對象。「如果我是你女朋友,不會拖到現在才跟你分居。」
「好吧,我說。」馬廷亨舉雙手投降。早就知道他們兩個感情出問題,大家都會把矛頭指向自己。「其實是因為宇霏好像交男朋友了。」
「那不是正好幫你破除八卦嗎?」齊蔚然沒見過這位女配角,不過對事件中的人物關系圖比誰都清楚。
「都已經五年了,現在還破除什麼八卦,」馬廷亨兩眼眯成一線,干笑說著。「只是多加幾筆顏色罷了。」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又深吸了口氣,齊蔚然再度指著時鐘。「你失眠是為了什麼事?」
馬廷亨瞠大了眼,萬分無辜地垂下總是上揚的嘴角,很委屈地說道︰「正室跟小三都抓不住,這樣還不夠慘嗎?再過兩年就四十了,加上我這長相,很容易誤導女人只看到太表面的東西的……齊醫師,你知道這世界上的真愛有多難找嗎?」
秒針歸向正中的那一刻,睨了眼那不說真話的欠打嘴臉,齊蔚然絲毫沒有同情心地站起身,緩步來到門邊,拉開門送客。
「……齊醫師,至少開個強力安眠藥給我吧。」雙手合十在胸前,馬廷亨誠心請他動動尊筆,批寫處方。
齊蔚然不喜歡用藥,也很了解好友的咖啡癮。「你需要做的事,是先減少咖啡」
「煮一正好兩杯。」為了不讓比例怪異,連日來他都一人獨享,一杯熱騰騰,一杯冷冰冰。
「倒掉其中一杯。」
「我買的都是人手摘取、人手剝皮、人手烘焙、人手裝袋的公平交易認證非一般高級豆子,一克多少錢你猜猜。」
「那找一個人陪你喝。」
「我已經很努力在寧真的行事歷中卡位了,可是她老是能找到比跟我喝咖啡更重要的事,然後把跟我的約會轉成電話會議。你最會猜心了,幫我推理一下寧真是不是故意不跟我單獨相處?」
「所以你的失眠跟寧真有關?」
「……我不是一開始就告訴你跟她有關了嗎?齊醫師,你再這麼不專業,我該向媒體爆料你的咨詢費跟服務品質成反比了。」
「時間超過兩分鐘了,如果你除了閑聊沒別的重要事要說,那就下回見吧。」
「……我已經乖乖地回答你的問題了,你怎麼還說我在閑聊一一」
「下、回、見。」
「……廷亨今晚不回來嗎?」
加長的餐桌擺著四張椅子,小花桌布上八菜一湯一鍋飯,在她眼里有如滿漢全席。方寧真手中握著碗筷,望著遠在另一頭啃豬腳的伯父,再望向不停夾菜到自己盤中的伯母,看向時鐘不禁冒出疑問:今天是什麼大日子?
「老公,廷亨不是說會回來嗎?」馬母呵呵呵地轉向認真跟豬腳纏斗的丈夫。在寧真看不見的角度拼命眨眼。
油油亮亮的嘴越嚼越慢,馬父吞下口中美食,轉轉眼,望著寧真說道︰「這……好像剛才你煮飯時他有打電話回來,好像他說晚上有點事,好像今天就不過來吃飯了……」
套了一整個下午的對白還講得那麼二二六六,馬母暗由翻了個白眼,可以人想像再過幾年兩人一起養老時,陪自己抬杠嚼舌根的對象需要另外物色。再看向寧真時,馬母又替她夾了塊清蒸鱸魚。
看樣子廷亨本來就沒有要回來吃飯。伯母在電話里邀她來時,只是胡亂編了個借口吧,說廷亨要她一起回馬家吃飯,讓她下了班直接過來。方寧真微笑說了聲謝謝,吃著伯母的好手藝。
伯父伯母一個月總有幾天會親自下廚煮飯,分居時她答應過廷亨,不會拒絕作陪。其實伯母無需說慌的,無論廷亨回不回來,她答應過的,就不會食言。
「一個人在外頭住,吃飯很難打理吧?」馬母似是不經意說著。「多吃點哪,看會不會長點肉,抱起來舒服些。」
方寧真眨眨眼,頓了一秒就又繼續消耗面前的食物小山。伯母說話一向都頗直接,同樣的話廷亨也說過的……他們分居的事,廷亨應該跟伯父伯母提了,那麼她也無需刻意避開話題。「最近常有飯局,大多在外頭吃過才回家的。」
「在外頭吃更要注意健康哪!我這響螺蟲草老火湯煲了一個下午,滋陰溫補的,等等你多喝點。」馬母說著說著,望了眼湯鍋,盤算著夠不夠讓她帶點回去,順便再帶點給兒子。
明白她話里的意思,方寧真順著說道︰「伯母,菜這麼豐富,我想等等我喝不下了。如果方便,請讓我帶點回去,也可以分一些給廷亨,他最愛的便是你做的湯了。」
馬母一听,開心地應了聲好,轉頭見到丈夫正舉起湯勺舀湯,她瞥了他一眼。「留點給兒子吧,你天天都有得喝的。」
馬父乖乖放下湯勺,低頭默默啃豬腳。
保住了湯,馬母喜上眉梢,想了想,又道︰「听廷亨說,舊房子在裝潢,他怕塵大你鼻子過敏住得不舒服,所以叫你先搬出去一陣子……寧真,他是體貼,你可別多想了。」
兩人在一起久了,旁人以為的小事,在女人心里還是會不自覺地放大,這點她跟丈夫共處了半輩子,自然了解。廷亨、寧真中間夾了個宇霏,簡單的事容易復雜化,就讓她這做媽的來當個和事老,打打預防針吧。
……廷亨不愛說謊,但擅長話術,讓听者自行拼湊始末。他們分居勢必會讓伯父伯母擔心,所以,人把事實緩一緩也是情有可原;思及此,方寧真道︰「伯母放心,相信廷亨能將事情安排得很好,我不會多想的。」
這孩子總是溫溫淡淡的,初見總覺得她事事不上心,很難相信她在工作上表現那麼杰出,後來方知她的專長是策略與企畫,屬于靜的一方,正好與廷亨互補。馬母也懷疑過她對廷亨感情放得不夠深,久了才慢慢發覺,許多事她只習慣放進心底,不表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