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姚氏踏進將軍府,巳時就快過了。
二管事領著她來到後院,秦鳳戈早已等在那兒。「將軍,姚氏到了。」
「嗯。」秦鳳戈凝目望向身穿暗色襖裙,外頭圍了件披風,眉不繪而翠、唇不點而朱的秀麗女子身影,為了查明真正死因,只得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姚氏福了個身。「見過將軍。」
「可知我請你來所為何事?」他鄭重地問。
她輕點螓首。「妾身已經听二管事說了。」
「你並非衙門里的仵作,不該擔負起驗尸工作,只是人命關天,不能有半點馬虎,才想听听你的意見。」他神情肅穆,口氣嚴正,就是要讓對方知曉自己的責任有多重大。
「妾身雖不是衙門里的仵作,但也希望能盡一己之力,不讓死者含冤莫白。」姚氏柔聲地說。
秦鳳戈滿意她的回答。「進來吧!」
「是。」于是,她跟在後頭走進柴房內。
進去之後,姚氏見尸首已經被人解下,只好先檢視周圍環境,包括垂在梁下的麻繩,全部都看過,這才開口問︰「請問將軍,這名婢女是何時被人發現的?解下來時可還有氣息?當時她是面向何方?背又朝何方?又是用什麼東西墊腳?」
听她一連提出數個問題,證明做事認真仔細,秦鳳戈知道自己找對人了。「常海,當時是什麼情況?」
二管事站在柴房門口回答問題。「彩霞是在寅卯交接時被人發現的,解下來時已經沒有氣息,當時是面向南方、背向北方的懸掛在梁下,腳下還有一張椅子……就是這張!」
「那麼椅子是像這樣擺著,還是倒下?」姚氏又問。
他回想一下。「是像這樣擺著的。」
姚氏思索了下,這才來到尸首旁邊,揭開白布,將彩霞從頭到腳都檢視一遍,還不時伸手觸踫,沒有放過任何細節。
「若是真自縊者,用繩索、帛類系縛處,交至左右耳後,呈深紫色,還有眼合唇開、手握露齒,縊在喉下則舌多出,嘴角與胸前有涎沫,腿上出現尸斑……」她做了初步判斷。「在這名死者身上都可以看到。」
聞言,大管事稍稍安心。「看來彩霞真是自己尋短。」
「可否請二管事爬上木梯,看看懸掛麻繩的梁間橫木上是一路無塵,還是多方滾亂?」姚氏又提出請求。
二管事馬上照辦了。
待他找來木梯,上去察看梁間橫木。「上頭的塵土多方滾亂。」
「多謝二管事。」接下來,她又從帶來的包袱中拿出繩尺,開始丈量死者的身高尺寸,接著又丈量麻繩上頭的繩套,到椅子的尺寸多少。
大管事緊盯著姚氏的一舉一動,雖然不曾見過面,不過听將軍提及一年前那位女乃娘的尸首被人發現,知府衙門又缺仵作可以驗尸,經過六安堂的區大夫推薦,在他的表外甥女協助之下,查出死因。
可沒想到將軍居然如此相信一名女流之輩所做的判斷,又會把人請來,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就怕壞了自己的計劃。
「咦?」姚氏面露驚愕。
秦鳳戈俊臉一整。「有何不對?」
「妾身丈量了死者的身長……」她驚疑不定地看著秦鳳戈。「她絕對不可能踩在椅子上,還能把腦袋吊在繩套上,即使踮了腳尖,也攀不上去。」
他听懂姚氏的意思了。「這麼說來,她並不是自己攀上去懸梁自盡的?」
姚氏說得肯定。「是,將軍,她有可能是先遭人打昏,在失去意識之後才被架在繩套上,死者在這時驚醒過來,下意識地掙扎,橫間梁木上才會多方滾亂,喉下的勒痕也與自縊無異。」
「你又是如何判斷她是先遭人打昏?」大管事早已調查過仵作的為人品性,是個粗心草率、只懂得逢迎巴結的差役,以為只要確定彩霞是自縊的,其他都不重要了,誰知將軍還是不肯罷休,又找姚氏前來驗尸,更懂得要丈量尺寸,這是他犯下的第一個錯誤。
听大管事這麼問,她又踱回尸首旁邊。「因為死者腦後有道傷口,上頭還有干涸凝固的鮮血,可有在附近找到木棍、石頭、槌子之類的東西?」
二管事想了又想。「柴房里頭除了這張椅子,就只有一把斧頭和這些柴火,不見你所說的。」
于是,姚氏彎身拾起地上的斧頭,上頭並沒有血跡,看來並非凶器,犯人有可能把它帶走,藏在偌大的將軍府內,恐怕很難找到。
秦鳳戈又提出心中的疑點。「你如何確定她不是在懸梁之前,就已經不小心撞傷?」
「妾身的確無法證明,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死者不是自行攀上繩套的。」她也實話實說。
他不禁蹙緊眉頭,若無法找出解答,還是不能完全確認。
就在這當口,姚氏眼角不經心地睇向堆積如山、擺放整齊的柴火,隨手取了一根,拿在手上,感覺很沉。
見她把目光放在柴火上頭,大管事不禁屏住氣息,面色陰沉。
姚氏腦中靈光一現。「妾身的表姨父曾經在閑聊中說過一句話……」
「他說了什麼?」秦鳳戈想到那位人稱「神醫」的區大夫,擁有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醫術,想必也有獨特的高見。
「他說為了藏起一個謊,就要撒下更多的謊,再把原先那個謊藏在謊話堆中,便不會被人發現。」自從投靠紀家,她便十分敬仰這位醫術高明,似乎還有著不凡經歷的長輩,也在這位表姨父身上學到很多,所以印象深刻。
才這麼說著,她已經開始動手檢視起每一根柴火。
秦鳳戈先是疑惑,等他反應過來,已經猜到姚氏的心思,馬上命大管事和二管事著手幫忙,將檢視過的柴火搬到外頭,最後終于尋獲「凶器」。
「找到了!」姚氏喜道。
「上頭確實沾了少許鮮血……」秦鳳戈從她手中接過。「凶手以為把它藏在其他柴火當中,便不會被人發現。」
大管事悄悄地退到一旁,臉色有些發白,這是他犯的第二個錯誤,早知道應該把那根柴火帶走,甚至給燒了才對。
「如此一來,便可以證明死者是在被人打昏之後才偽裝成自縊的。」姚氏幽幽嘆道。「請將軍一定要抓到凶手,還她一個公道。」
「這是當然。」他非要把此人揪出來不可。
忙到未時,總算告一段落,秦鳳戈才回到寢房,剛踏進門就被一股力量拖入屋內,最後被人按坐在幾旁的座椅上。
「快說!快說!」婉瑛都快急死了。
他一臉哭笑不得,眼角瞄到在床上午睡的兒子一眼,不得不提醒。「小聲一點!別吵醒硯哥兒了。」
「我差點忘了……」婉瑛連忙搗住嘴巴,想到一整個下午都在陪硯哥兒玩積木,直到一刻鐘前才把他哄睡,趕緊把音量降低。「結果呢?」
秦鳳戈示意她坐下,這才啟唇,將驗尸的過程完完整整地述說一遍,听得婉瑛心也往下沉。
「她不是懸梁自盡,而是被人殺害的,那麼彩霞應該就不可能是那天打昏我的犯人,而是另有其人……」她口中低喃。「該不會就是這名凶手?」
「目前尚不能確定,只是時間太過巧合,很難不把兩件事聯想在一起……」秦鳳戈嘗試抽絲剝繭,反而找到更多疑點。
「如果真是同一人所為,凶手把一切賴在彩霞身上,讓人以為她是畏罪自殺,足可證明此人心思狠毒,而且他不只對府里的地形相當熟悉,還能避開夜間巡邏的官兵,都沒人瞧見。」
「有想到是誰嗎?」婉瑛真的無法想像殺人凶手就在這座府里。
他搖了搖頭。「帳房、花匠、奴才都有可能,只要有心,並不難辦到。」也就是說府里每一個人都有嫌疑。
「這回幸好有區大夫的這位表外甥女在,要是沒有她,彩霞恐怕真的要含冤而死了。」婉瑛想起當初過刺受傷,曾經受過姚氏的照料,不過當時人太虛弱,無法深談,下次若有機會見面,絕對要跟她交個朋友。
秦鳳戈頗有同感。「同樣也要感謝區大夫的提點,若不是他曾經告訴姚氏,為了藏一個謊,就要撒下更多的謊,再把原先那個謊藏在謊話堆中,便不會被人發現這個道理,也不會這麼順利就找到凶器,不過這般與眾不同的見解,倒跟你一向的表達方式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一
說到這兒,他不禁呆住了。
喜歡穿著白袍幫人看病,手上還拿著一種叫做「听診器」的工具,更擁有能將人開膛剖肚來治病的神奇醫術,當今世上也只有區大夫,找不到第二人了。
「難道……他跟你一樣,都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秦鳳戈不禁恍然大悟,因為這麼一來,很多事就說得通了。「你們早就認識了?」
她但笑不語,等于是默認了。
「你什麼都不必說,我不想知道。」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辦法接受更多不可思議的「故事」。
婉瑛自然也樂意配合,有些事放在心里,知道就好。
就在這時,小廝敲了房門,將重新熱過的飯菜送進寢房,打從一早到現在都還沒用膳的秦鳳戈便端起碗,扒了一口米飯。
「我想不通的是為何凶手會殺害彩霞?」婉瑛把心思又放回命案上頭,總覺得好像漏掉什麼,可是腦袋亂哄哄的,就是想不起來。「府里有這麼多婢女、丫鬟,為何卻偏偏是她?還是有牽扯到個人恩怨?」
「我也不清楚,不過倒也沒听說過彩霞跟誰合不來……」秦鳳戈只知道除非解開這個疑點,否則無法得知彩霞和凶手之間的關系。
她突然發出一聲嬌呼,似乎想到什麼,頓時臉色有些發白。
「怎麼了?」秦鳳戈停下筷子。
婉瑛微張著嘴,好半晌才找到聲音。「會不會是……遭人滅口?」
「滅口?」他有些驚疑不定地問。「你的意思是彩霞知道了些什麼,凶手擔心她會泄漏出去,干脆殺害她?」
「其實那天在小花廳外頭的那名婢女就是彩霞……」直到此刻,婉瑛才跟他坦承。「說不定她不是在偷窺或是監視我,而是來告密的。」
秦鳳戈瞠目怒視。「為何當時不告訴我呢?」
「因為我只見到背影,沒看清對方的臉,只是用猜的,萬一真的認錯人,不就害她跟小菊一樣挨板子受罰,所以才會打算私下找來問話,沒想到彩霞居然會被殺害……」她萬萬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待婉瑛意識到自己也得負起一部分責任,不禁深深地自責。
「是我,都是我害的,是我的錯……我應該早點說出來跟你商量,而不是想靠自己的力量調查,說不定她就不會死了……」
見婉瑛一臉內疚,秦鳳戈又怎舍得再責怪她。
「她的死與你無關。」他放下碗筷,起身將婉瑛拉進懷中。
她搖了搖頭,還是難辭其咎。「都是我太天真了,也把事情想得太簡單,自以為比別人聰明,結果只是個半吊子……」
「婉兒,這不能怪你。」秦鳳戈收緊臂彎,不讓她再一味地自責下去。「你並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
婉瑛語帶哽咽。「你說得對,我以為自己是衙門里的捕快,憑藉著在原來的世界所學到的知識還有直覺就可以抓到犯人,忘記自己根本經驗不足,有那種想法簡直就是無知……」
「婉兒,你並不無知,你比任何女子都還要聰慧,我比誰都來得清楚……」他極力地安撫。「就算當時告訴我,也把彩霞找來了,她未必就會說真話,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並不能改變什麼。」
她倚在秦鳳戈胸口,默默地垂淚。
「無論彩霞是否真的遭人滅口,她已經死了,再自責也沒用,唯有盡快查出凶手是誰,才能讓她瞑目。」秦鳳戈從沒見過她這麼脆弱的一面,不禁心疼不已。「我現在只擔心凶手會不會找上你,或是硯哥兒,我不能失去你們。」
無法得知凶手的身分和目的,便難以去防範,這也是最棘手的地方,即使面對再大的火勢,他都不曾像此刻這般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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