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一棟位于半山腰的仿木造式建築,左右對襯,一邊樓下是咖啡店,樓上是老板的住所,另外一邊的樓上樓下闢成兩間套房,是供旅客居住的民宿。
「不悔月光」咖啡民宿是譚佳兒從一對中年夫妻手中買下來的,也是她離婚之後,收容自己,養活自己的地方。
經營一年多以來,生意漸上軌道,手頭逐漸有盈余,生活也逐漸自在。
咖啡店是主要收入,民宿則是額外的經營。「不悔月光」座落于半山腰,視野好得不得了,尤其是夜晚,抬頭是一覽無遺的星空,垂眸則是迷人的都市夜景,再加上她煮的一手好咖啡,還有純手工果醬配上好吃的松餅……
透過網絡跟網友的傳送跟贊揚,現在每逢假日,譚佳兒都得另外再請兩個工讀生才能忙得過來。
至于平常日客人較少時,譚佳兒就烘咖啡豆、做手工果醬、看自己想看的詩集、听自己想要听的歌……
這樣的日子很棒,很無憂,如果她可以真的將過往的記憶砍掉的話,那麼肯定會更棒,更無憂了。
但這樣已經很好了,兩年前她剛離婚時,離開她一直以為會幸福一輩子的生活,她著實放棄了自己好一陣子。
她搬回母親身邊,迅速武裝自己,她不想讓母親看到自己的哀傷跟沉痛,更不願母親替自己擔憂,她迅速的找到工作,企圖用工作來讓自己忘卻一切。
但,很難。
她每天準時上班下班,將自己打扮的精神奕奕,也總是面帶微笑,可那一切都只是假象。
她吃不下飯,食欲大大的減退,有時候午餐只是喝幾口水就了事,晚餐若母親在的話,她會勉強自己吃,但若母親不在,她干脆連吃都不吃。
這樣的日子一久,她越來越瘦,母親發現了她的異狀,她再也找不到理由搪塞,然後她就在家里昏倒了……
再醒來時,她因為營養不良躺在醫院里打點滴,母親在一旁泣不成聲。
「媽,對不起……」她真的很不孝,讓母親擔心了。
當時母親已經有一個對她很好的男友,不過男友的事業都在東南亞,母親放不下她,遲遲不肯點頭答應對方的求婚。
在醫院躺了一個禮拜,出院前譚佳兒想了很多,也學會了放下。
她辭去工作,也認真的說服母親趕快答應男友的求婚,到東南亞去重新組織屬于自己的幸福家庭。
「我永遠是你最愛的女兒,不過媽……再給我生個弟弟如何?」譚佳兒俏皮的說。
她辭去工作後也不是無所事事,除了在母親的日式居酒屋幫忙,也認真的思索自己的未來。
因緣際會,透過居酒屋客人的介紹,譚佳兒知道原本「不悔月光」的主人因為某些原因想將咖啡店給賣了,她燃起興致,加上看過環境之後更深深愛上這個純樸自然的地方。
而母親在她的游說之下,終于答應嫁給男友到東南亞去,于是母親將盤掉居酒屋剩余的錢還有自己的積蓄給了她,堅持她一定要收下,並將「不悔月光」給買下來,要不然自己就算到國外去也不會心安。
接下來短短的幾個月,譚佳兒經歷離婚後最大的生活變化,包括買下「不悔月光」重新整修,母親遠嫁東南亞,她獨自一個人搬到桃園山上,開始過著當獨居老板的生活。
如果她還沒有經歷過婚姻跟絕望,還有人心的險惡,要她一個女人獨住在山林間她可能會覺得孤單跟無聊,但來這里之後她卻覺得很自在,只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情包袱,附近的鄰居都很好,常常送她新鮮的蔬果加菜,大家也都愛喝她煮的咖啡……
來這里的客人,想聊天談心事她奉陪,只是她大部分時間都扮演傾听的角色居多,她不愛說自己,也沒什麼好說的。
至于不愛聊天的客人,就讓「不悔月光」的美麗景致陪伴他們吧。
經歷婚變後,她覺得現在的日子很平順滿足,如果可以這樣繼續過下去,就算一輩子無情無愛也滿好的……
譚佳兒才剛這麼想而已,見到此時推門進來咖啡店的客人卻令她一愣,而對方也沒想到被網友稱贊咖啡不輸給「深夜」的店家老板,竟然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譚佳兒。
譚佳兒應該還認得他,從她忽地沉下的臉色就知道了。
來者是黎允陌那位棄醫改投向最愛的咖啡懷抱,在關渡開「深夜」咖啡店的學長。
「你該不會想轟我出去吧?」學長開玩笑的說。
「別這麼說,來者是客。」譚佳兒真的沒想到她都已經窩到山里了,還是會遇到跟他相關的人,台灣果然不大啊。
學長也很有眼色,接下來只跟譚佳兒談咖啡談經營之道,彼此還算聊得開心。
一直到最後,學長要離開前,一副欲言又止的,終于忍不住嘆息地說起黎允陌的狀況。
「你們離婚之後……我只見過他一次而已,他喝醉了還開車到我店里,沒說什麼話,我煮了杯咖啡給他,要他在店里休息到酒退了才能回家,那一夜台北很冷,寒流來襲氣溫不過七八度而已,但他給我的感覺卻比外頭的氣溫還要冷,他的心應該很痛吧……」
學長像是怕譚佳兒阻止他說下去般,一口氣飛快的說出。
說完以後他看向譚佳兒,譚佳兒只是沉靜的笑了笑,但那笑意看起來很不由衷。
「我們之間……已經無關了。」
這是她給學長的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接下來她默默的送客,默默的走回吧台後,默默的煮起咖啡……
真的,都無關了。
是夜,無眠。
真的已經都無關了嗎?可以騙人卻騙不了自己,若真的已經不放在心上,怎麼會失眠呢?
心好重,重到像深沉的夜般,令人喘不過氣來。
譚佳兒走到陽台外,此時月已經沉到天邊,淡淡的,像是在譏笑愛煩惱的塵間凡人。
往事,不堪回首,像一道丑陋永遠不會好的疤,不踫沒事,踫了卻鮮血直流。
兩年前,當黎允陌看到她跟別的男人果身躺在床上,而且家里被布置的好像兩人激情如火時,他當著她的面奪門而出,之後便拒絕跟她聯系一個禮拜,不管她怎麼撥打電話他就是不肯接。
當時她的心好亂,但心亂並不表示她就笨了。
把狀況往回推,一切都是由黎允媢帶著那個男人出現開始,最後她頭暈失去意識,而在昏迷前……她只喝了水?!
她不敢相信是黎允媢設計陷害她,但這是唯一的可能,至于那個被叫來演戲的男人,她非常確定自己跟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來她沒有任何意識,二來她的身體也沒任何感覺和痕跡。
逼問那男人沒有什麼意義,而且他肯定被封了嘴,于是譚佳兒隔日直接找上黎允媢——
「為什麼要陷害我?」譚佳兒的口氣充滿恨意,她是真的恨,她真的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的名譽就這麼被毀了。
「你說什麼?我听不懂。」黎允媢還裝傻。
「你別裝傻,那個男人是你帶來的,你平常跟我關系並不好,就算要躲雨也不會特意挑我家,你是故意的,算好時間點,還對我下藥!」
下藥是她的猜測,沒想到當她說出時,黎允媢的眼神游移,不過很快的掩飾下來。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打死不承認,是黎允媢事後打算采取的招數,反正那個參與的男人在事發隔天已經被她拿錢直接打包到大陸去逍遙了。
「那你說,在我失去意識後發生了什麼事?」
黎允媢笑了笑,笑容充滿嘲弄。
「我說親愛的大嫂,你剛剛所說的,我都不知道我有做過,什麼男人?什麼躲雨?你在說什麼我都听不懂呢。」
譚佳兒一听就清楚,的確是黎允媢搞的鬼沒錯,自己卻笨到不設防的落入她的計謀當中。
為什麼就這麼討厭她?就這麼容不得她?非要使出這種下流的計謀來陷害她,讓她跟允陌的婚姻決裂……
黎允媢是打算打死不松口,譚佳兒心知再怎麼逼,怎麼哀求都沒用,她只能指望允陌相信她所說的話,她會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的說給他听,希望他听了之後能夠相信她,再一起去找黎允媢對質。
黎允陌是她最後唯一的希望。
諷剌的是,當一個禮拜後黎允陌終于願意接她電話,也終于回到家來跟她談,只是他的態度……
他從頭至尾眼神都不曾跟她交集,她的視線苦苦的糾纏著他,他卻一再地閃躲回避。
她還能說什麼呢?她還能期待什麼呢?
譚佳兒當場心灰意冷,哀莫大于心死,悲莫過于無言,應該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黎允陌已經定了她的罪,她說什麼還有用嗎?一個已經不再相信她的伴侶,他們之間還能繼續走下去嗎?
所以,她什麼都沒說,她等著,等著黎允陌替他們之間作決定。
而他一開口就提出離婚,這讓她的心像是被撕碎般,劇痛無比……
我不想要一個不干不淨的老婆!
她永遠忘不了他所說的這一句話,像把抹了毒的利刃重重的朝她的心砍去。
她的心從此死去,再也活不了,無藥可救。
譚佳兒就這麼在陽台坐到天微亮,嘲弄凡人多煩惱的月早已消逝在天邊。
唉……輕輕地,一嘆,再嘆。
嘆再多聲也無用,那胸口的傷怎麼抹平得了,除非此生闔上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