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衡清楚記得自己十六歲的一個夏夜。
暑氣在入夜後散去,床榻清爽舒適,他其實已經睡下了,卻在寤寐中听見一陣細小卻稚女敕的嘻笑聲。
「然後呢然後呢?不會了嗎?」
「自然是會的,你听呀,二一添作五,逢二進成十;四進二十,六進三十,八進四十……」
隱的雖然是枯燥無趣的口訣,但聲音甜甜的挺好听,听著听著,睡意慢慢被好奇心給壓過,他翻身坐起下床,腳步刻意放輕地走出房間,準備一探究竟。
通常只要下床走動,下人就會發現少爺起身了,尤其是從小看言至衡長大的女乃娘,什麼動靜都逃不過她的耳目。這夜他都出了房門走到女乃娘套間外了,那個稚女敕嗓音還在繼續。
而且,就是從女乃娘房間傳出來的。
「……五歸添一倍,逢五進成十……」
「真是好厲害啊。」女乃娘稱贊著,嗓音里全是笑意。
「我還會別的喔!」稚女敕的嗓音得意洋洋。
「是嗎?那再背點新的來听行不行?」
「當然行,沒問題的!」
因為太好奇了,言至衡站在門外听了一會兒,忍不住伸手敲門,「女乃娘,里面是誰?你跟誰說著話?」
里頭突然全靜了下來。半晌,女乃娘才遲疑地問︰「少爺怎麼起來了?」
「被吵的啊。到底是誰?」繼續敲門。
熟知少爺會追根究柢的個性,女乃娘最後還是開了門。一向溫和惇厚的她難得地有些慌亂,似乎急著掩飾什麼,一直擋在門口。但言至衡已經一眼看到她身後兩個人影,都扎著辮子,稚氣未月兌的黃毛丫頭樣。
「她們是誰?」言至衡語氣平平地問。
其實他一點兒也沒有生氣,只是好奇;但年少的言至衡五官清俊,面無表情時有股隱隱的氣勢,把兩個陌生小丫頭嚇得摟在一起,半聲都不敢吭。
「遠房親戚的女兒。」女乃娘不想多說的樣子,「少爺快回房里去吧!這天涼的,連件外衣也不多穿,要是招了風寒可怎麼辦——」
「這天還涼?」言至衡失笑,伸手一指,「我倒覺得挺熱的,你瞧,她們可都在冒汗了。」
小丫頭們動都不敢動,額頭冒出來的全是冷汗。
雖然打扮得一模一樣,但長相卻不似姐妹。眼楮大大圓圓的那個,雖然一臉惶恐,但仍然直瞪著他看。另一個則是躲在姐妹身後,臉色都發白了。
「干什麼瞪人?剛剛就是你們在念口訣吵我睡覺?」言至衡問。
女娃兒倒是有膽色,挺了挺胸,明顯是逞強著朗聲回︰「是我一個人念的,要罵就罵我好了!」
「少爺——」女乃娘憂慮地開口勸阻。
言至衡看了女乃娘一眼,繼續問陌生丫頭︰「念得挺流暢,跟誰學的?」
「我爹!」
「哦?你爹是誰?居然教得來這麼小年紀的毛孩子,是哪兒的先生?」
這下子有人不服氣了,「才不是毛孩子,我都要十二歲了!」
言至衡吃了一驚。「瞎說的吧,你有十二歲?我以為還不到十歲呢。」
「我……」
「少爺。」女乃娘再度出聲打斷,這回索性出了房間,把門在身後掩上,滿臉寫著憂慮,「快回房去睡吧,時候真的不早了。」
「她們到底——」
「別管了。沒事的。」
看得出女乃娘只想快快打發他走,言至衡不動聲色地退後兩步,又忍不住往房里看了一眼。燈火搖曳中,小小身影晃動,來到門邊。顯然是也好奇極了,跟了過來從門縫間窺望。
但從小帶大他的女乃娘雖然疼愛他,卻是說一不二的性子,默默擋在門前,完全不會讓步的樣子。言至衡停了片刻,只好放棄,轉身離去。
沒關系的,言府雖大,總不可能連兩個新來的小丫頭都找不出來。他一面緩步走回房,一面信心滿滿地想著。
他走後,女乃娘一臉憂慮地開門回房,兩雙亮晶晶的眼眸直盯著她看。
「大娘大娘,那就是少爺嗎?」滿是好奇。
「他好好看呀。」這個則是一臉向往。
「噓,別再多說了。」女乃娘趕她們上床,「快點睡,明天還要早起呢。」
「大娘,少爺他是不是——」
「就說別再問了。以後也不會再見面,有什麼好多說的呢。」
女乃娘沒說錯,隔天之後,言至衡就再也沒見過那兩個小丫頭。
「哪有什麼小丫頭、大丫頭的。」不管怎麼問,女乃娘總是好脾氣地笑著,給他軟釘子踫。
「難不成我那天是見鬼了?」言至衡眯著眼,年少俊臉上毫無笑意。「明明吵得我沒法子睡,要硬說我是發夢也太牽強了。到底人在哪里?」
言府上下誰都怕言至衡這個二少爺,倒不是因為他脾氣壞或是太任性,而是他從小就問題特別多,很愛追根究柢,總是問得大人無法招架,他還不肯罷休。
就是女乃娘知道該怎麼應付一手帶大的少爺。「少爺別胡說,要是晚上睡不穩,讓府里的董醫生開個寧神的藥——」
「誰要吃藥了?」臉一拉,言至衡直率地問︰「若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又何必這麼遮遮掩掩?難不成真是女乃娘你買來的新女兒?」
這話說壞了,只見女乃娘臉色一沉,轉開了頭。
「女兒哪有新舊,我也就那麼一個心肝寶貝,多少錢也買不到。」說著,竟是泫然欲泣。
女乃娘本來有個精靈可愛的女兒,但不到七歲就得急病死了,這些年來也沒有再生。下人之間都在傳說女乃娘有意收個義女,不知怎麼傳到了少爺的耳里,他當真了。
言至衡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卻又不知道怎麼道歉,只能抿著薄唇鬧別扭。
「少爺大了,嫌我這個跟前跟後的女乃娘唆了吧,還不信我的話。」女乃娘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擺擺手,「罷了罷了,我不說了總可以吧。」
踫了一鼻子灰,言至衡悶悶地走回書房。他也不是非得找出那兩個小丫頭
不可,但有件事梗在那兒挺難受,加上女乃娘的態度不尋常——
「喂,你!」一轉進書房前的長廊,前頭一個小僮正從房門出來,拐個彎要走,言至衡出聲叫住他,「去我房里把我的書拿來……」
沒想到那小僮一听見他的聲音,話都還沒說完,沒有回頭或停下,居然發足開始狂奔!
「等一就是你,給我站住!」
一主一僕在長廊上追逐,前面那個藍衣小僮沒命似的快跑,卻敵不過少爺人高腿長,最後是被從脖子一把拎住,「跑什麼跑?!做了什麼虧心事?是不是從書房里偷了什麼?」
「沒有!」藍衣小僮回頭,圓圓的烏眸氣呼呼地瞪著言至衡,「我才不是賊呢!」
言至衡胸口猛然一緊,心跳得比平時快上幾分。
這雙眼眸,他是認得的呀。
「我當是誰呢,你不就是女乃娘的新女兒嗎?」
烏眸瞪得更大,「胡說什麼,人家我有爹有娘的。」
「喔,你有爹有娘啊?」他故意學她說話。
「當然,不然是石頭里蹦出來的嗎?」
「那不成了猴子?」少爺笑了。
小丫頭臉賴微微鼓著,有點不開心的樣子,扭來扭去想淨月兌,「你、你才是猴子呢,放開人家啦!」
「人家什麼人家,你沒名字嗎?」
「你才沒名字呢!」
看來這小丫頭用來用去就只會這一招,不大擅長吵架的樣子。不像言至衡,自小夾在哥哥弟弟之間,兄弟三人雖不至于演出全武行,但吵起架來互罵可流利了。
「我當然有名字,你可記牢了。我姓言,名叫——」
小丫頭眼眸閃了閃,面露得意地搶答︰「我知道,你叫「少爺」。」
「哈哈哈——」言至衡這下子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結果趁他大笑時,小丫頭用力一扭,掙月兌他的鉗制,又一溜煙地跑了,留下言至衡目瞪口呆。
難道她是故意引他發笑,好趁他不注意時逃掉?這樣看來,小丫頭倒是沒有想像中的笨呀。
換了別人也許就算了,但偏偏言至衡就是這個一切都要追根究柢的個性,當下尾隨時去。言府說大能有多大,他就不信真的搜不出一個鬼頭鬼腦的小丫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