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辭職?!」星期一早上,譚勁才進公司,便听葉佳欣開口遞辭呈,令他神情驚詫。
「不準!」他擰眉,直接便駿回,把辦公桌上的辭呈塞回給她。
不知為何,一听她遞辭呈,他心口一抽緊,非常不舒服。
似沒料到他會反應激動,她怔怔地站立著,一時不知要說什麼。
他抬起頭,深幽黑眸瞅著她質問︰「為什麼突然想辭呈?工作有什麼問題?薪水不滿意?」
餅去的會計一旦遞辭呈,他不會多問一句,直接就核準,也是清楚對方因會計兼總務等打雜工作有異議,加上辦公室只有男人,一忙起案件時紊亂緊張的局面,
還得跟著常加班,一般女性很難能久待。
但她不同,她適應力良好,勤勞認真且任勞任怨,即使沒交代的事也會主動且樂意代勞,不僅得到他于公于私的信任,更受到男同事們喜愛,彼此相處和樂融融,沒道理突然要請辭。
「都不是。」她抿抿唇,輕搖頭。
雖身為會計應是領固定薪水,但他在分配給設計師們個案獎金時,亦不忘替她加點獎金福利,待遇方面他並不會小氣。
「那是什麼問題?」他追問。只要她有任何困難,他會為她疏通解決。
忽地,他長陣一眯,疑問道︰「該不會……你介意我交新女友?」
雖覺這理由牽強,她在他身邊工作這兩年,陸續看過他交往數任女友,從沒任何異議,但她昨天匆匆離開他住處,今天一上班就向他遞辭呈,令他不得不往新女友身上做推敲。
她因他的說詞,神情一詫,心跳漏跳一拍,怕被他看透她的在乎及暗戀情思,只能連忙搖頭否認︰「當然不是。」
躊躇半晌,她支支吾吾掰出借口︰「我……是想換個工作環境,想回台南生活。」
聞言,他濃眉一攏,非常不以為然。「在台北這麼多年不是很適應,干麼回台南?那邊不是沒親人了。」
他大學便知道她自幼被外婆扶養,而供應生活費的母親在她高二因意外過世,她剩下的至親外婆則在她升大二時病逝。
他一度因她孤苦無依,心生同情與不忍,向來懶得管別人閑事的他,利用當年身為社團副社長,竟破例為她向社員發起募款活動,還把集資來的錢當成奠儀費,親自送至台南致喪地點——她外婆的老家。
之後回想起來,他仍難以理解當時為何一反本性,做出那麼熱心雞婆的行為。
當時的她雖與他同社團已兩個學期,但兩人實際交談機會不多,交情很一般。
而之後在社團他不由得較注意她,她也因他致喪關懷行為非常感動,常主動和他交談問候。他內心佩服她的勇敢與樂觀,沒因無親無靠就陷入悲觀憂愁,他總能看見她笑容滿面。
多年後再度相遇,她仍如記憶一般,這兩年在工作上朝夕相處,他已當她是家人妹妹看待。
也許是因為如此,當她突然提離職,且是去意堅定,才教他怏怏不快,內心介懷。
他追問詳情,她只是吞吞吐吐,一再告知想回南部生活。
他感覺她似有隱情,但無論他怎麼逼問,始終問不出真相。
他因她不願對他說實話,不當他是朋友兄長信賴,對他難得好言好語的慰留無動于衷,內心生悶。
他甚至把她的辭意告知其他同事,意圖由他們勸說慰留她,沒料到她依然執意離職。
「不行就是不行!」當她第三次欲遞辭呈,他不禁有些火大。
「我……又沒跟公司簽終身約聘,為什麼不能辭職?」因他態度益發強硬,葉佳欣也有些不高興了。
她秀眉一蹙,心口扯痛,更覺委屈。
她又何嘗願意離開?可她不能繼續待下去,等她肚子一凸出,將無法掩藏懷孕之實。
譚勁見她難得面露哀戚,心口一抽緊,下一瞬,他更感到不滿與失落,她竟不顧情分堅持要走。
他是沒權利不準她辭職,卻又不想放開她,似乎她若離職,兩人日後連見面機會都難。
「要走可以,等公司這批豪宅設計案完成再說。」他只能退一步道,試圖以時間來改變她的決定。
「那……要等多久?」她不確定這批設計案的完工期限,肯定要花上好幾個月。
「至少四個月。」他隨口給個期限。
「不行,太久了。」她立時搖頭,「最多只能再待一個月。」她緊張說道。
聞言,他濃眉一攏,臉色難看。「你該不會先跟別的公司應征好,答應對方上班日期?」
她需要這麼急著離開嗎?這兩年他待她不好嗎?
「我……」她躊躇了下,只能點頭撒謊。
「兩個月。」他語氣不快地折衷。「最快也得等兩個月才能走人,這段時間會忙到不可開交,我沒多余時間找新會計。」他悶悶地道。
「可是我……」她想縮短時間,怕兩個月仍太長,屆時已懷孕四個月的她,不容易隱瞞。
「就這樣,還有異議就直接做到年底再說。」他起身,不容她再討價還價。
「我出去了,你下班時間到就可以關門離開。」交代完,他匆匆步離辦公室,前往施工現場與其他同仁會合。
自那日之後,葉佳欣和譚勁似陷入一種半冷戰狀態,他對她淡漠,而她更不敢和他主動熱絡。
懷孕進入三個月,她開始出現孕吐癥狀,慶幸的是辦公室幾乎只有她一人留守,譚勁或其他男同事進來,多是拿個資料或交代一下她代為聯絡處理的事便離開。
怕被發現異常,她除了穿寬松衣物外,也顯得有些神經緊繃,格外小心翼翼的。
譚勁察覺她異樣,誤以為她悶悶不樂、心神不寧是因不情願被困在這里,急于離開想開始新的工作和生活。
他心里更窒悶,一度想提早放她走,卻又希冀她能改變決定,願意繼續留下來。
然而,她終究離開了。
甚至最後,兩人竟無話可說。
幾個男同事為她辦了送別會,他雖出席參與,但從頭到尾兩人沒說半句話。
他不知道為何會演變成這種局面,他曾當她如親人手足般信賴,而她最後竟是連正眼都不願看他。
兩人幾度無預警地視線交會,她立時別開臉,轉而找其他男同事笑談。
他心口一扯,終于再也待不住,適巧手機響起,是女友來電,原向對方告知今晚有飯局,他忽地改變決定,接起電話向女友表示要過去找她。
沒待到送別會結束,他起身交代一句便拿起帳單先行去付帳,離開包廂、離開有她在的地方。
自此,兩人沒再見過面。
今晚,譚勁躺在病床上,思緒飄飛,不由得一再憶起過往、憶起她。
四年了,自葉佳欣離職後,匆匆已過四年。
這幾年,他陸續又換過幾任女友,之後對總是維系不長久的戀情感到厭倦,于是把全部時間精力投入在工作中,不再浪費時間交女友。
每當忙完一檔期的工作,在接續下一件設計案的空檔,他總不經意會想起她。
想著她單純的笑靨,經常在他身邊叨叨絮絮的關懷,也許因少了她殷勤替他叮嚀三餐,原就挑食且三餐不繼的他,這幾年對吃食更挑剔,不僅偏食愈嚴重,更因忙碌經常廢寢忘食,終于種下致命病謗。
待他意識到身體不對勁,忍無可忍就醫檢查,萬萬沒料到竟直接被判死刑!
他同時罹患胃癌和大腸癌,兩者皆已是第四期,且轉移到肝、肺等部位,醫師宣布只剩三個月生命。
他今年才三十二歲,正是青春健壯的年紀,連感冒都很少得的他,這一病竟就是重癥不治。
三個月呵!他只剩三個月時間,對這數字一時覺得模糊,沒有太確切的概念。
進一步深想,三個月能做什麼?
三個月應夠他再接兩筆室內設計案,進度趕一點的話,或許能從繪妥設計圓到參與施工裝潢完成,他能再添兩間掛上他名字的設計住宅。
三個月,足夠他將打拚多年的公司做結束,讓旗下設計師有時間另一主,並將他所擁有的動產、不動產清算妥,全贈予在美國的父母。
他也許能去美國度長假,利用這三個月陪陪移居那里的父母,讓一年見不到他一兩次面的父母,每天能看他看到厭煩。
但他要如何向膝下僅有一子的父母告知,他們唯一的兒子將不久人世?
三個月……他想見她。
忽地,腦中閃過這念頭,在生命的最後期限,他其實最想見的人,內心隱隱一直存著的牽絆,竟是她!
這念頭一萌生,譚勁便涌起強烈沖動想見葉佳欣一面,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他對她的情感仍定義在家人妹妹上,分開未聯絡這些年,他無端常對她心生懷念,卻從沒想打探她的去向,也許因她後來對他冷淡,心里還生著悶氣,只能任彼此就此形同陌路。
他于是掏出手機,按下一組數年未撥打卻也沒刪除的號碼,內心不由得緊張,想著開口該說的第一句話。
沒料到那頭傳來空號的語音宣告,表示這組手機號碼已停用。
驀地,他心頭一沉,只能將手機擱放一旁。
躺在病床上,他一夜難眠,翌日決定向其他人打听她的下落。
譚勁費了一番功夫,花了一個月時間才終于得知葉佳欣的確切去處。
沒想到要找她會這麼難,他原以為她跟幾個男同事多少有些聯絡,或至少保留E-mail可通信。
可她當初離開,就與同事斷了往來,只曾在離職那年的聖誕節以手寫卡片寄給幾個男同事,卻獨獨漏了他,那令他心生計較與不滿,之後刻意不再提起她。
雖說與她認識多年,他自以為視她如親人手足般,但慚愧的是他完全不清楚她的交友圈,不清楚她有什麼交情要好的朋友。
他不惜去了趟台南她外婆老家,雖只曾在大學去過一次送上社團集資的奠儀費,他仍記得那住址,然而房子雖在,早已易主,他沒能問到關于她的任何消息。
他不死心,轉而找到她大學畢業那屆的畢業紀念冊,一一撥打她的同班同學,
探問她的消息,記不得他打了多少通失敗電話,終于找上與她有聯絡的同學。
她不是如當年所言回台南老家生活,反倒在高雄工作定居,因好不容易才打探到葉佳欣的去處,譚勁不想隔著電話遠距離問候,決定親自去見她一面。
也許,這樣突如其來大老遠跑去找她,她未必會欣喜見他,但這段時間一直查不到她下落,他想見她的更深,無論如何也要親眼見見她,哪怕只是暗中看一眼都行。
他對自己積極尋她且心心念念想見她的行為無法理解,不確定見了她之後要做什麼,只清楚她是他在回顧人生過往時,唯一一位令他無法抹滅淡忘的女性。
似乎,若沒能在離世前見她最後一面,確認她過得很好,他內心會存著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