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頭埋在枕頭里,時間很早,太陽還沒有升起。
是一個夢,提早將郁喬喚醒。她笑看著床頭邊的合照,呆呆笑著,照片里有阿嬤,有阿董、大橋、齊翔和自己,大家都在笑,笑得很張揚。
她一向渴求家人、渴求親情,在收留兩個無處可去的男人,又加入阿董之後,她有了家人的支持與安慰。
阿董搬進來已經一個多月,原本的針鋒相對,慢慢磨合、慢慢融洽。
偶爾他們「全家人」會駕車出游,有時他們會一起擠在沙發里看鬼片,齊翔負責做點心,大橋負責關電燈,她負責鬼叫,而阿董……負責把她抱在懷里。
他總說自己不會安慰人,可是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小動作,讓人窩心。
說實話,滿屋子人,她哪會害怕,可是她一叫再叫,因為,一次兩次,她眷戀起他的懷抱……
都說暗戀早已結束,都說她對他,只是家人對家人,可是常常一個不經意間,他就讓她怦然心動,讓她想要出軌,真是糟糕啊。
不過,她不會愛上他的,絕對!
上上星期三,療養院打電話來,說阿嬤生病送醫院,那時她嚇得六神無主,從沙發上跳起來。
她一面跳一面大叫,「沒事的、沒事的,阿嬤沒事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叫得夠大聲,阿嬤就會沒事,還是因為她必須用足夠的音量來向自己保證,才能保證出自己想要的結論。
她到處翻鑰匙,急得像無頭蒼蠅。
正在做晚餐的齊翔被她的吼叫聲給嚇到,熄掉爐火,沖進客廳,問她發生什麼事。
她全身發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事情交代清楚,只曉得滿腦子混沌,下一刻,她被齊翔抱進懷里,而嘴巴灌進溫開水,然後大橋的臉出現,口氣鎮定地告訴她,「把鑰匙給我,我開車送你到醫院。」
她還是胡涂又混亂,等到她意識到自己站在醫院門口時,發現大橋握住她的左手、齊翔握住她的右手,而齊翔的另外一只手提著她的包包,他們像一串螃蟹,橫著走。
阿嬤感冒引發肺炎,醫生的嘴巴在她眼前張張闔闔,她都沒听懂他在說些什麼,直到看見阿嬤那刻,淚水翻滾而下。
而阿嬤看見她,精神竟然出現短暫清明,她笑著對她招手,說︰「阿妹仔不要哭,阿姊沒代志,明天就出院了。」
她猛點頭,但眼淚煞不住車,她抱緊阿嬤,阿嬤輕撫她的頭發,柔聲說︰「阿妹仔,你要認真讀冊,阿母、阿爸才會光榮,攬雖然是查某囝仔,不過,除了認分也要上進。」
她知道阿嬤把自己當成她的妹妹,那年私奔後,阿嬤再沒有見過她的家人。
那份深藏的思念,酸楚了她的心。
她什麼都不能做,只會哭,哭得涕泗縱橫、哭得淒慘哀怨,直到一雙大掌落在肩膀,她回頭,看見阿董關心的眼神。
「你怎麼來了?」
「家里沒人,我打電話問大橋的。」他彎下腰,牽起她的手,阿嬤已經睡著了,他坐到病床邊的小沙發,再把她抱到自己腿上,攬著她、輕拍她。
「大橋呢?」
「他送齊翔回家,幫你準備晚餐和換洗衣服,這幾天,你得留在醫院照顧阿嬤。」
點點頭,她問︰「醫生有沒有說,阿嬤要住多久?」
他失笑道︰「大橋沒猜錯,你根本沒把醫生的話給听進去。」
「是啊,我表現得像個瘋子。」虧她還以為自己是女強人。
「沒關系,我問明白了,阿嬤的病是感冒引發肺炎,才會高燒不退,加上阿嬤年紀太,療養院不敢輕慢,便趕緊送醫院。大橋看過X光片,肺浸潤的狀況不嚴重,住三、四天醫院,用抗生素治療就沒問題。」
「真的沒問題嗎?」
「對,沒問題。」
她松口氣,靠在他身上。真好,這種時候有人可以依靠。
阿董繼續說︰「我跟護理中心提過,待會兒護士小姐會過來幫阿嬤換單人病房,你晚上照顧阿嬤,可以睡得舒服一點。」
「好。」
她的視線鎖在阿嬤身上,片刻不離,他模模她的頭,再次保證,「阿嬤不會有事的。」
她點點頭,對自己說︰「對,不會有事的。」
「讓阿嬤好好休息,你不要太擔心。齊翔叫我們忍耐一下,說晚餐馬上就到,今天有你最喜歡的牛肉滑蛋。」
「被齊翔養了兩個月,我覺得自己胖好多。」
從他眼中看見不贊同,不過他沒有跟她爭辯,順著她的心意,他模模自己的腰說︰「我好像也胖了。」
「跟廚藝好的人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就是幸福。」
他點點頭,揉揉她的頭發,低聲說︰「小喬,不要害怕。」
害怕?是啊,是害怕,害怕再次面對親人的死亡,害怕一個人承受這樣的傷痛。
「我在,大橋在、翔也在,我們會陪你一起照顧阿嬤。」
他的幾句話,讓她重新有了力氣。
她告訴他,阿嬤很想念親人,只是命運逼迫她割舍親情,娘家人很不諒解阿嬤,和阿公結婚後,她好幾次回去,都被父母親拒于門外,後來命運多舛、諸事不順,她連回娘家的念頭都不敢有。
她說阿嬤、他提外婆,共同的話題讓他們說了又說。
接下來幾天,大橋、齊翔白天照顧阿嬤,她負責晚班,阿董下班後直接到醫院來,她很感謝他們,他們都明白,面對生病的家人,她需要更多支持。
阿嬤莫名其妙地喜歡阿董是老早就知道的事,只要他出現,阿嬤就拉著他,話說不停。
阿嬤住院第二天,她到醫院和齊翔交班,看見他摟著阿嬤唱「安平追想曲」,阿嬤的歌喉很不賴,但最讓她無法忘懷的是,阿嬤臉上像少女似的靦腆笑容。
在阿董的堅持下,阿嬤多住了兩天醫院,把身子精神都養好,又做了各項檢查後,才讓她出院。
出院那天,所有人都到了,大橋帶著新做的紅旗袍,讓她給阿嬤換上,旗袍上繡了牡丹,她大大夸獎他一番,居然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完成刺繡大工程,他沒好氣斜她一眼,說︰「你以為我是古代女人,沒事就彈琴剌繡?」
後來她才曉得,那是他描了花樣,雇人繡的。
她幫阿嬤梳頭、化妝,阿董給阿嬤帶上亮燦燦的戒指,齊翔遞上新娘捧花,阿嬤的笑容沒有間斷過……
床頭邊的照片,就是那天他們送阿嬤回療養院時合拍的。
阿董找征信社尋訪阿嬤的家人,前幾天有了消息,他說等聯絡好,再陪他們去療養院見阿嬤,那是阿嬤藏在心中多年,不敢說出口的心願。
鬧鈴沒有響起,但郁喬並不想賴床,阿董現在不必那麼早進公司,加上兩個自由業家伙,他們一家奉行睡到自然醒原則。
阿董說,在全家人的齊力逼迫下,他弟弟終于振作精神,進入營銷部,他那人別的不敢說,但鬼點子一向很多,他沒有接替她的位置,但兩個星期工作下來,慢慢做出興趣。
既然阿董的父母親回國,他是不是要搬回去?
她一直按捺心情,等待他提出這件事,但他似乎並沒有這個考慮,所以她很高興……
伸伸懶腰,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她跳下床,赤著腳沖出房門,朝齊翔的房門砰砰敲不停。
齊翔還在睡,他翻身、把頭埋進棉被里,她等不及,扭開房門,就沖進他的房間。「起床、快點起床!」她大叫。
齊翔不理。
她跳上床,推搡他,一面推一面喊,「翔,快起床,今天有重要的事!」
棉被下齊翔撇撇嘴。能有什麼重要事,不就是皇後娘娘肚子餓,要卑微的御膳房快點準備吃食。
「起床、起床、起床……」她動手拉扯他的棉被。
不要!他不要起床。齊翔緊緊拽住棉被,在床上滾一圈,用棉被把自己圈成毛毛蟲。
郁喬氣了,用腳去踹他的腿。「快點起床,五秒鐘不起床,我就把你丟出去!五、四、三、二、一!」
齊翔還是毫無動靜,不過對門和隔壁的房間倒是出現動靜,蘇凊文和鐘裕橋分別靠在房門和廁所門邊,看著她和齊翔做拉鋸戰,眼里帶著相同的懷疑——小喬有這麼餓嗎?
「齊笨翔、齊死翔、齊呆翔,你馬上、立刻、現在就給我起床!」
在鐘裕橋妥協,打算問她早餐想吃什麼,他下樓去做時,齊翔無奈地翻開棉被,沉重地嘆一口氣,兩手壓在她肩上,哀求道︰「拜托你,讓我再多睡幾分鐘,微臣一定準備娘娘最喜歡的早餐。」
「好啊,你繼續睡,我打電話給文季平,說你不想見他了。」她推開齊翔,齊翔在發愣,被她一推,整個人往後仰,跌回床上。
小喬說的是……文季平?那位音樂大師、音樂神童、音樂鬼才……
齊翔彈身坐身,眼楮直直扣住她。「你說的文季平,是不是我知道的那個文季平?」
「你說呢?」她沒好氣、白他一眼。
「啊——」齊翔放聲尖叫,那聲音淒厲無比,好像家里剛發生滅門慘案,他一把扯開棉被、跳下床,沖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狠狠地轉上五大圈,再猛親她的臉頰。「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小喬我愛死你了……」
郁喬笑著拍開他的瞼,說︰「干嘛啦,我還沒洗臉。」
「沒關系,你洗不洗臉,我都一樣愛你。」他親完臉頰、親額頭,恨不得把她整張臉親透透,說著又狠狠把她圈進懷里,大有她不窒息就不放手的氣勢。
她居然只注意到自己沒洗臉?沒注意到……厚!蘇凊文看不下去,大步跨進房里,一把將兩人分開。
他把她勾進懷抱,將她的頭壓進胸口,不讓她欣賞無邊春色。
鐘裕橋也是滿面無語,他走到衣櫥邊抽出一件T恤,丟給齊翔。
接到T恤,齊翔才發覺自己做了什麼糗事。他睡覺不穿衣服,只穿一件薄薄的、小小的三角內褲,而且眾人都知道,男人在清晨時分很容易撐帳蓬——所以、因此、于是……唉……一個樂過頭、一個昏了頭,居然都沒有注意到這個。
雖然慢了很多拍,不過在蘇凊文懷里,郁喬一回想,就明白了。
她是成熟女性,就算沒有經歷過那種熱血激情,可基本的生理常識,她多少了解,剛剛,齊翔某個堅硬部位就抵在她的下月復處。
唉,幸好……她閉起眼楮感激上天,幸好剛剛對她撐帳篷的是齊翔不是阿董,否則,說不定她會餓虎撲羊,把阿董吃干抹淨……二十八歲的女人,在某個時候是很狂野的。
齊翔背過眾人、飛快套上衣服短褲,轉回郁喬跟前。
他推開蘇凊文,一把抓住她,急急問︰「你怎麼會認識文季平大師?他是音樂人最崇拜的偶像,甚至有人說,沒有他,今日國語歌壇就不會在亞洲引領風騷。」
有這麼厲害?她認識文季平那麼久,沒看到他什麼大師風範,只是覺得他敏銳、聰明,還有超級愛講話,一開口嘴巴就停不下。
「我幫他找過兩間房子、賣過一間舊宅,交易過程他還算滿意,之後我們互留電話,偶爾聯系。」他們是君子間的淡淡之交。
「光這樣,他就肯看在你的面子上,收我為徒?」齊翔無法相信自己有這麼好的運氣。
「沒有哦,他沒說要收你為徒,只是我們踫巧在餐廳遇上時,我突然想起幫他賣掉的那間舊宅里面有許多樂器、樂譜和數不完的唱片CD,我想他對音樂大概有所涉獵,才麻煩他推薦專業老師教你唱歌,他听見你想學唱歌,就讓我帶你去他家里,跟他見一面。」
回到家後,她上網查文季平這個名字,才知道他會作詞作曲,是歌壇里頗有名氣的老師。
「你是說……他光听見我的名字,就願意見我?」齊翔暈陶陶的,好像剛干掉兩瓶威士忌,他又一把抱住她,歡天喜地的跳起貼身舞蹈。
看他樂得不知道天南地北,郁喬推開他,手指戳到他的額頭上,澆他一桶冷水。「不要高興得太早,說不定文季平是想親耳听听,是不是所有的偶像歌手都是空有長相的劣材。」
可齊翔實在太高興,她這桶冷水根本澆不熄他的滿腔熱情。他手抬高、腳舉起,樂得開始跳街舞。
「只要大師肯見我一面,就算罵我廢材也沒關系。」他跳到桌邊、打開抽屜,笑得臉皮不斷抽搐。
「最近我做不少曲子,一定要帶去給大師評論一下……要是他覺得很爛怎麼辦……大橋,你覺得我要不要帶吉他?不必吧,大師的吉他肯定比我這把好幾十倍……阿董,你借我一套西裝……不好不好,音樂人又不是商人,不能穿西裝……啊,我可以做點好料的帶過去給大師品嘗……可是,他又沒要征廚師……」
齊翔在屋里彈來蹦去,一下子喜、一下子憂,緊張得語無倫次。
看他飄在雲端、無所適從的呆樣,鐘裕橋無奈插話,「要見大師,還不快點去洗澡、吃飯。」
「對哦,洗澡吃飯。」齊翔沖著他傻笑。
鐘裕橋沒辦法,只好拉起他,把他帶進浴室里。
蘇凊文揚起眉梢,握住郁喬的手走出齊翔房間。
她對著他說︰「我不曉得翔會高興成這樣,幸好昨晚沒告訴他,否則他一定興奮到睡不著。」
他點頭,拍拍她的肩膀說︰「我要上班,順道送你們過去,浴室先給你用。」
「好,我很快的。」她飛快旋身準備回房間里。
「小喬。」
轉頭,她發覺他靠自己很近,她被夾在他的身前和門板的夾縫里,刷地一下,她的臉爆紅。
這是……害羞?蘇凊文笑眯眼,低下頭,刻意靠她更近,于是她的臉紅更上一層樓。他發覺他很喜歡她在自己跟前害羞,更喜歡她像隻果的小紅臉,勾起她的下巴,他的視線在她五官間流連,不知道為什麼,一雙眉、一對眼,一個鼻子、一張嘴,天天都能夠見到面的臉,卻讓他一看再看,不願止歇。
被蘇凊文這樣凝視著,郁喬一顆心快跳出胸口,她不知道這種眼光是不是叫做深情款款,但她被盯得快窒息了。
吶吶開口,她問︰「你、你喊我做什麼?」
他微微一笑,笑得她的心髒震顫,眼底發光,花痴癥狀再度現身江湖。不知道有沒有一種疫苗,可以幫助她不受微笑病毒影響。
他伸手,輕輕把她臉上的頭發往後撥,那動作溫柔得不像機器人,那眼神溫暖得不像機器人,他明明還是蘇凊文,卻讓她找不到機器人特征。
「小喬。」
「嗯。」
「以後不要在早上,隨便進男人的房間,除非……」
「除非?」
「除非那個男人是我。」
說完話,他松開她,回自己房間,而她愣在原地,一次一次咀嚼他的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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