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秀眉領著五個孩子和莊氏的大丫頭一起走進廳里。
丫頭將董亦橋的玉佩當堂呈上,說︰「稟太夫人、夫人、二少夫人,這是從少夫人的妝奩里找出來的,秀眉姐姐也是看見的。」
太夫人目光向秀眉一轉,她微點頭,太夫人望向郁以喬,她仍然是一瞼的氣定神閑,無半分驚恐,仿佛事不干己似的。
「大孫媳婦,你有什麼話說?」太夫人發問。
「不論媳婦說什麼,都是居心叵測、越描越黑,這話,不如讓孩子們來說。」她將玉佩拿到幾個孩子面前,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哪兒來的?」
董禹襄挺身出來說話。「是二叔給禹寬的。」
「二叔為什麼要把這麼貴重的東西給禹寬?」
董禹寬在郁以喬鼓勵的眼神中,站出來回話。
「我們背詩給太夫人听,太夫人夸我們很好,賞我們不少糖,回耕勤院時,咱們踫上禹豐,我就把懷里的糖分給他,二叔見著很開心,拍拍我們的頭說︰「兄弟就該是這樣。」然後賞我這個,要我們以後和禹豐和睦相處,有空多找他到耕勤院里一起玩。」
「既然是二叔賞你的,玉佩怎會到你母親那里?」太夫人問。
「只有我有玉佩,哥哥、弟弟、妹妹都沒有,太不公平了,我想請娘把玉佩給賣掉,換成五塊一般大小的,一人分一塊。」
他的回話甜了老太太的心。很好,這才是相攜相扶的好兄妹,他們還這麼小,就會這樣想事,把孩子交給郁氏教養果然是對的。
太夫人滿意地望向郁以喬。亦勛有這個妻子扶助,日後定會飛黃騰達。
但莊氏依舊忿忿不平、不依不饒,她尖起嗓子刻薄道︰「大嫂還真是會教養小孩,連謊話都教得滴水不漏。」
郁以喬不溫不火,笑說︰「弟妹若是不信,可以回去問問小叔,再不,禹豐也在場,就問問孩子吧。」
不比不知道,這一比照,莊氏顯然不如她太多。
想當初皇帝賜婚,林氏心底還偷偷樂著呢,一個沒落的郁家能怎樣扶持亦勛,更何況進門的郁以喬連郁家的血統都沾不上邊,沒想到……
唉,是她瞎了眼,害上自己的兒子。
看看太夫人和夫人,郁以喬心想︰鬧劇也該結束了!她檢衽朝她們一拜,道︰「如果沒旁的事,媳婦得帶孩子們回去了,他們早上的功課還沒做完呢。」
「行,都下去吧,鬧上這一場,老婆子乏了。」太夫人順水推舟。
郁以喬領著五個孩子率先離開,甫走出錦園,她深深吸口氣。已經過關了嗎?
還是她橫沖直撞、一路拼殺,以為終將要殺出一條活路,卻不料到頭來,她不過是關在玻璃缸里的小魚,左拼右突、張揚了雙翅,徒讓站在外頭的人含笑觀看?
她老以為自己聰明,卻不曉得有多少人在暗處嘲笑,就像她嘲笑莊氏一般。
呼……以前不覺得,現在方才發覺,亦勛不在,這個將軍府還真是難待,她有重重的疲憊感,不敢去想像那個「接下來」。
她用手絹壓了壓眼角,吸去微微的濕潤,想強作無事,這才曉得自己的演技有待磨練。
郁以喬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扣日子,把董亦勛回來的時間再向前移一天,這樣她才能有足夠力氣下床做事。
茹綾事件過後,莊氏、林氏沒一刻消停,每天非得弄出一些事兒讓她應對,約莫是嫌她日子過得太清閑。
有些事,她能夠以不變應萬變,有些事卻是怎麼躲都躲不掉,再討厭也得回個三五句,對于這個將軍府邸,她是越來越厭膩。
之前,董亦橋偶爾會繞過來同她聊幾句,最近突然失去蹤影,她以為是莊氏鬧出來的事兒,讓他無顏面對自己,後來才曉得他被派到景縣去當地方官。
怎會這麼突然?官職派任也得一、兩個月時間,怎麼之前沒半點消息,派令才下他就急忙動身?更怪的是,莊氏並沒有跟他赴任,而是懷著身孕的茹燕跟著他一起出門,這實在太詭異。
而且不只他,連公公董昱也不在府里,她幾次去太夫人那里請安,總見太夫人憂心忡忡、眉鎖抑郁,經常話說著說著,便分了神。
郁以喬就算神經線再大條,也明白出事兒了。
她想出府一趟找郁以翔問問,同是在朝為官,雖然郁以翔的官位小,但比起她們這種幽居內院的婦孺,更能嗅得朝堂動向。
只是太夫人發話,這段時間誰都不準出府,硬生生把她的想頭給掐斷。
到底發生什麼事呢?亦勛會不會受到影響?她能夠幫上什麼忙,又或者自己該事先預備些什麼?
沉悶的氣氛也影響到她日常和孩子的相處。她強打起精神想同他們玩鬧,卻總是提不起勁兒,成日蔫蔫的,啥事都不想做,接連幾個夜晚居然鬧睡眠障礙。
「少夫人,太夫人、大夫人有請。」
紫荷進屋時,郁以喬還賴在軟榻上,一動不想動。
「怎麼回事?」
紫荷沉思片刻,凝聲道︰「少夫人,方才有頂轎子進了錦園。」
「轎子里是誰?」
「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婦人,肚子微凸,看起來似乎有孕在身。」
消息是從董參那里傳過來的,他讓自己給主子先透一點口風,卻又說得不多,這不是讓人更費猜疑?
郁以喬細思,想不起有哪號人物與自己相關,可如果是不相干的,為什麼要讓她到前頭?
「有沒有請二少夫人。」
「沒有。」
「所以……」
她不會天真到認為林氏想訓練自己理家的能力,才會大小事都把她叫到前面,因此,這個婦人必與自己大有關系,可……會是誰呢?是郁家那幾位?不會吧,他們已經離開京城,不會無端端找上門,那麼,是娘那邊?
心一緊,她跳下床,飛快換身衣服,帶著紫荷往錦園走去。
錦園大廳,所有人都在打量這名女子。
她一身常服,上穿月牙白衣衫,著荷綠色長裙,身材頎長,容貌嬌美,風姿綽約,顯得雍容華貴。
她的肌膚宛如女敕玉,瓜子臉、柳葉眉,細眉輕蹙,猶如雲破月來花弄影般無比動人,她柔軟的秀發松松地綰在後腦,更襯得頸間如雪,細致柔美。
她的出現,讓所有人屏氣凝神,她絕對不是什麼狐媚子,她氣質高雅、談吐端麗,靜靜站在花廳一隅,那里便成了舞台中心。
郁以喬走進門,屋里瞬間膜雀無聲,所有目光刷地一下子全集中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卻被陌生女子深深吸引。
天地間竟有這般美麗的女子,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塵吶,任何人往她身邊一站,都要自慚顏色。
看見郁以喬進門,林氏立刻盈滿笑意,走到她身邊,拉著她走,再走到小熬人身邊,兩相一比。
「就說亦勛有眼光,看上的媳婦兒,一個比一個俏麗,一個比一個水靈,這對姐妹花站在一塊兒,誰不羨慕咱們亦勛有福氣。」
姐妹?她揚起眉梢,滿眼疑問。
就等這個呢,林氏笑容可掬,說道︰「她叫鄭允娘,是亦勛養在外頭的小妾,肚子里頭已經有董家的骨血,自然不能讓她流落外頭,今兒個早上,是董肆著人給抬進門的。」
林氏早就知道這件事,過去幾個月,她放在外頭的人就發覺一處外宅、一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以及董亦勛經常進出那里的消息。
她搗著掩著,便是想找個好時機把事情給捅出來,沒想到人家的肚子硬是爭氣,她不必動手,男人就搶先一步行動。
董肆?所以是亦勛親自下的命令!
像被人狠狠將手臂削去似的,她來不及喊痛,只覺得驚恐。
她一次次拆開林氏的話、再重組,但不管是怎樣的排列組合,組合出來的都是同一個意思。
這個美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女子是亦勛養在外頭的女人,她懷有孩子,若非骨血不能外流,至今,她依然被蒙在鼓里。
她可以不相信林氏的話,但她無法忽略董肆這條訊息,如果是別人抬進門,那麼她可以抬頭挺胸,說這是惡意栽贓,她會理直氣壯一句︰等亦勛回來,他認、我便認。
但……是董肆,不是別人。
心頭沉甸甸的,像是被誰塞了塊擰餅的海棉,上頭強留兩分濕氣,迫得她幾乎窒息,她听見自己重重的喘息聲,一抹無奈的苦笑卻悄悄地攀上眼簾。
林氏見她沒反應,加把勁兒說︰「鄭氏今年二十歲、你十六,說起來呢,你該喊她一聲姐姐,只不過將軍府有規矩,先來後到,既是你先進門,鄭氏該以妹妹自稱,這點身為婆婆的,自該為你出頭,可人家肚子里懷了孩子,也不能受委屈,況且瞧她這模樣,定也是好人家出生的女兒,算了,所有事都等亦勛回來再說,你先把人領回去耕勤院,好生照料著。」
視線轉過,太夫人的不歡、林氏的幸災樂禍,以及躲在門外的莊氏的滿面春風,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她笑話吧,她又不是吳宗憲,眼巴巴地趕來看她說演,會不會太浪費時間。
目光停留在鄭允娘身上。她與她對望,無驚無懼,清亮如水的黑眸沉靜而淡然,她臉上沒有一絲怨氣或悲哀,渾身上下透露出一種不染世俗塵埃的氣質,讓她看起來更似天仙。
郁以喬承認,自己輸了。比氣度、比沉穩、比美麗……自己無一不敗,踫上這樣的女子,任何人都不敢存心攀比。
鄭允娘走過來向她見禮。
「姐姐,王爺他說,您會寬待我、護我周全的。」
她苦笑。能不寬待嗎?那麼多雙眼楮看著呢,她要是聰明一點、懂事一點,再發揮一下上輩子賣屋的本事,巧言令色幾句,用滿臉無害的笑容安慰她幾句,肯定會獲得滿堂喝采。
她全都知道,只是做不來,她連勉強自己擠出一絲笑臉都是困難。
「就說是個好教養的,瞧,言語行事多周到。」
林氏嘴里夸著鄭允娘,眼楮卻瞄向郁以喬,沒將話明說,卻是暗暗教人比較上一回——大少夫人的氣度的確不如人家。
郁以喬承認,自己是不如啊,不管怎麼說,掠食者的氣勢是該強過被掠食者,小三的氣焰強過大老婆,又不是什麼稀奇事兒。
「來人,把鄭姑娘送到耕勤院里安置下。」林氏下命令,兩個嬤嬤進屋帶走鄭允娘前,她刻意拉起鄭允娘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說︰「別胡思亂想,再過幾日,亦勛就回來了,他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你現在該好好休息、好好養胎,若是缺少什麼,別客氣,著人上我那里拿。」
「謝謝大夫人。」
送走鄭允娘,林氏還得把戲給作足,她對著郁以喬說︰「我早就教過你,嚴官府出賊盜,你越是東阻西防的,男人不敢明面上來,只好在外頭作怪,今兒個是鄭氏肚子爭氣,亦勛不得不把人給抬進門才沒鬧什麼事兒,若是時日拖得久了,被外頭的人知道,你讓亦勛的面子往哪里放?」
「母親教訓得是。」
明知道不該與人家攀比的,可事到臨頭,她還是驕傲了,還是不允許自己輸掉氣度,于是她分明心痛,依然拉起笑容。
一直沒說話的太夫人開口,對郁以喬招招手說︰「你們全都下去,大孫媳婦,你過來。」
郁以喬待所有人離開、門關上,才走到太夫人身邊。
秀眉拿來一個小杌子讓她在太夫人身邊坐下。太夫人握起她的手,凝視她的眉眼,半晌才說︰「此事是亦勛做得不地道,以至于你面子上難堪,祖母是過來人,那顆心是怎麼煎、怎麼熬的,我能體會,可事已成局,你不能不堅持下去。
「別去理會你婆婆說什麼,只要想著,怎樣做才能贏得局面。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你在這上頭讓他,日後他定會回報你,亦勛這孩子是我養大的,我明白,他是再有責任不過的孩子。」
責任……這時代的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系只是責任?
如果僅僅如此,她還真的不在意,她從不期待誰為自己負責任,她有能力負擔自己,不需要依靠男人。
「我明白你是個聰明孩子,你一手承擔五個孩子的教養,把他們帶得這般好,亦勛因此承了你的情,從沒在你身世上多說過半句,便是你婆婆有微詞,也都讓他給頂了回去。你們的感情蜜里調油似的,教人好不羨慕,這回的事也一樣,只要你好好照料鄭氏,讓她平安把孩子生下,亦勛肯定會明白你待他的好,絕不會厚此薄彼,把心給偏了去。」
就說呢,說上這一篇好言好語,不過是擔心她使骯髒手段,眶害了鄭氏,放心吧,她再不濟,也不會使出這等手段。
何況才短短的一面之緣,所有人就都認定亦勛會厚此薄彼,她不喊輸,還真的不行。
「太夫人,孫媳婦明白。」
「你能明白最好,回去吧,找鄭氏好好談談,若能談出幾分感情,往好處想,有你們兩個聯手,日後外頭的女人想迷惑亦勛的心,怕也沒那麼容易。」
郁以喬嘴里應是,心頭卻像咬破了膽子,苦澀的膽汁滲入,真苦……
當一個女人的婚姻需要和另一個女人聯手,才能不遭受覬覦,是悲哀?還是笑話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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